第4節(jié)
過陳和甫,回來將這話說與蘧公孫道:“賢侄,既有此事,卻且休要就回嘉興,我們寫書與大爺,打發(fā)盛從回去取了回音來,再作道理,”蘧公孫依命住下。 家人去了十余日,領(lǐng)著蘧太守的回書來見兩公子道:“太老爺聽了這話,甚是歡喜,向小人吩咐說:自己不能遠來,這事總央煩二位老爺做主,央媒拜允,一是二應(yīng)老爺揀擇;或娶過去,或招在這里,也是二位老爺斟酌。呈上回書并白銀五百兩,以為聘禮之用,大相公也不必回家,住在這里辦這喜事。太老爺身體是康強的,一切放心?!眱晒邮樟嘶貢y子,擇個吉日,央請陳和甫為媒,這邊添上一位媒人,就是牛布衣。 當(dāng)日兩位月老齊到婁府鄉(xiāng)設(shè)席款待過,二位坐上轎子,管家持帖,去魯編修家求親。魯編修那里也設(shè)席相留,回了允帖,并帶了庚帖過來。到第三日,婁府辦齊金銀珠翠首飾,裝蟒刻絲綢緞綾羅衣服,羊酒、果品,共是幾十抬,行過禮去,又備了謝媒之禮,陳、牛二應(yīng),每位代衣帽銀十二兩,代果酒銀四兩,俱各歡喜。兩公子就托陳和甫選定花燭之期,陳和甫選在十二月初八日不將大吉,送過吉期去。魯編修說,只得一個女兒,舍不得嫁出門,要蘧公孫入贅。婁府也應(yīng)允了。 到十二月初八,婁府張燈結(jié)彩,先請兩位月老吃了一日。黃昏時分,大吹大擂起來。婁府一門官銜燈籠就有八十多對,添上蘧太守家燈籠,足擺了三四條街,還擺不了。全副執(zhí)事,又是一班細樂,八對紗燈。這時天氣初晴,浮云尚不曾退盡,燈上都用綠綢雨帷罩著,引著四人大轎,蘧公孫端坐在內(nèi)。后面四乘轎子,便是婁府兩公子、陳和甫、牛布衣,同送公孫入贅。到了魯宅門口,開門錢送了幾封,只見重門洞開,里面一派樂聲,迎了出來,四位先下轎進去,兩公子穿著公服,兩山人也穿著吉服。魯編修紗帽蟒袍,緞靴金帶,迎了出來,揖讓升階;才是一班細樂,八對絳紗燈,引著蘧公孫,紗帽宮袍,簪花披紅,低頭進來,到了廳事,先奠了雁,然后拜見魯編修。編修公奉新婿正面一席坐下,兩公子、兩山人和魯編修兩列相陪。獻過三遍茶,擺上酒席,每人一席,共是六席,魯編修先奉了公孫的席,公孫也回奉了。下面奏著細樂。魯編修去奉眾位的席。建公孫偷眼看時,是個舊舊的三間廳古老房子,此時點幾十枝大蠟燭,卻極其輝煌。 須臾,坐定了席一樂聲止了。蘧公孫下來告過丈人同二位表叔的席,又和兩山人平行了禮,入席坐了。戲子上來參了堂,磕頭下去,打動鑼鼓,跳了一出“加宮”,演了一出“張仙送子”,一出“封贈”。這時下了兩天雨才住,地下還不甚干,戲子穿著新靴,都從廊下板上大寬轉(zhuǎn)走了上來。唱完三出頭,副末執(zhí)著戲單上來點戲,才走到蘧公孫席前跪下,恰好侍席的管家捧上頭一碗膾燕窩來上在桌上。管家叫一聲“免”,副末立起,呈上戲單。忽然乒乓一聲響,屋梁上掉下一件東西來,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掉在燕窩碗里,將碗打翻。那熱湯濺了副末一臉,碗里的菜潑了一桌子。定睛看時,原來是一個老鼠從梁上走滑了腳,掉將下來。那老鼠掉在滾熱的湯里,嚇了一驚,把碗跳翻,爬起就從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把簇新的大紅緞補服都弄油了。眾人都失了色,忙將這碗撤去,桌子打抹干凈,又取一件圓領(lǐng)與公孫換了。公孫再三謙讓,不肯點戲,商議了半日,點了“三代榮”,副末領(lǐng)單下去。 須臾,酒過數(shù)巡,食供兩套,廚下捧上湯來。那廚役雇的是個鄉(xiāng)下小使,他趿了一雙釘鞋,捧著六碗粉湯,站在丹墀里尖著眼睛看戲。管家才掇了四碗上去,還有兩碗不曾端,他捧著看戲,看到戲場上小旦裝出一個妓者,扭扭捏捏的唱,他就看昏了,忘其所以然,只道粉湯碗已是端完了,把盤子向地下一掀,要倒那盤子里的湯腳,卻叮當(dāng)一聲響,把兩個碗和粉湯都打碎在地下。他一時慌了,彎下腰去抓那粉湯,又被兩個狗爭著,咂嘴弄舌的來搶那地下的粉湯吃。他怒從心上起,使盡平生氣力,蹺起一只腳來踢去,不想那狗倒不曾踢著,力太用猛了,把一只釘鞋踢脫了,踢起有丈把高。陳和甫坐在左邊的第一席。席上上了兩盤點心,一盤豬rou心的燒賣,一盤鵝油白糖蒸的餃兒,熱供供擺在面前,又是一大深碗索粉八寶攢湯,正待舉起箸來到嘴,忽然席口一個烏黑的東西的溜溜的滾了來,乒乓一聲,把兩盤點心打的稀爛。陳和甫嚇了一驚,慌立起來,衣袖又把粉湯碗招翻,潑了一桌。滿坐上都覺得詫異。 魯編修自覺得此事不甚吉利,懊惱了一回,又不好說。隨即悄悄叫管家到跟前罵了幾句,說:“你們都做甚么?卻叫這樣人捧盤,可惡之極!過了喜事,一個個都要重責(zé)!”亂著,戲子正本做完,眾家人掌了花燭,把蘧公孫送進新房。廳上眾客換席看戲,直到天明才散。 次日,蘧公孫上廳謝親,設(shè)席飲酒。席終,歸到新房里,重新擺酒,夫妻舉案齊眉,此時魯小姐卸了濃裝,換幾伴雅淡衣服,蘧公孫舉眼細音,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三四個丫鬟養(yǎng)娘,輪流侍奉,又有兩個貼身侍女,一個叫做采蘋,一個叫做雙紅,都是裊娜輕盈,十分顏色,此時蘧公孫恍如身游閣苑蓬萊,巫山洛浦。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閨閣繼家聲,有若名師之教,草茅隱賢土,又招好客之蹤。畢竟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十一回 魯小姐制義難新郎 楊司訓(xùn)相府薦賢上 本章字數(shù):6210 話說蘧公孫招贅魯府,見小姐十分美貌,已是醉心,還不知小姐又是個才女,且他這個才女,又比尋常的才女不同。魯編修因無公子,就把女兒當(dāng)作兒子,五六歲上請先生開蒙,就讀的是《四書》、《五經(jīng)》;十一二歲就講書、讀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的稿子讀的滾瓜爛熟。教他做“破題”、“破承”、“起講”、“題比”、“中比”成篇。送先生的束修、那先生督課,同男子一樣。這小姐資性又高,記心又好,到此時,王、唐、瞿、薛,以及諸大家之文,歷科程墨,各省宗師考卷,肚里記得三千余篇。自己作出來的文章又理真法老,花團錦簇。魯編修每常嘆道:“假若是個兒子,幾十個進士、狀元都中來了!”閑居無事,便和女兒談?wù)f:“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隨你做甚么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講究,任你做出甚么來,都是野狐禪、邪魔外道!”小姐聽了父親的教訓(xùn),曉妝臺畔,刺繡床前,擺滿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黃爛然,蠅頭細批。人家送來的詩詞歌賦,正眼兒也不看他。家里雖有幾本甚么《千家詩》、《解學(xué)土詩》,東坡、小妹詩話之類,倒把與伴讀的侍女采蘋、雙紅們看;閑暇也教他制幾句詩,以為笑話。此番招贅進蘧公孫來,門戶又相稱,才貌又相當(dāng),真?zhèn)€是“才干佳人,一雙兩好”。料想公孫舉業(yè)已成,不日就是個少年進士。但贅進門來十多日,香房里滿架都是文章,公孫卻全不在意。小姐心里直:“這些自然都是他爛熟于胸中的了?!庇忠傻溃骸八蛐禄檠酄?,正貪歡笑,還理論不到這事上。” 又過了幾日,見公孫赴宴回房,袖里籠了一本詩來燈下吟哦,也拉著小姐并坐同看。小姐此時還害羞,不好問他,只得強勉看了一個時辰,彼此睡下。到次日,小姐忍不住了,知道公孫坐在前邊書房里,即取紅紙一條,寫下一行題目,是“身修而后家齊”,叫采蘋過來,說到:“你去送與姑爺,說是老爺要請教一篇文字的。”公孫接了,付之一笑,回說道:“我于此事不甚在行。況到尊府未經(jīng)滿月,要做兩件雅事,這樣俗事,還不耐煩做哩!”公孫心里只道說向才女說這樣話,是極雅的了,不想正犯著忌諱。 當(dāng)晚養(yǎng)娘走進房來看小姐,只見愁眉淚眼,長吁短嘆。養(yǎng)娘道:“小姐,你才恭喜,招贅了這樣好姑爺,有何心事,做出這等模樣?”小姐把日里的事告訴了一遍,說道:“我只道他舉業(yè)已成,不日就是舉人、進士,誰想如此光景,豈不誤我終身?”養(yǎng)娘勸了一回。公孫進來,待他詞色就有些不善,公孫自知慚愧,彼此也不便明言。從此瞅瞅卿卿,小姐心里納悶,但說到舉業(yè)上,公孫總不招攬,勸的緊了,反說小姐俗氣。小姐越發(fā)悶上加悶,整日眉頭不展。 夫人知道,走來勸女兒道:“我兒,你不要恁般呆氣,我看新姑爺人物已是十分了,況你爹原愛他是個少年名士?!毙〗愕溃骸澳赣H,自古及今,幾曾看見不會中進士的人可以叫做個名士的?”說著,越要惱怒起來。夫人和養(yǎng)娘道:“這個是你終身大事,不要如此。況且現(xiàn)放著兩家鼎盛,就算姑爺不中進士、做官,難道這一生還少了你用的?”小姐道:”‘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時衣?!篮旱囊馑?,總是自錚的功名好,靠著祖、父,只算做不成器!”夫人道:“是如此,也只好慢慢勸他。這是急不得的。”養(yǎng)娘道:“當(dāng)真姑爺不得中,你將來生出小公子來,自小依你的教訓(xùn),不要學(xué)他父親,家里放著你恁個好先生,怕教不出個狀元來就替你爭口氣?你這封誥是穩(wěn)的?!闭f著,和夫人一齊笑起來。小姐嘆了一口氣,也就罷了。落后魯編修聽見這些話,也出了兩個題請教公孫,公孫勉強成篇。編修公看了,都是些詩詞上的話,又有兩句象《離sao》,又有兩句“子書”,不是正經(jīng)文字,因此心里也悶,說不出來。卻全虧夫人疼愛這女婿,如同心頭一塊rou。 看看過了殘冬。新年正月,公孫回家拜祖父、母親的年回來。正月十二日,婁府兩公子請吃春酒。公孫到了,兩公子接在書房里坐,問了蘧太守在家的安。說道:“今日也并無外客,因是令節(jié),約賢侄到來,家宴三杯?!眲偛抛拢撮T人進來稟:“看墳的鄒吉甫來了?!眱晒幼詮臍q內(nèi)為蘧公孫畢姻之事忙了月余,又亂著度歲,把那楊執(zhí)中的話已丟在九霄云外。今見鄒吉甫來,又忽然想起,叫請進來。 兩公子同蘧公孫都走出廳上,見他頭上戴著新氈帽,身穿一件青布厚根道袍,腳下踏著暖鞋。他兒子小二,千里拿著個布口袋,裝了許多炒米、豆腐干,進來放下。兩公子和他施禮,說道:“吉甫,你自恁空身來走走罷了,為甚么帶將禮來?我們又不好不收你的?!编u吉甫道:“二位少老爺說這笑話,可不把我羞死了!鄉(xiāng)下物件,帶來與老爺賞人?!眱晒臃愿缹⒍Y收進去,鄒二哥請在外邊坐,將鄒吉甫讓進書房來。吉甫問了,知道是蘧小公子,又問蘧姑老爺?shù)陌?,因說道:“還是那年我家太老爺下葬,會著姑老爺?shù)模吣炅?,叫我們怎的不老!姑老爺胡子也全白了么?”公孫道:“全白了三四年了。”鄒吉甫不肯僭公孫的坐,三公子道:“他是我們表侄,你老人家年尊,老實坐罷?!奔ψ衩?,先吃過飯,重新擺下碟子,斟上酒來。兩公子說起兩番訪楊執(zhí)中的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鄒吉甫道:“他自然不曉得。這個卻因我這幾個月住在東莊,不曾去到新市鎮(zhèn),所以這些話沒人向楊先生說。楊先生是個忠厚不過的人,難道會裝身分故意躲著不見?他又是個極肯相與人的,聽得二位少老爺訪他,他巴不得連夜來會哩!明日我回去向他說了,同他來見二位少老爺?!彼墓拥溃骸澳闱易∵^了汀節(jié),到十五日那日,同我這表侄往街坊上去看看燈,索性到十七八間,我們叫一只船,同你到楊先生家。還是先去拜他才是。”吉甫道:“這更好了。”當(dāng)夜吃完了酒,送蘧公孫回魯宅去,就留鄒吉甫在書房歇宿。 次日乃試燈之期,婁府正廳上懸拴一對大珠燈,乃是武英殿之物,憲宗皇帝御賜的,那燈是內(nèi)府制造,十分精巧。鄒吉甫叫他的兒子鄒二來看,也給他見見廣大,到十四日,先打發(fā)他下鄉(xiāng)去,說道:“我過了燈節(jié),要同老爺們到新市鎮(zhèn),順便到你jiejie家,要到二十外才家里去。你先去罷?!编u二應(yīng)諾去了。 到十五晚上,蘧公孫正在魯宅同夫人、小姐家宴。宴罷,婁府情來吃酒,同在街上游玩。湖州府太守衙前扎著一座鱉山燈。其余各廟,社火扮會,鑼鼓喧天,人家士女都出來看燈踏月,真乃金吾不禁,鬧了半夜。次早鄒吉甫向兩公子說,要先到新市鎮(zhèn)女兒家去,約定兩公子十八日下鄉(xiāng),同到楊家。兩公子依了,送他出門。搭了個便船到新市鎮(zhèn)。女兒接著,新年磕了老子的頭,收拾酒飯吃了。 到十八日,鄒吉甫要先到楊家去候兩公子。自心里想:楊先生是個窮極的人,公子們到,卻將甚么管待?因問女兒要了一只雞,數(shù)錢去鎮(zhèn)上打了三斤一方rou,又沽了一瓶酒,和些蔬菜之類,向鄰居家借了一只小船,把這酒和雞、rou都放在船艙里,自己棹著,來到楊家門口,將船泊在岸傍,上去敲開了門。楊執(zhí)中出來,手里捧著一個爐,拿一方帕子,在那里用力的擦。見是鄒吉甫,丟下爐唱諾。彼此見過節(jié),鄒吉甫把那些東西搬了進來。楊執(zhí)中看見,嚇了一跳,道:“哎喲!鄒老爹,你為甚么帶這些酒rou來?我從前破費你的還少哩!你怎的又這樣多情!”鄒吉甫道:“老先生,你且收了進去,我今日雖是這些須村俗東西,卻不是為你,要在你這里等兩位貴人。你且把這雞和rou向你太太說,整治好了,我好同你說這兩個人?!?/br> 楊執(zhí)中把兩手袖著,笑道:“鄒老爹,卻是告訴不得你。我自從去年在縣里出來,家下一無所有,常日只好吃一餐粥。直到除夕那晚,我這鎮(zhèn)上開小押的汪家店里,想著我這座心愛的爐,出二十四兩銀子,分明是算定我節(jié)下沒有些柴米,要來討這巧。我說:‘要我這個爐,須是三百兩現(xiàn)銀子,少一厘也成不的。就是當(dāng)在那里過半年,也要一百兩。象你這幾兩銀子,還不夠我燒爐買炭的錢哩!,那人將銀子拿了回去。這一晚到底沒有柴米,我和老妻兩個,點了一枝蠟燭,把這爐摩弄了一夜,就過了年?!币?qū)t取在手內(nèi),指與鄒吉甫看,道:“你看這上面包漿好顏色!今日又恰好沒有早飯光,所以方才在此摩弄這爐,消遣日子,不想遇著你親。這些酒和菜都有了,只是不得有飯?!编u吉甫道:“原來如此,這便怎么樣?”在腰間打開鈔袋一尋,尋出二錢多銀子,遞與楊執(zhí)中道,“先生,你且快叫人去買幾升米來,才好坐了說話?!睏顖?zhí)中將這銀子,喚出老嫗,拿個家伙到鎮(zhèn)上來米。不多時,老嫗糴米回來,往廚下燒飯去了。 楊執(zhí)中關(guān)了門來,坐下問道:“你說是今日那兩個什么貴人來?”鄒吉甫道:“老先生,你為鹽店里的事累在縣里,卻是怎樣得出來的?”楊執(zhí)中道:“正是,我也不知。那日縣父母忽然把我放了出來,我在縣門口問,說是個姓晉的具保狀保我出來。我自己細想,不曾認得這位姓晉的。老爹,你到底在那里知道些影子的?”鄒吉甫道:“那里是甚么姓晉的!這人叫做晉爵,就是婁太師府里三少老爺?shù)墓芗?。少老爺?shù)苄謨晌灰蛟谖疫@里聽見你老先生的大名,回家就將自己銀子兌出七百兩上了庫,叫家人晉爵具保狀。這些事,先生回家之后,兩位少老爺親自到府上訪了兩次,先生難道不知道么?”楊執(zhí)中恍然醒悟道:“是了,是了,這事被我這個老嫗所誤!我頭一次看打魚回來,老嫗向我說‘城里有一個姓柳的’,我疑惑是前日那個姓柳的原差,就有些怕會他。后一次又是晚上回家鄉(xiāng)他說‘那姓柳的今日又來,是我回他去了’。說著,也就罷了。如今想來,柳者,婁也,我那里猜的到是婁府?只疑惑是縣里原差?!编u吉甫道:“你老人家因打這年把官司,常言道得好:‘三年前被毒蛇咬了,如今夢見一條繩子也是害怕?!皇切闹幸苫笫遣钊?。這也罷了,因前日十二,我在婁府叩節(jié),兩位少老爺說到這話,約我今日同到尊府,我恐怕先生一時沒有備辦,所以帶這點東西來替你做個主人,好么?”楊執(zhí)中道:“既是兩公錯愛,我便該失到城里去會他,何以又勞他來?”鄒吉甫道:“既已說來,不消先去,候他來會便了?!?/br> 坐了一會,楊執(zhí)中烹出茶來吃了。聽得叩門聲,鄒吉甫道:“是少老爺來了,快去開門。”才開了門,只見一個稀醉的醉漢闖將進來,進門就跌了一交,扒起來,摸一摸頭,向內(nèi)里直跑。楊執(zhí)中定睛看時,便是他第二個兒子楊老六,在鎮(zhèn)上賭輸了,又熱了幾杯燒酒,喝的爛醉,想著來家問母親要錢再去賭,一直往里跑。楊執(zhí)中道:“畜生!那里去?還不過來見了鄒老爹的禮!”那老六跌跌撞撞,作了個揖,就到廚下去了??匆婂伬镏蟮碾u和rou噴鼻香,又悶著一鍋好飯,房里又放著一瓶酒,不知是那里來的,不由分說,揭開鍋就要撈了吃。他娘劈手把鍋蓋蓋了。楊執(zhí)中罵道:“你又不害饞勞病!這是別人拿來的東西,還要等著請客!”他那里肯依,醉的東倒西歪,只是搶了吃。楊執(zhí)中罵他,他還睜著醉眼混回嘴。楊執(zhí)中急了,拿火叉趕著,一直打了出來。鄒老爹且扯勸了一回,說道:“酒菜是候婁府兩位少爺?shù)?。”那楊老六雖是蠢,又是酒后,但聽見婁府,也就不敢胡鬧了,他娘見他酒略醒些,撕了一只雞腿,盛了一大碗飯,泡上些湯,瞞著老子遞與他吃。吃罷,扒上床,挺覺去了。 兩公子直至日暮方到,蘧公孫也同了來。鄒吉甫、楊執(zhí)中迎了出去。兩公子同蘧公孫進來,見是一間客座,兩邊放著六張舊竹椅子,中間一張書案,壁上懸的畫是楷書朱子《治家格言》,兩邊一幅箋紙的聯(lián),上寫著:“三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diào)人?!鄙厦尜N了一個報帖,上寫:“捷報貴府老爺楊諱允,欽選應(yīng)天淮安府沐陽縣儒學(xué)正堂。京報……”不曾看完,楊執(zhí)中上來行禮奉坐,自己進去取盤子捧出茶來,獻與各位。 茶罷,彼此說了些聞聲相思的話。三公子指善報帖問道,“這榮選是近來的信么?”楊執(zhí)中道:“是三年前小弟不曾被禍的時候有此事,只為當(dāng)初無意中補得一個廩,鄉(xiāng)試過十六七次,并不能掛名榜末。垂老得這一個教官,又要去遞手本,行庭參,自覺得腰胯硬了,做不來這樣的事。當(dāng)初力辭了患病不去,又要經(jīng)地方官驗病出結(jié),費了許多周折。那知辭官未久,被了這一場橫禍,受小人駔儈之欺!那時懊惱不如竟到沐陽,也免得與獄吏為伍。若非三先生、四先生相賞于風(fēng)塵之外,以大力垂手相援,則小弟這幾根老骨頭,只好瘐死囹圄之中矣!此恩此德何日得報!”三公子道:“些須小事,何必掛懷!今聽先生辭官一節(jié),更足仰品高德重。”四公子道:“朋友原有通財之義,何足掛齒。小弟們還恨得知此事已遲,未能早為先生洗脫,心切不安,”楊執(zhí)中聽了這番話,更加欽敬,又和蘧公孫寒暄了幾句。鄒吉甫道:“二位少老爺和蘧少爺來路遠,想是饑了?!睏顖?zhí)中道:“腐飯已經(jīng)停當(dāng),請到后面坐?!?/br> 當(dāng)下請在一間草屋內(nèi),是楊執(zhí)中修葺的一個小小的書屋,面著一方小天井,有幾樹梅花,這幾日天暖,開了兩三枝。書房內(nèi)滿壁詩畫,中間一幅箋紙聯(lián),上寫道:“嗅窗前寒梅數(shù)點,且任我俯仰以嬉;攀月中仙桂一枝,久讓人婆姿而舞。”兩公子看了,不勝嘆息,此身飄飄如游仙境。楊執(zhí)中捧出雞rou酒飯,當(dāng)下吃了幾杯酒,用過飯,不吃了,撤了過去,烹茗清談。談到兩次相訪,被聾老嫗誤傳的話,彼此大笑。兩公子要邀楊執(zhí)中到家盤桓幾日,楊執(zhí)中說:“新年略有俗務(wù),三四月后,自當(dāng)敬造高齋,為平原十日之飲?!闭劦狡鸶鼤r候,一庭月色,照滿書窗,梅花一枝枝如畫在上面相似,兩公子留連不忍相別。楊執(zhí)中道:“本該留三先生、四先生草榻,奈鄉(xiāng)下蝸居,二位先生恐不甚便?!庇谑菆?zhí)手踏著月影,把兩公子同蘧公孫送到船上,自同鄒吉甫回去了。 兩公子同蘧公孫才到家,看門的稟道:“魯大老爺有要緊事,請蘧少爺回去,來過三次人了。”蘧公孫慌回去,見了魯夫人。夫人告訴說,編修公因女婿不肯做舉業(yè),心里著氣,商量要娶一個如君,早養(yǎng)出一個兒子來教他讀書,接進士的書香。夫人說年紀大了,勸他不必,他就著了重氣,昨晚跌了一交,半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小姐在傍淚眼汪汪,只是嘆氣。公孫也無奈何,忙走到書房去問候,陳和甫正在那里切脈。切了脈,陳和甫道:“老先生這脈息,右寸略見弦滑,肺為氣之主,滑乃痰之征??偸抢舷壬碓诮?,心懸魏闕,故爾憂怒抑郁,現(xiàn)出此癥。治法當(dāng)先以順氣祛痰為主,晚生每見近日醫(yī)家嫌半夏燥,一逼痰癥就改用貝母,不知用貝母療濕痰,反為不美。老先生此癥,當(dāng)用四君子,加入二陳,飯前溫服。只消兩三劑,使其腎氣常和,虛火不致妄動,這病就退了。”于是寫立藥方。一連吃了四五劑,口不歪了,只是舌根還有些強,陳和甫又看過了脈,改用一個丸劑的方子,加入幾味祛風(fēng)的藥,漸漸見效。 蘧公孫一連陪伴了十多日,并不得rou。那日值編修公午睡,偷空走到婁府,進了書房門,聽見楊執(zhí)中在內(nèi)咕咕而談,知道是他已來了,進去作揖,同坐下。楊執(zhí)中接著說道:“我方才說的,二位先生這樣禮賢好士,如小弟何足道!我有個朋友,在蕭山縣山里住,這人真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空古絕今之學(xué),真乃‘處則不失為真儒,出則可以為王佐’。三先生、四先生如何不要結(jié)識他?”兩公子驚問:“那里有這樣一位高人?”楊執(zhí)中疊著指頭,說出這個人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相府延賓,又聚幾多英杰;名邦勝會,能消無限壯心。不知楊執(zhí)中說出甚么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鶯脰腹溯 俠客虛設(shè)人頭會 本章字數(shù):6337 話說楊執(zhí)中向兩公子說:“三先生、四先生如此好士,似小弟的車載斗量,何足為重,我有一個朋友,姓權(quán),名勿用,字潛齋,是蕭山縣人,住在山里。此人若招致而來,與二位先生一談,才見出他管、樂的經(jīng)綸,程、朱的學(xué)問。此乃是當(dāng)世第一等人?!比哟篌@道:“既有這等高賢,我們?yōu)楹尾蝗グ菰L?”四公子道:“何不約定楊先生,明日就買舟同去?’說著,只見看門人拿著紅帖,飛跑進來,說道:“新任街道廳魏老爺上門請二位老爺?shù)陌?,在京帶有大老爺?shù)募視f要見二位老爺,有話面稟。”兩公子向蘧公孫道:“賢侄陪楊先生坐著,我們?nèi)粫蛠怼!北氵M去換了衣服,走出廳上。那街道廳冠帶著進來,行過了禮,分賓主坐下。 兩公子問道:“老父臺幾時出京榮任?還不曾奉賀,倒勞先施?!蔽簭d官道:“不敢。晚生是前月初三日在京領(lǐng)憑,當(dāng)面叩見大老爺,帶有府報在此,敬來請三老爺、四老爺臺安。”便將家書雙手呈送過來。三公子接過來,拆開看了,將書遞與四公子,向廳官道:“原來是為丈量的事。老父臺初到任就要辦這丈量公事么?”廳官道:“正是。晚生今早接到上憲諭票,催促星宿丈量。晚生所以今日先來面稟二位老爺,求將先大保大人墓道地基開示明白,晚生不日到那里叩過了頭,便要傳齊地保細細查看??钟袩o知小民在左近樵采作踐,晚生還要出示曉諭?!彼墓拥溃骸案概_就去的么。”廳官道:“晚生便在三四日內(nèi)稟明上憲,各處丈量?!比拥溃骸凹热绱?,明日屈老父臺舍下一飯,丈量到荒山時,弟輩自然到山中奉陪?!闭f著,換過三遍茶,那廳官打了躬又打躬,作別去了。 兩公子送了回來。脫去衣服,到書房里躊躇道:“偏有這許多不巧的事!我們正要去訪權(quán)先生,卻遇著這廳官來講丈量。明日要待他一飯,丈量到先太保墓道,愚弟兄卻要自走一遭,須有幾時耽擱,不得到蕭山去,為之奈何?”楊執(zhí)中道:“二位先生可謂求賢若渴了。若是急于要會權(quán)先生,或者也不必定須親往,二位先生竟寫一書,小弟也附一札,差一位盛使到山中面致潛齋,邀他來府一晤,他自當(dāng)忻然命駕?!彼墓拥溃骸拔┛謾?quán)先生見怪弟等傲慢?!睏顖?zhí)中道:“若不如此,府上公事是有的,過了此一事又有事來,何日才得分身?豈不常懸此一段想思,終不能遂其愿?”蘧公孫道:“也罷,表叔要會權(quán)先生,得閑之日,卻未可必。如今寫書差的當(dāng)人去,況又有楊先生的手書,那權(quán)先生也未必見外,”當(dāng)下商議定了,備幾色禮物,差家人晉爵的兒子宦成,收拾行李,帶了書札、禮物往蕭山。 這宦成奉著主命,上了杭州的船。船家見他行李齊整,人物雅致,請在中艙里坐。中艙先有兩個戴方巾的坐著,他拱一拱手,同著坐下。當(dāng)晚吃了飯,各鋪行李睡下。次日,行船無事,彼此閑談?;鲁陕犚娔莾蓚€戴方巾的說的都是些蕭山縣的話。一下路船上不論甚么人彼此都稱為“客人”,因開口問道:“客人貴處是蕭山?”那一個胡子客人道:“是蕭山,”宦成道:“蕭山有位權(quán)老爺,客人可認得?”那一個少年客人道:“我那里不聽見有個甚么權(quán)老爺。”宦成道:“聽見說號叫做潛齋的?”那少年道:“那個甚么潛齋?我們學(xué)里不見這個人?!蹦呛拥溃骸笆撬??可笑的緊!”向那少年道:“你不知道他的故事,我說與你聽。他在山里住,祖代都是務(wù)農(nóng)的人,到他父親手里,掙起幾個錢來,把他送在村學(xué)里讀書。讀到十七八歲,那鄉(xiāng)里先生沒良心。就作成他出來應(yīng)考。落后他父親死了,他是個不中用的貨,又不會種田,又不會作生意,坐吃山崩,把些田地都弄的精光。足足考了三十多年,一回縣考的復(fù)試也不曾取。他從來肚里也莫有通過,借在個土地廟里訓(xùn)了幾個蒙童。每年應(yīng)考,混著過也罷了,不想他又倒運,那年遇著湖州新市鎮(zhèn)上鹽店里一個伙計,姓楊的楊老頭子來討賬,住在廟里,呆頭呆腦,口里說甚么天文地理、經(jīng)綸匡濟的混話。他聽見就象神附著的發(fā)了瘋,從此不應(yīng)考了,要做個高人,自從高人一做,這幾個學(xué)生也不來了,在家窮的要不的,只在村坊上騙人過日子,口里動不動說:‘我和你至交相愛,分甚么彼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幾句話,便是他的歌訣。”那少年的道:“只管騙人,那有這許多人騙?”那胡子道:“他那一件不是騙來的!同在鄉(xiāng)里之間,我也不便細說?!币蛳蚧鲁傻溃骸澳氵@位客人卻問這個人怎的?”宦成道:“不怎的,我問一聲兒?!笨诶锎饝?yīng),心里自忖說:“我家二位老爺也可笑,多少大官大府來拜往,還怕不夠相與,沒來由,老遠的路來尋這樣混賬人家去做甚么?”正思忖著,只見對面來了一只船,船上坐著兩個姑娘,好象魯老爺家采蘋姊妹兩個,嚇了一跳,連忙伸出頭來看,原來不相干。那兩人也就不同他談了。 不多幾日,換船來到蕭山,招尋了半日,尋到一個山凹里,幾間壞草屋,門上貼著白,敲門進去。權(quán)勿用穿著一身白,頭上戴著高白夏布孝帽,問了來意,留宦成在后面一間屋里,開個稻草鋪,晚間拿些牛rou、白酒與他吃了。次早寫了一封回書,向宦成道:“多謝你家老爺厚愛,但我熱孝在身,不便出門。你回去多多拜上你家二位老爺和楊老爺,厚禮權(quán)且收下,再過二十多天我家老太太百日滿過,我定到老爺們府上來會。管家,實是多慢了你,這兩分銀子,權(quán)且為酒資,”將一個小紙包遞與宦成,宦成接了道:“多謝權(quán)老爺。到那日,權(quán)老爺是必到府里來,免得小的主人盼望?!睓?quán)勿用道:“這個自然?!彼土嘶鲁沙鲩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