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話說向知府聽見摘印官來,忙將刑名、錢谷相公都請到眼前,說道:“諸位先生將房里各樣稿案查點查點,務(wù)必要查細(xì)些,不可遺漏了事?!闭f罷開了宅門勿匆出去了。出去會見那二府,拿出一張牌票來看了,附耳低言了幾句,二府上轎去了,差官還在外侯著。向太守進來,親戚和鮑文卿一齊都迎著問。向知府道:“沒甚事,不相干。是寧國府知府壞了,委我去摘印?!碑?dāng)下料理馬夫,連夜同差官往寧國去了。 衙門里打首飾,縫衣服,做床帳、被褥,糊房,打點王家女兒招女婿。忙了幾日,向知府回來了,擇定十月十三大吉之期。衙門外傳了一班鼓手、兩個儐相進來。鮑廷奎插著花,披著紅,身穿綢緞衣服,腳下粉底皂靴,先拜了父親,吹打著,迎過那邊去,拜了丈人、丈母。小王穿著補服,出來陪妹婿。吃過三遍茶,請進洞房里和新娘交拜,不必細(xì)說。次日清早,出來拜見老爺、夫人,夫人另外賞了八件首飾,兩套衣服。衙里擺了三天喜酒,無一個人不吃到。滿月之后,小王又要進京去選官。鮑文卿備酒替小親家餞行。鮑廷奎親自送阿舅上船,送了一天路才回來。自此以后,鮑廷奎在衙門里,只如在云端里過日子。 看看過了新年,開了印,各縣送童生來府考。向知府要下察院考童生,向鮑文卿父子兩個道:“我要下察院去考童生。這些小廝們?nèi)魩パ惨?,他們就要作弊。你父子兩個是我心腹人,替我去照顧幾天。”鮑文卿領(lǐng)了命,父子兩個在察院里巡場查號。安慶七學(xué)共考三場。見那些童生,也有代筆的,也有傳遞的,大家丟紙團,掠磚頭,擠眉弄眼,無所不為。到了搶粉湯、包子的時候,大家推成一團,跌成一塊,鮑廷奎看不上眼。有一個童生,推著出恭,走到察院土墻眼前,把上墻挖個洞,伸手要到外頭去接文章,被鮑廷奎看見,要采他過來見太爺。鮑文卿攔住道:“這是我小兒不知世事。相公,你一個正經(jīng)讀書人,快歸號里去做文章,倘若太爺看見了,就不便了?!泵κ捌鹦┥蟻恚涯嵌囱a好,把那個童生送進號去。 考事已畢,發(fā)出案來,懷寧縣的案首叫做季萑,他父親是個武兩榜,同向知府是文武同年,在家侯選守備,發(fā)案過了幾日,季守備進來拜謝,向知府設(shè)席相留,席擺在書房里,叫鮑文卿同著出來坐坐占當(dāng)下季守備首席,向知府主位,鮑文卿坐在橫頭。季守備道:“老公祖這一番考試,至公至明,臺府無人不服?!毕蛑溃骸澳晗壬?,這看文字的事,我也荒疏了,倒是前日考場里,虧我這鮑朋友在彼巡場,還不曾有甚么弊竇?!贝藭r季守備才曉得這人姓鮑。后來漸漸說到他是一個老梨園腳色,季守備臉上不覺就有些怪物相。向知府道:“而今的人,可謂江河日下。這些中進士、做翰林的,和他說到傳道窮經(jīng),他便說迂而無當(dāng);和他說到通今博古,他便說雜而不精。究竟事君交友的所在,全然看不得!不如我這鮑朋友,他雖生意是賤業(yè),倒頗頗多君子之行?!币?qū)⑺降暮锰幷f了一番,季守備也就肅然起敬。酒罷,辭了出來。過三四日,倒把鮑文卿請到他家里吃了一餐酒,考案首的兒子季萑也出來陪坐。鮑文卿見他是一個美貌少年,便間:“少爺尊號?”季守備道:“他號叫做葦蕭?!碑?dāng)下吃完了酒,鮑文卿辭了回來,向向知府著實稱贊這季少爺好個相貌,將來不可限量。 又過了幾個月,那王家女兒懷著身子,要分娩,不想養(yǎng)不下來,死了。鮑文卿父子兩個慟哭。向太守倒反勸道:“也罷,這是他各人的壽數(shù),你們不必悲傷了。你小小年紀(jì),我將來少不的再替你娶個媳婦。你們?nèi)糁还芸迺r,惹得夫人心里越發(fā)不好過了?!滨U文卿也吩咐兒子,叫不要只管哭。但他自己也添了個痰火疾,不時舉動,動不動就要咳嗽半夜,意思要辭了向太爺回家去,又不敢說出來。恰好向大爺升了福建汀漳道,鮑文卿向向太守道:“太老爺又恭喜高升,小的本該跟隨大老爺去,怎奈小的老了,又得了病在身上。小的而今叩辭了大老爺回南京去,丟下兒子跟著太老爺伏侍罷。”向太守道:“老友,這樣遠(yuǎn)路,路上又不好走,你年紀(jì)老了,我也不肯拉你去。你的兒子,你留在身邊奉侍你,我?guī)プ錾趺矗∥胰缃窬鸵M京陛見,我先送你回南京去,我自有道理?!贝稳?,封出一千兩銀子,忠小廝捧著,拿到書房里來,說道:“文卿,你在我這里一年多,并不曾見你說過半個字的人情。我替你娶個媳婦,又沒命死了。我心里著實過意不去。而今這一千兩銀子送與你,你拿回家去置些產(chǎn)業(yè),娶一房媳婦,養(yǎng)老送終。我若做官再到南京來,再接你相會?!滨U文卿又不肯受。向道臺道:“而今不比當(dāng)初了。我做府道的人,不窮在這一千兩銀子,你若不受,把我當(dāng)做甚么人!”鮑文卿不敢違拗,方才磕頭謝了。向道臺吩咐叫了一只大船,備酒替他餞行,自己送出宅門。鮑文卿同兒子跪在地下,灑淚告辭,向道臺也揮淚和他分手。 鮑文卿父子兩個,帶著銀子,一路來到南京,到家告訴渾家向大老爺這些恩德,舉家感激。鮑文卿扶著病出去尋人,把這銀子買了一所房子;兩副行頭,租與兩個戲班子穿著,剩下的家里盤纏。又過了幾個月,鮑文卿的病漸漸重了,臥床不起。自己知道不好了,那日把渾家、兒子、女兒、女婿都叫在跟前,吩咐他們:“同心同意,好好過日子,不必等我滿服,就娶一房媳婦進來要緊?!闭f罷,瞑目而逝。合家慟哭,料理后事,把棺材就停在房子中間,開了幾日喪。四個總寓的戲子都來吊孝。鮑廷奎又尋陰陽先生尋了一塊地,擇個日子出殯,只是沒人題銘旌。正在躊躇,只見一個青衣人飛跑來了,問道:“這里可是鮑老爹家?”鮑廷奎道:“便是。你是那里來的?”那人道:“福建汀漳道向大老爺來了,轎子已到了門前?!滨U廷奎慌忙換了孝服,穿上青衣,到大門外去跪接。 向道臺下了轎,看見門上貼著白,問道:“你父親已是死了?”鮑廷奎哭著應(yīng)道:“小的父親死了?!毕虻琅_道:“沒了幾時了?”鮑廷奎道:“明日就是四七?!毕虻琅_道:“我陛見回來,從這里過,正要會會你父親,不想已做故人。你引我到柩前去?!滨U廷奎哭著跪辭,向道臺不肯,一直走到柩前,叫著:“老友文卿!”慟哭了一場,上了一炷香,作了四個揖。鮑廷奎的母親也出來拜謝了。向道臺出到廳上,問道:“你父親幾時出殯?“鮑廷壟道:“擇在出月初八日。”向道臺道:“誰人題的銘旌?”鮑廷璽道:“小的和人商議,說銘旌上不好寫?!毕虻琅_道:“有甚么不好寫!取紙筆過來?!碑?dāng)下鮑廷奎送上紙筆。向道臺取筆在手,寫道: 皇明義民鮑文卿(享年五十有九)之柩。喝進士出身中憲大夫福建汀漳道老友向鼎頓首拜題。 寫完遞與他道:“你就照著這個送到亭彩店內(nèi)去做?!庇终f道:“我明早就要開船了,還有些少助喪之費,今晚送來與你?!闭f罷,吃了一杯茶,上轎去了。鮑廷璽隨即跟到船上,叩謝過了太老爺回來。晚上,向道臺又打發(fā)一個管家,拿著一百兩銀子,送到鮑家。那管家茶也不曾吃,匆匆回船去了。 這里到出月初八日,做了銘旌。吹手、亭彩、和尚、道士、歌郎,替鮑老爹出殯,一直出到南門外。同行的人,都出來送殯,在南門外酒樓上擺了幾十桌齋。喪事已畢。 過了半年有余,一日,金次福走來請鮑老太說話。鮑廷璽就請了在堂屋里坐著,進去和母親說了。鮑老大走了出來,說道:“金師父,許久不見。今日甚么風(fēng)吹到此?”金次福道:“正是。好久不曾來看老太,老太在家享福。你那行頭而今換了班子穿著了?”老太道:“因為班子在城里做戲,生意行得細(xì),如今換了一個文元班,內(nèi)中一半也是我家的徒弟,在盱眙、天長這一帶走。他那里鄉(xiāng)紳財主多,還賺的幾個大錢?!苯鸫胃5溃骸斑@樣,你老人家更要發(fā)財了?!碑?dāng)下吃了一杯茶,金次福道:“我今日有一頭親事來作成你家廷璽,娶過來倒又可以發(fā)個大財?!滨U老太道:“是那一家的女兒?”金次福道:“這人是內(nèi)橋胡家的女兒。胡家是布政使司的衙門,起初把他嫁了安豐典管當(dāng)?shù)耐跞?,不到一年光景,王三胖就死了。這堂客才得二十一歲,出奇的人才,就上畫也是畫不就的。因他年紀(jì)小,又沒兒女,所以娘家主張著嫁人。這王三胖丟給他足有上千的東西:大床一張,涼床一張,四箱、四櫥,箱子里的衣裳盛的滿滿的,手也插不下去;金手鐲有兩三付,赤金冠子兩頂,真珠、寶石不計其數(shù)。還有兩個丫頭,一個叫做荷花,一個叫做采蓮,都跟著嫁了來。你若娶了他與廷璽,他兩人年貌也還相合,這是極好的事?!币环捳f得老太滿心歡喜,向他說道:“金師父,費你的心!我還要托我家姑爺出去訪訪,訪的確了,來尋你老人家做媒?!苯鸫胃5溃骸斑@是不要訪的。也罷,訪訪也好,我再來討回信。”說罷,去了。鮑廷璽送他出去。到晚,他家姓歸的姑爺走來,老太一五一十把這些話告訴他,托他出去訪。歸姑爺又問老人要了幾十個錢帶著,明日早上去吃茶。 次日,走到一個做媒的沈天孚家。沈天孚的老婆也是一個媒婆,有名的沈大腳。歸姑爺?shù)缴蛱戽诩遥錾蛱戽趤?,在茶館里吃茶,就問起這頭親事。沈天孚道:“哦!你問的是胡七喇子么?他的故事長著哩!你買幾個燒餅來,等我吃飽了和你說?!睔w姑爺走到隔壁買了八個燒餅,拿進茶館來,同他吃著,說道:“你說這故事罷。”沈天孚道:“慢些,待我吃完了說?!碑?dāng)下把燒餅吃完了,說道:“你問這個人怎的?莫不是那家要娶他?這個堂客是娶不得的!若娶進門,就要一把天火!”歸姑爺?shù)溃骸斑@是怎的?”沈天孚道:“他原是跟布政使司胡偏頭的女兒。偏頭死了,他跟著哥們過日子。他哥不成人,賭錢吃酒,把布政使的缺都賣掉了。因他有幾分顏色,從十六歲上就賣與北門橋來家做小。他做小不安本分,人叫他‘新娘’,他就要罵,要人稱呼他是‘太太’被大娘子知道,一頓嘴巴子,趕了出來。復(fù)后嫁了王三胖。王三胖是一個侯選州同,他真正是太太了,他做太太又做的過了:把大呆的兒子、媳婦,一天要罵三場;家人、婆娘,兩夭要打八頓。這些人都恨如頭醋。不想不到一年,三胖死了。兒子疑惑三胖的東西都在他手里,那日進房來搜;家人婆娘又幫著,圖出氣。這堂客有見識,預(yù)先把一匣子金珠首飾,一總倒在馬桶里,那些人在房里搜了一遍,搜不出來;又搜太太身上,也搜不出銀錢來。他借此就大哭大喊,喊到上元縣堂上去了,出首兒子。上元縣傳齊了審,把兒子責(zé)罰了一頓,又勸他道:‘你也是嫁過了兩個丈夫的了,還守甚么節(jié)?看這光景,兒子也不能和你一處同住,不如叫他分個產(chǎn)業(yè)給你,另在一處。你守著也由你,你再嫁也由你?!?dāng)下處斷出來,他另分幾間房子在胭脂巷住。就為這胡七喇子的名聲,沒有人敢惹他。這事有七八年了,他怕不也有二十五六歲,他對人只說二十一歲?!?/br> 歸姑爺?shù)溃骸八诸^有千把銀子的話,可是有的?”沈天孚道:“大約這幾年也花費了。他的金珠首飾、錦緞衣服,也還值五六百銀子,這是有的?!睔w姑爺心里想道:“果然有五六百銀子,我丈母心里也歡喜了。若說女人會撒潑,我那怕磨死倪家這小孩子!”因向沈天孚道:“天老,這要娶他的人,就是我丈人抱養(yǎng)這個小孩子。這親事是他家教師金次福來說的。你如今不管他喇子不喇子,替他撮合成了,自然重重的得他幾個媒錢,你為甚么不做?”沈天孚道:“這有何難!我到家叫我家堂客同他一說,管包成就,只是謝媒錢在你。”歸姑爺填:“這個自然。我且去罷,再來討你的回信?!碑?dāng)下付了茶錢。出門來,彼此散了。 沈天孚回家來和沈大腳說,沈大腳搖著頭道:“天老爺!這位奶奶可是好惹的!他又要是個官,又要有錢,又要人物齊整,又要上無公婆,下無小叔、姑子。他每日睡到日中才起來,橫草不拿,豎草不拈,每日要吃八分銀子藥。他又不吃大葷,頭一日要鴨子,第二日要魚,第三日要茭兒菜鮮筍做湯,閑著沒事,還要橘餅、圓眼、蓮米搭嘴;酒量又大,每晚要炸麻雀、鹽水蝦,吃三斤百花酒。上床睡下鄉(xiāng)兩個丫頭輪流著捶腿,捶到四更鼓盡才歇,我方才聽見你說的是個戲子家鄉(xiāng)戲子家有多大湯水弄這位奶奶家去?”沈天孚道,“你替他架些空罷了?!鄙虼竽_商議道:“我如今把這做戲子的話藏起不要說,也并不必說他家弄行頭。只說他是個舉人,不日就要做官,家里又開著字號店,廣有田地,這個說法好么?”沈天孚道:“最好,最好!你就這么說去?!?/br> 當(dāng)下沈大腳吃了飯,一直走到胭脂巷,敲開了門。丫頭荷花迎著出來問:“你是那里來的?”沈大腳道:“這里可是王太太家?”荷花道:“便是。你有甚么話說?”沈大腳道:“我是替王太太講喜事的?!焙苫ǖ溃骸罢堅谔眯抢镒?。太太才起來,還不曾停當(dāng)?!鄙虼竽_說道:“我在堂屋里坐怎的?我就進房里去見太太?!碑?dāng)下揭開門簾進房,只見王太太坐在床沿上裹腳,采蓮在傍邊捧著礬盒子。王太太見他進來,曉得他為媒婆,就叫他坐下,叫拿茶與他吃。看著太太兩只腳足足裹了有三頓飯時才裹完了,又慢慢梳頭、洗臉、穿衣服,直弄到日頭趁西才清白。因問道:“你貴姓?有甚么話來說?”沈大腳道:“我姓沈。因有一頭親事來效勞,將來好吃太太喜酒。”王太太道:“是個甚么人家?”沈大腳道:“是我們這水西門大街上鮑府上,人都叫他鮑舉人家。家里廣有田地,又開著字號店,足足有千萬貫家私。本人二十三歲,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兒女,要娶一個賢慧太太當(dāng)家,久已說在我肚里了,我想這個人家,除非是你這位太太才去得,所以大膽來說?!蓖跆溃骸斑@舉人是他家甚么人?”沈大腳道:“就是這要娶親的老爺了,他家那還有第二個!”王太太道:“是文舉,武舉?”沈大腳道:“他是個武舉。扯的動十個力氣的弓,端的起三百斤的制子,好不有力氣!” 王太太道:“沈媽,你料想也知道,我是見過大事的,不比別人。想著一初到王府上,才滿了月,就替大女兒送親,送到孫鄉(xiāng)紳家。那孫鄉(xiāng)紳家三間大敞廳,點了百十枝大蠟燭,擺著糖斗、糖仙,吃一看二眼觀三的席,戲子細(xì)吹細(xì)打,把我迎了進去,孫家老太太戴著鳳冠,穿著霞帔,把我奉在上席正中間,臉朝下坐了,我頭上戴著黃豆大珍珠的拖掛,把臉都遮滿了,一邊一個丫頭拿手替我分開了,才露出嘴來吃他的蜜餞茶。唱了一夜戲,吃了一夜酒。第二日回家,跟了去的四個家人婆娘把我白綾織金裙子上弄了一點灰,我要把他一個個都處死了。他四個一齊走進來跪在房里,把頭在地板上磕的撲通撲通的響,我還不開恩饒他哩。沈媽,你替我說這事,須要十分的實。若有半些差池,我手里不能輕輕的放過了你?!鄙虼竽_道:“這個何消說?我從來是‘一點水一個泡’的人,比不得媒人嘴。若扯了一字謊,明日太太訪出來,我自己把這兩個臉巴子送來給太太掌嘴?!蓖跆蟮溃骸肮蝗绱耍昧?,你到那人家說去,我等你回信?!碑?dāng)下包了幾十個錢,又包了些黑棗、青餅之類,叫他?;厝ヅc娃娃吃。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忠厚子弟,成就了惡姻緣;骨rou分張,又遇著親兄弟。不知這親事說成否,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二十七回 王太太夫妻反目 倪廷珠兄弟相逢 本章字?jǐn)?shù):5678 話說沈大腳問定了王太太的話,回家向丈夫說了。次日,歸姑爺來討信,沈天孚如此這般告訴他說:“我家堂客過去,著實講了一番,這堂客已是千肯萬肯。但我說明了他家是沒有公婆的,不要叫鮑老大自己來下插定。到明日,拿四樣首飾來,仍舊叫我家堂客送與他,擇個日子就抬人便了?!?/br> 歸姑爺聽了這話,回家去告訴丈母說:“這堂客手里有幾百兩銀子的話是真的,只是性子不好些,會欺負(fù)丈夫。這是他兩口子的事,我們管他怎的?!滨U老太道:“這管他怎的!現(xiàn)今這小廝做頭做腦,也要娶個辣燥些的媳婦來制著他才好?!崩咸鲝堉⑦@堂客,隨即叫了鮑廷奎來,叫他去請沈天孚、金次福兩個人來為媒。鮑廷璽道:“我們小戶人家,只是娶個窮人家女兒做媳婦好,這樣堂客,要了家來,恐怕淘氣?!北凰麐屢活D臭罵道:“倒運的奴才!沒福勻的奴才!你到底是那窮人家的根子,開口就說要窮,將來少不的要窮斷你的筋!象他有許多箱籠,娶進來擺擺房也是熱鬧的。你這奴才知道甚么!”罵的鮑廷璽不敢回言,只得央及歸姑爺同著去拜媒人,歸姑爺?shù)溃骸跋衲镞@樣費心,還不過他說個是,只要揀精揀肥,我也犯不著要效他這個勞?!崩咸职压脿斦f了一番,道:“他不知道好歹,姐夫不必計較他?!惫脿敺讲趴贤グ萘藘蓚€媒人。 次日備了一席酒請媒。鮑廷璽有生意,領(lǐng)著班子出去做戲了,就是姑爺作陪客。老大家里拿出四樣金首飾、四樣銀曹飾來,——還是他前頭王氏娘子的——交與沈天孚去下插定。沈天孚又賺了他四樣,只拿四樣首飾,叫沈大腳去下插定。那里接了,擇定十月十日過門,到十二日,把那四箱、四櫥和盆桶、錫器、兩張大床先搬了來。兩個丫頭坐轎子跟著,到了鮑家,看見老人,也不曉得是他家甚么人,又不好問,只得在房里鋪設(shè)齊整,就在房里坐著。明早,歸家大姑娘坐橋子來。這里請了金次福的老婆和錢麻子的老婆兩個攙親。到晚上一乘轎子,四對燈籠火把,娶進門來。進房撒帳,說四言八句,拜花燭,吃交懷盞,不必細(xì)說。五更鼓出來拜堂,聽見說有婆婆,就惹了一肚氣,出來使性摜氣磕了幾個頭,也沒有茶,也沒有鞋。拜畢,就往房里去了。丫頭一會出來要雨水煨茶與太太嗑,一會出來叫拿炭燒著了進去與太太添著燒速香,一會出來到櫥下叫櫥子蒸點心、做湯,拿進房來與太太吃。兩個丫頭川流不息的在家前屋后的走,叫的太太一片聲響。鮑老大聽見道:“在我這里叫甚么太太!連奶奶也叫不的,只好叫個相公娘罷了!”丫頭走進房去把這話對太太說了,太太就氣了個發(fā)昏。 到第三日,鮑家請了許多的戲子的老婆來做朝。南京的風(fēng)俗:但凡新媳婦進門,三天就要到廚下去收拾一樣菜,發(fā)個利市。這萊一定是魚,取“富貴有余”的意思。當(dāng)下鮑家買了一尾魚,燒起鍋,請相公娘上鍋,玉太太不采,坐著不動。錢麻子的老婆走進房來道:“這使不得。你而今到他家做媳婦,這些規(guī)矩是要還他的?!碧虤馔搪暎摿隋\緞衣服,系上圍裙,走到廚下,把魚接在手內(nèi),拿刀刮了三四刮,拎著尾巴望滾湯鍋里一摜。錢麻子老婆正站在鍋臺傍邊看他收拾魚,被他這一摜,便濺了一臉的熱水,連一件二色金的緞衫子都弄濕了,唬了一跳,走過來道:“這是怎說!”忙取出一塊汗巾子來揩臉。王太太丟了刀,骨都著嚼,往房里去了。當(dāng)晚堂客上席,他也不曾出、來坐。 到第四日,鮑廷奎領(lǐng)班子出去做夜戲,進房來穿衣服。王太太看見他這幾日都戴的是瓦楞帽子,并無紗帽,心里疑惑他不象個舉人。這日見他戴帽子出去,問道:“這晚間你往那里去?”鮑廷奎道:“我做生意去?!闭f著,就去了。太太心里越發(fā)疑惑:“他做甚么生意?”又想道:“想是在字號店里算賬?!币恢钡鹊轿甯奶炝粒呕貋?,太太問道:“你在字號店里算賬,為甚么算了這一夜?”鮑廷奎道:“甚么字號店?我是戲班子里管班的,領(lǐng)著戲子去做夜戲才回來。”太太不聽見這一句話罷了,聽了這一句話,怒氣攻心,大叫一聲,望后便倒,牙關(guān)咬緊,不省人事。鮑廷奎慌了,忙叫兩個丫頭拿姜湯灌了半日。灌醒過來,大哭大喊,滿地亂滾,滾散頭發(fā);一會又要扒到床頂上去,大聲哭著,唱起曲子來。原來氣成了一個失心瘋?;5孽U老大同大姑娘都跑進來看,看了這般模樣,又好惱,又好笑。 正鬧著,沈大腳手里拿著兩包點心,走到房里來賀喜。才走進房,太太一眼看見,上前就一把揪住,把他揪到馬子跟前,揭開馬子,抓了二把尿屎,抹了他一臉一嘴,沈大腳滿鼻子都塞滿了臭氣。眾人來扯開了。沈大腳走出堂屋里,又被鮑老太指著臉罵了一頓,沈大腳沒情沒趣,只得討些水洗了臉,悄悄的出了門,回去了。 這里請了醫(yī)生來。醫(yī)生說:“這是一肚子的痰,正氣又虛,要用人參、琥珀?!泵縿┧幰邋X銀子。自此以后,一連害了兩年,把些衣服、首飾都花費完了,兩個丫頭也賣了。歸姑爺同大姑娘和老太商議道:“他本是螟蛉之子,又沒中用,而今又弄了這個瘋女人來,在家鬧到這個田地,將來我們這房子和本錢,還不夠他吃人參、琥珀吃光了,這個如何來得?不如趁此時將他趕出去,離門離戶,我們才得干凈,一家一計過日子?!滨U老太聽信了女兒、女婿的話,要把他兩日子趕出去。 鮑廷璽慌了,去求鄰居王羽秋、張國重來說。張國重、王羽秋走過來說道:“老大,這使不得。他是你老爹在時抱養(yǎng)他的;況且又幫著老爹做了這些年生意,如何趕得他出去?”老太把他怎樣不孝,媳婦怎樣不賢,著實數(shù)說了一遍,說道:“我是斷斷不能要他的了!他若要在這里,我只好帶著女兒、女婿搬出去讓他!”當(dāng)下兩人講不過老太,只得說道:“就是老太要趕他出去,也分些本錢與他做生意。叫他兩口子光光的怎樣出去過日子?”老太道:“他當(dāng)日來的時候,只得頭上幾莖黃毛,身上還是光光的。而今我養(yǎng)活的他恁大,又替他娶過兩回親。況且他那死鬼老子也不知是累了我家多少。他不能補報我罷了,我還有甚么貼他!”那兩人道:“雖如此說,恩從上流,還是你老人家照顧他些?!闭f來說去,說得老太轉(zhuǎn)了口,許給他二十兩銀子,自己去住。鮑廷璽接了銀子,哭哭啼啼,不日搬了出來,在王羽秋店后借一間屋居住。只得這二十兩銀子,要團班子、弄行頭,是弄不起;要想做個別的小生意,又不在行;只好坐吃山空。把這二十兩銀子吃的將光,太太的人參、琥珀藥也沒得吃了,病也不大發(fā)了,只是在家坐著哭泣咒罵,非止一日。 那一日鮑廷璽街上走走回來,王羽秋迎著問道:“你當(dāng)初有個令兄在蘇州么?”鮑廷奎道:“我老爹只得我一個兒子,并沒有哥哥?!蓖跤鹎锏溃骸安皇酋U家的,是你那三牌樓倪家的?!滨U廷璽道:“倪家雖有幾個哥哥,聽見說,都是我老爹自小賣出去了,后來一總都不知個下落,卻也不曾聽見是在蘇州?!蓖跤鹎锏溃骸胺讲庞袀€人,一路找來,找在隔壁鮑老大家,說:‘倪大太爺找倪六大爺?shù)??!U老太不招應(yīng),那人就問在我這里,我就想到你身上。你當(dāng)初在倪家可是第六?”鮑廷奎道:“我正是第六?!蓖跤鹎锏溃骸澳侨苏也坏剑值侥沁呎胰チ?。他少不得還找了回來,你在我店里坐了候著?!鄙夙?,只見那人又來找問。王羽秋道:“這便是倪六爺,你找他怎的?”鮑廷奎道:“你是那里來的,是那個要找我?”那人在腰里拿出一個紅紙?zhí)觼恚f與鮑廷奎看。鮑廷奎接著,只見上寫道: 水西門鮑文卿老爹家過繼的兒子鮑廷奎,本名倪廷璽,乃父親倪霜峰第六子,是我的同胞的兄弟。我叫作倪廷珠,找著是我的兄弟,就同他到公館里來相會。要緊!要緊! 鮑廷璽道:“這是了!一點也不錯!你是甚么人?”那人道:“我是跟大太爺?shù)模凶靼⑷??!滨U廷璽道:“大太爺在那里?”阿三道:“大太爺現(xiàn)在蘇州撫院衙門里做相公,每年一千兩銀子。而今現(xiàn)在大老爺公館里。既是六太爺,就請同小的到公館里和大太爺相會?!滨U廷奎喜從天降,就同阿三一直走到淮清橋撫院公館前。阿三道:“六太爺請到河底下茶館里坐著。我去請大太爺來會?!币恢比チ?。 鮑廷璽自己坐著,坐了一會,只見阿三跟了一個人進來,頭戴方巾,身穿醬色緞直裰,腳下粉底皂靴,三綹髭須,有五十歲光景。那人走進茶館,阿三指道:“便是六大爺了?!滨U廷璽忙走上前,那人一把拉住道:“你便是我六兄弟了!”鮑廷壟道:“你便是我大哥哥!”兩人抱頭大哭,哭了一場坐下。倪廷珠道:“兄弟,自從你過繼在鮑老爹家,我在京里,全然不知道。我自從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學(xué)會了這個幕道,在各衙里做館。在各省找尋那幾個弟兄,都不曾找的著。五年前,我同一位知縣到廣東赴任去,在三牌樓找著一個舊時老鄰居問,才曉得你過繼在鮑家了,父母俱已去世了!”說著,又哭起來。鮑廷壟道:“我而今鮑門的事……”倪廷珠道:“兄弟,你且等我說完了。我這幾年,虧遭際了這位姬大人,賓主相得,每年送我束修一千兩銀子。那幾年在山東,今年調(diào)在蘇州來做巡撫。這是故鄉(xiāng)了,我所以著緊來找賢弟。找著賢弟時,我把歷年節(jié)省的幾兩銀子,拿出來弄一所房子,將來把你嫂子也從京里接到南京來,和兄弟一家一計的過日子。兄弟,你自然是娶過弟媳的了?!滨U廷奎道:“大哥在上……”便悉把怎樣過繼到鮑家,怎樣蒙鮑老爹恩養(yǎng),怎樣在向大爺衙門里招親。怎樣前妻王氏死了,又娶了這個女人,而今怎樣怎樣被鮑老太趕出來了,都說了一遍,倪廷珠道:“這個不妨。而今弟婦現(xiàn)在那里?”鮑廷璽道:“現(xiàn)在鮑老爹隔壁一個人家借著住?!蹦咄⒅榈溃骸拔仪液湍阃郊依锶タ纯矗以僮鞯览??!?/br> 當(dāng)下會了茶錢,一同走到王羽秋店里。王羽秋也見了禮。鮑廷璽請他在后面。王太太拜見大伯,此時衣服首飾都沒有了,只穿著家常打扮。倪廷珠荷包里拿出四兩銀子來,送與弟婦做拜見禮。王太太看見有這一個體面大伯,不覺憂愁減了一半,自己捧茶上來。鮑廷壟接著,送與大哥。倪廷珠吃了一杯茶,說道:“兄弟,我且暫回公館里去。我就回來和你說話,你在家等著我?!闭f罷,去了。鮑廷壟在家和太太商議:“少刻大哥來,我們須備個酒飯候著。如今買一只板鴨和幾斤rou,再買一尾魚來,托王羽秋老爹來收拾,做個四樣才好?!蓖醮筇f:“呸!你這死不見識面的貨!他一個撫院衙門里住著的人,他沒有見過板鴨和rou?他自然是吃了飯才來,他希罕你這樣?xùn)|西吃?如今快秤三錢六分銀子,到果子店里裝十六個細(xì)巧圍碟子來,打幾斤陳百花酒候著他,才是個道理!”鮑廷壟道:“太太說的是?!碑?dāng)下秤了銀子,把酒和碟子都備齊,捧了來家。 到晚,果然一乘橋子,兩個“巡撫部院”的燈籠,阿三跟著,他哥來了。倪廷珠下了轎,進來說道:況弟,我這寓處沒有甚么,只帶的七十多兩銀子?!苯邪⑷谵I柜里拿出來,一包一包,交與鮑廷壟,道:“這個你且收著。我明日就要同姬大人往蘇州去。你作速看下一所房子,價銀或是二百兩、三百兩,都可以,你同弟婦搬進去住著。你就收拾到蘇州衙門里來。我和姬大人說,把今年束修一千兩銀子都支了與你,拿到南京來做個本錢,或是買些房產(chǎn)過日。”當(dāng)下鮑廷壟收了銀子,留著他哥吃酒。吃著,說一家父母兄弟分離苦楚的話,說著又哭,哭著又說。直吃到二更多天,方才去了。 鮑廷壟次日同王羽秋商議,叫了房牙子來,要當(dāng)房子。自此,家門口人都曉的倪大老爺來找兄弟,現(xiàn)在撫院大老爺衙門里;都稱呼鮑廷奎是倪六老爺,太太是不消說。又過了半個月,房牙子看定了一所房子,在下浮橋施家巷,三間門面,一路四進,是施御史家的。施御史不在家,著典與人住,價銀二百二十兩。成了議約,付押議銀二十兩,擇了日子搬進去再兌銀子。搬家那日,兩邊鄰居都送看盒,歸姑爺也來行人情,出分子。鮑廷奎請了兩日酒。又替太太贖了些頭面、衣服。太太身子里又有些啾啾卿卿的起來,隔幾日要請個醫(yī)生,要吃八分銀子的藥。那幾十兩銀子,漸漸要完了。 鮑廷璽收拾要到蘇州尋他大哥去,上了蘇州船。那日風(fēng)不順,船家蕩在江北,走了一夜,到了儀征,舡住在黃泥灘,風(fēng)更大,過不得江,鮑廷壟走上岸要買個茶點心吃。忽然遇見一個少年人,頭戴方巾,身穿玉色綢直裰,腳下大紅鞋。那少年把鮑廷奎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問道:“你不是鮑姑老爺么?”鮑廷奎驚道:“在下姓鮑,相公尊姓大名。怎樣這樣稱呼?”那少年道:“你可是安慶府向太爺衙門里王老爹的女婿?”鮑廷奎道:“我便是。相公怎的知道?”那少年道:“我便是王老爹的孫女婿,你老人家可不是我的姑丈人么?”鮑廷奎笑道:“這是怎么說?且請相公到茶館坐坐?!碑?dāng)下兩人走進茶館,拿上茶來。儀征有的是rou包子,裝上一盤來吃著。鮑廷奎問道:“相公尊姓?”那少年道:“我姓季。姑老爺你認(rèn)不得我?我在府里考童生,看見你巡場,我就認(rèn)得了。后來你家老爹還在我家吃過了酒。這些事,你難道都記不得了?”鮑廷壟道:“你原來是季老太爺府里的季少爺。你卻因甚么做了這門親?”季葦蕭道:“自從向太爺升任去后,王老爹不曾跟了去,就在安慶住著。后來我家岳選了典史鄉(xiāng)安慶的鄉(xiāng)紳人家因他老人家為人盛德,所以同他來往起來,我家就結(jié)了這門親。”鮑廷奎道:“這也極好。你們太老爺在家好么?”季葦蕭道:“先君見背,已三年多了?!滨U廷奎道:“姑爺,你卻為甚么在這里?”季葦蕭道:“我因鹽運司荀大人是先君文武同年,我故此來看看年伯。姑老爺,你卻往那里去?”鮑廷奎說:“我到蘇州去看一個親戚?!奔救斒挼溃骸皫讜r才得回來?”鮑廷奎道:“大約也得二十多日?!奔救斒挼溃骸叭艋貋頍o事,到揚州來頑頑。若到揚州,只在道門口門簿上一查,便知道我的下處。我那時做東請姑老爺?!滨U廷奎道:“這個一定來奉侯?!闭f罷,彼此分別走了。 鮑廷奎上了船,一直來到蘇州,才到閶門上岸,劈面撞著跟他哥的小廝阿三。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榮華富貴,依然一旦成空:奔走道途,又得無端聚會。畢竟阿三說出甚么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二十八回 季葦蕭揚州入贅 蕭金鉉白下選書 本章字?jǐn)?shù):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