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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儒林外史在線閱讀 - 第9節(jié)

第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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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鮑廷璽走到閻門,遇見跟他哥的小廝阿三。阿三前走,后面跟了一個閑漢,挑了一擔東西,是些三牲和些銀錠、紙馬之類。鮑廷璽道:“阿三,倪大太爺在衙門里么?你這些東西叫人挑了同他到那里去?”阿三道:“六太爺來了!大太爺自從南京回來,進了大老爺衙門,打發(fā)人上京接太太去。去的人回說,太太已于前月去世。大太爺著了這一急,得了重病,不多幾日就歸天了。大太爺?shù)撵`樞現(xiàn)在城外厝著,小的便搬在飯店里住。今日是大太爺頭七,小的送這三牲紙馬到墳上燒紙去?!滨U廷璽聽了這話,兩眼大睜著,話也說不出來,慌問道:“怎么說?大太爺死了?”阿三道:“是,大太爺去世了。”鮑廷璽哭倒在地,阿三扶了起來。當下不進城了,就同阿三到他哥哥厝基的所在,擺下牲醴,澆奠了酒,焚起紙錢,哭道:“哥哥陰魂不遠,你兄弟來遲一步,就不能再見大哥一面!”說罷,又慟哭了一場。阿三勸了回來,在飯店里住下。

    次日,鮑廷璽將自己盤纏又買了一副牲醴、紙錢,去上了哥哥墳回來,連連在飯店里住了幾天,盤纏也用盡了,阿三也辭了他往別處去了。思量沒有主意,只得把新做來的一件見撫院的綢直掇當了兩把銀子,且到揚州尋尋季姑爺再處。

    當下搭船,一直來到揚州,往道門口去問季葦蕭的下處。門簿上寫著“寓在興教寺”。忙找到興教寺,和尚道:“季相公么?他今日在五城巷引行公店隔壁尤家招親,你到那里去尋?!滨U廷璽一直找到尤家,見那家門口掛著彩子。三間敞廳,坐了一敞廳的客。正中書案上,點著兩枝通紅的蠟燭;中間懸著一軸百子圖的畫;兩邊貼著硃箋紙的對聯(lián),上寫道:“清風明月常如此,才子佳人信有之?!奔救斒挻髦路浇恚┲y紅綢直裰,在那里陪客,見了鮑廷璽進來,嚇了一跳,同他作了揖,請他坐下,說道:“姑老爺才從蘇州回來的?”鮑廷璽道:“正是。恰又遇著姑爺恭喜,我來吃喜酒。”座上的客問:“此位尊姓?”季葦蕭代答道:“這舍親姓鮑,是我的賤內(nèi)的姑爺,是小弟的姑丈人?!北娙说溃骸霸瓉硎枪锰珷?。失敬!失敬!”鮑廷璽問:“各位大爺尊姓?”季葦蕭指著上首席坐的兩位道:“這位是辛東之先生,這位是金寓劉先生,二位是揚州大名士。作詩的從古也沒有這好的,又且書法絕妙,天下沒有第三個?!?/br>
    說罷,擺上飯來。二位先生首席,鮑廷璽三席,還有幾個人,都是尤家親戚,坐了一桌子。吃過了飯,那些親戚們同季葦蕭里面料理事去了。鮑廷璽坐著,同那兩位先生攀談。辛先生道:“揚州這些有錢的鹽呆子,其實可惡!就如河下興盛旗馮家,他有十幾萬銀子,他從徽州請了我出來,住了半年,我說:‘你要為我的情,就一總送我二三千銀子?!挂幻话?!我后來向人說:‘馮家他這銀子該給我的。他將來死的時候,這十幾萬銀子一個錢也帶不去,到陰司里是個窮鬼。閻王要蓋森羅寶殿,這四個字的匾,少不的是請我寫,至少也得送我一萬銀子,我那時就把幾千與他用用,也不可知。何必如此計較!’”說罷,笑了。金先生道:“這話一絲也不錯!前日不多時,河下方家來請我寫一副對聯(lián),共是二十二個字。他叫小廝送了八十兩銀子來謝我,我叫他小廝到眼前,吩咐他道:‘你拜上你家老爺,說金老爺?shù)淖质窃诰熗鯛敻锲愤^價錢的:小字是一兩一個,產(chǎn)字十兩一個。我這二十二個字,平買平賣,時價值二百二十兩銀子。你若是二百一十九兩九錢,也不必來取對聯(lián)。’那小廝回家去說了。方家這畜生賣弄有錢,竟坐了轎子到我下處來,把二百二十兩銀子與我。我把對聯(lián)遞與他。他,他兩把把對聯(lián)扯碎了。我登時大怒,把這銀子打開,一總都摜在街上,給那些挑鹽的、拾糞的去了!列位,你說這樣小人,豈不可惡!”

    正說著,季葦蕭走了出來,笑說道:“你們在這里講鹽呆子的故事?我近日聽見說,揚州是‘六精’?!毙翓|之道:“是‘五精’罷了,那里‘六精’?”季葦蕭道:“是‘六精’的狠!我說與你聽!他轎里是坐的債精,抬轎的是牛精,跟轎的是屁精,看門的是謊精,家里藏著的是妖精,這是‘五精’了。而今時作,這些鹽商頭上戴的是方巾,中間定是一個水晶結(jié)子,合起來是‘六精’?!闭f罷,一齊笑了。捧上面來吃。四人吃著,鮑廷璽問道:“我聽見說,鹽務(wù)里這些有錢的,到面店里,八分一碗的面,只呷一口湯,就拿下去賞與轎夫吃。這話可是有的么?”辛先生道:“怎么不是,有的!”金先生道:“他那里當真吃不下?他本是在家里泡了一碗鍋巴吃了,才到面店去的。”

    當下說著笑話,天色晚了下來,里面吹打著,引季葦蕭進了洞房。眾人上席吃酒,吃罷各散。鮑廷璽仍舊到鈔關(guān)飯店里住了一夜。次日來賀喜,看新人,看罷出來,坐在廳上。鮑廷璽悄悄問季葦蕭道:“姑爺,你前面的姑奶奶不曾聽見怎的,你怎么又做這件事?”季葦蕭指著對聯(lián)與他看道:“你不見‘才子佳人信有之’?我們風流人物,只要才子佳人會合,一房兩房,何足為奇!”鮑廷璽道:“這也罷了。你這些費用是那里來的?”季葦蕭道:“我一到揚州,荀年伯就送了我一百二十兩銀子,又把我在瓜洲管關(guān)稅,只怕還要在這里過幾年,所以又娶一個親。姑老爺,你幾時回南京去?”鮑廷璽道:“姑爺,不瞞你說,我在蘇州去投奔一個親戚投不著,來到這里,而今并沒有盤纏回南京?!奔救斒挼溃骸斑@個容易,我如今送幾錢銀子與姑老爺做盤費,還要托姑老爺帶一個書子到南京去?!?/br>
    正說著,只見那辛先生、金先生和一個道士,又有一個人,一齊來吵房。季葦蕭讓了進去,新房里吵了一會,出來坐下。辛先生指著這兩位向季葦蕭道:“這位道友尊姓來,號霞土,也是我們揚州詩人。這位是蕪湖郭鐵筆先生,鐫的圖書最妙。今日也趁著喜事來奉訪?!奔救斒拞柫硕坏南绿帲f道:“即日來答拜。”辛先生和金先生道:“這位令親鮑老爹,前日聽說尊府是南京的,卻幾時回南京去?”季葦蕭道:“也就在這一兩日間?!蹦莾晌幌壬溃骸斑@等我們不能同行了。我們同在這個俗地方,人不知道敬重,將來也要到南京去。”說了一會話,四人作別去了。鮑廷璽問道:“姑爺,你帶書子到南京與那一位朋友?”季羊蕭道:“他也是我們安慶人,也姓季,叫作季恬逸,和我同姓不宗,前日同我一路出來的。我如今在這里不得回去,他是沒用的人,寄個字叫他回家,”鮑廷璽道:“姑爺,你這字可曾寫下?”季葦蕭道:“不曾寫下。我今晚寫了,姑老爺明日來取這字和盤纏,后日起身去罷?!滨U廷璽應(yīng)諾去了。當晚季葦蕭寫了字,封下五錢銀子,等鮑廷璽次日來拿。

    次日早晨,一個人坐了轎子來拜,傳進帖子,上寫“年家眷同學弟宗姬頓首拜”。季葦蕭迎了出去,見那人方巾闊服,古貌古心。進來坐下,季葦蕭動問:“仙鄉(xiāng)尊字?”那人道:“賤字穆庵,敝處湖廣。一向在京,同謝茂秦先生館于趙王家里。因返舍走走,在這里路過,聞知大名,特來進謁。有一個小照行樂,求大筆一題。將來還要帶到南京去,遍請諸名公題詠?!奔救斒挼溃骸跋壬竺缋坠喽?。小弟獻丑,真是弄斧班門了?!闭f罷,吃了茶,打恭上轎而去。恰好鮑廷璽走來,取了書子和盤纏,謝了季葦蕭。季葦蕭向他說:“姑老爺?shù)侥暇?,千萬尋到狀元境,勸我那朋友季恬逸回去。南京這地方是可以餓的死人的,萬不可久??!”說畢,送了出來。

    鮑廷璽拿著這幾錢銀子,搭了船,回到南京。進了家門,把這些苦處告訴太太一遍,又被太太臭罵了一頓。施御史又來催他兌房價,他沒銀子兌,只得把房子退還施家,這二十兩押議的銀子做了干罰。沒處存身,太太只得在內(nèi)橋娘家胡姓借了一間房子,搬進去住著。住了幾日,鮑廷璽拿著書子尋到狀元境,尋著了季恬逸。季活逸接書看了,請他吃了一壺茶,說道:“有勞鮑老爹。這些話我都知道了?!滨U廷璽別過自去了。

    這季恬逸因缺少盤纏,沒處尋寓所住,每日里拿著八個錢買四個吊桶底作兩頓吃,晚里在刻字店一個案板上睡寬。這日見了書子,知道季葦蕭不來,越發(fā)慌了;又沒有盤纏回安慶去,終日吃了餅坐在刻字店里出神。那一日早上,連餅也沒的吃,只見外面走進一個人來,頭戴方巾,身穿元色直裰,走了進來,和他拱一拱手。季恬逸拉他在板凳上坐下。那人道:“先生尊姓?”季恬逸道:“賤性季?!蹦侨说溃骸扒閱栂壬?,這里可有選文章的名士么?”季恬逸道:“多的很!衛(wèi)體善、隨岑庵、馬純上、蘧駝夫、匡超人,我都認的,還有前日同我在這里的季葦蕭。這都是大名士。你要那一個?”那人道:“不拘那一位。我小弟有二三百銀子,要選一部文章。煩先生替我尋一位來,我同他好合選。”季恬逸道:“你先生尊姓貴處?也說與我,我好去尋人。”那人道:“我復姓諸葛,盯眙縣人。說起來,人也還知道的。先生竟去尋一位來便了。”季恬逸請他坐在那里,自己走上街來,心里想道:“這些人雖常來在這里,卻是散在各處,這一會沒頭沒腦,往那里去捉?可惜季葦蕭又不在這里。”又想道:“不必管他,我如今只望著水西門一路大街走,遇著那個就捉了來,且混他些東西吃吃再處。”

    主意已定,一直走到水西門口,只見一個人,押著一擔行李進城。他舉眼看時,認得是安慶的蕭金鉉。他喜出望外,道:“好了!”上前一把拉著,說道:“金兄,你幾時未的?”蕭金鉉道:“原來是恬兄,你可同葦蕭在一處?”季恬逸道:“葦蕭久已到揚州去了。我如今在一個地方。你來的恰好,如今有一樁大生意作成你,你卻不可忘了我!”蕭金鉉道:“甚么大生意?”季恬逸道:“你不要管,你只同著我走,包你有幾天快活日子過!”蕭金鉉聽了,同他一齊來到狀元境刻字店。

    只見那姓諸葛的正在那里探頭探腦的望,季恬逸高聲道:“諸葛先生,我替你約了一位大名士來!”那人走了出來,迎進刻字店里,作了揖,把蕭金鉉的行李寄放在刻字店內(nèi)。三人同到茶館里,敘禮坐下,彼此各道姓名。那人道:“小弟復姓諸葛,名佑,字天申?!笔捊疸C道:“小弟姓蕭,名鼎,字金鉉?!奔咎褚菥桶逊讲胖T葛天申有幾百銀子要選文章的話說了。諸葛天申道:“這選事,小弟自己也略知一二,因到大邦,必要請一位大名下的先生,以附驥尾。今得見蕭先生,如魚之得水了!”蕭金鉉道:“只恐小弟菲材,不堪勝任?!奔咎褚莸溃骸皟晌欢疾槐刂t,彼此久仰,今日一見如故。諸葛先生且做個東,請蕭先生吃個下馬飯,把這話細細商議。”諸葛天申道:“這話有理,客邊只好假館坐坐?!?/br>
    當下三人會了茶錢,一同出來,到三山街一個大酒樓上。蕭金鉉首席,季恬逸對坐,諸葛天申主位。堂官上來問菜,季恬逸點了一賣肘子,一賣板鴨,一賣醉白魚。先把魚和板鴨拿來吃酒,留著肘子,再做三分銀子湯,帶飯上來。堂官送上酒來,斟了吃酒。季恬逸道:“先生這件事,我們先要尋一個僻靜些的去處,又要寬大些,選定了文章,好把刻字匠叫齊在寓處來看著他刻?!笔捊疸C道:“要僻地方,只有南門外報恩寺里好,又不吵鬧,房子又寬,房錢又不十分貴。我們而今吃了飯,竟到那里尋寓所?!碑斚鲁酝陰讐鼐?,堂官拿上肘子、湯和飯來,季恬逸盡力吃了一飽。下樓會賬,又走到刻字店托他看了行李,三人一路走出了南門。那南門熱鬧轟轟,真是車如游龍,馬如流水!三人擠了半日,才擠了出來,望著報恩寺,走了進去。季恬逸道:“我們就在這門口尋下處罷?!笔捊疸C道:“不好,還要再向里面些去,方才僻靜。”

    當下又走了許多路,走過老退居,到一個和尚家,敲門進去。小和尚開了門,問做什么事,說是來尋下處的,小和尚引了進去。當家的老和尚出來見,頭戴玄色緞僧帽,身穿繭綢僧衣,手里拿著數(shù)珠,鋪眉蒙眼的走了出來,打個問訊,請諸位坐下,問了姓名、地方,三人說要尋一個寓所。和尚道:“小房甚多,都是各位現(xiàn)任老爺常來做寓的。三位施主請自看,聽憑揀那一處。”三人走進里面,看了三間房子,又出來同和尚坐著,請教每月房錢多少。和尚一口價定要三兩一月。講了半天,一厘也不肯讓。諸葛天申已是出二兩四了,和尚只是不點頭,一會又罵小和尚:“不掃地!明日下浮橋施御史老爺來這里擺酒,看見成什么模樣!”蕭金鉉見他可厭,向季恬逸說道:“下處是好,只是買東西遠些?!崩虾蜕写糁樀溃骸霸谛》孔〉目?,若是買辦和廚子是一個人做,就住不的了。須要廚子是一個人,在廚下收拾著;買辦又是一個人,伺候著買東西:才趕的來。”蕭金鉉笑道:“將來我們在這里住,豈但買辦廚子是用兩個人,還要牽一頭禿驢與那買東西的人騎著來往,更走的快!”把那和尚罵的白瞪著眼,三人便起身道:“我們且告辭,再來商議罷。”和尚送出來。

    又走了二里路,到一個僧官家敲門,僧官迎了出來,一臉都是笑,請三位廳上坐,便煨出新鮮茶來,擺上九個茶盤,上好的蜜橙糕、核桃酥奉過來與三位吃。三位講到租寓處的話,僧官笑道:“這個何妨,聽憑三位老爺,喜歡那里,就請了行李來?!比苏垎柗垮X。僧官說:“這個何必計較?三位老爺來住,請也請不至,隨便見惠些須香資,僧人那里好爭論?”蕭金鉉見他出語不俗,便道:“在老師父這里打攪,每月送銀二金,休嫌輕意?!鄙龠B忙應(yīng)承了。當下兩位就坐在僧官家,季恬逸進城去發(fā)行李。僧官叫道人打掃房間,鋪設(shè)床鋪桌椅家伙,又換了茶來,陪二位談。到晚,行李發(fā)了來,僧官告別進去了。蕭金鉉叫諸葛天申先秤出二兩銀子來,用封袋封了,貼了簽子,送與僧官,僧官又出來謝過。三人點起燈來,打點夜消。諸葛天申稱出錢把銀子,托季恬逸出去買酒菜。季活逸出去了一會,帶著一個走堂的,捧著四壺酒,四個碟子來:一碟香腸,一碟鹽水蝦,一碟水雞腿,一碟海蜇,擺在桌上。諸葛天申是鄉(xiāng)里人,認不的香腸,說道:“這是什么東西?好象豬鳥?!笔捊疸C道:“你只吃罷了,不要問他。”諸葛天申吃著,說道:“這就是臘rou!”蕭金鉉道:“你又來了!臘rou有個皮長在一轉(zhuǎn)的?這是豬肚內(nèi)的小腸!”諸葛天甲又不認的海蟄,說道:“這迸脆的是甚么東西?倒好吃。再買些迸脆的來吃吃?!笔?、季二位又吃了一回,當晚吃完了酒,打點各自歇息。季恬逸沒有行李,蕭金鉉勻出一條褥子來,給他在腳頭蓋著睡。

    次日清早,僧官走進來說道,“昨日三位老爺駕到,貧僧今日備個腐飯,屈三位坐坐,就在我們這寺里各處頑頑?!比苏f了“不當”。僧官邀請到那邊樓底下坐著,辦出四大盤來吃早飯。吃過,同三位出來閑步,說道:“我們就到三藏禪林里頑頑罷?!碑斚伦哌M三藏禪林。頭一進是極高的大殿,殿上金字匾額:“天下第一祖庭”。一直走過兩間房子,又曲曲折折的階級欄桿,走上一個樓去,只道是沒有地方了,僧宮又把樓背后開了兩扇門,叫三人進去看,那知還有一片平地,在極高的所在,四處都望著。內(nèi)中又有參天的大木,幾萬竿竹子,那鳳吹的到處颼颼的響;中間便是唐玄奘法師的衣缽塔。頑了一會,僧官又邀到家里,晚上九個盤子吃酒。吃酒中間,僧宮說道:“貧僧到了僧官任,還不曾請客。后日家里擺酒唱戲,請三位老爺看戲,不要出分子?!比坏溃骸拔覀円欢ǚ钯R。”當夜吃完了酒。

    到第三日,僧官家請的客,從應(yīng)天府尹的衙門人到縣衙門的人,約有五六十??瓦€未到,廚子、看茶的老早的來了,戲子也發(fā)了箱來了。僧宮正在三人房里閑談,忽見道人走來說:“師公,那人又來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平地風波,天女下維摩之室;空堂宴集,雞群來皎鶴之翔。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二十九回 諸葛佑僧寮遇友 杜慎卿江郡納姬

    本章字數(shù):6101

    話說僧宮正在蕭金鉉三人房里閑坐,道人慌忙來報:“那個人又來了?!鄙倬蛣e了三位,同道人出去,問道人:“可又是龍三那奴才?”道人道:“怎么不是?他這一回來的把戲更出奇!老爺你自去看。”僧官走到樓底下,看茶的正在門口煽著爐子。僧官走進去,只見椅子上坐著一個人,一副烏黑的臉,兩只黃眼睛珠,一嘴胡子,頭戴一頂紙剪的鳳冠,身穿藍布女褂,白布單裙,腳底下大腳花鞋,坐在那里。兩個轎夫站在天井里要錢。那人見了僧官,笑容可掬,說道:“老爺,你今日喜事,我所以絕早就來替你當家。你且把轎錢替我打發(fā)去著。”僧官愁著眉道:“龍老三,你又來做甚么?這是個甚么樣子!”慌忙把轎錢打發(fā)了去,又道:“尤老三,你還不把那些衣服脫了!人看著怪模怪樣!”龍三道:“老爺,你好沒良心!你做官到任,除了不打金鳳冠與我戴,不做大紅補服與我穿,我做太太的人,自己戴了一個紙鳳冠,不怕人笑也罷了,你還叫我去掉了是怎的?”僧官道:“龍老三,頑是頑,笑是笑。雖則我今日不曾請你,你要上門怪我,也只該好好走來,為甚么妝這個樣子?”龍三道:“老爺,你又說錯了。‘夫妻無隔宿之仇’,我怪你怎的?”僧官道:“我如今自己認不是罷了。是我不曾請你,得罪了你。你好好脫了這些衣服,坐著吃酒,不要妝瘋做癡,惹人家笑話!”龍三道:“這果然是我不是。我做太太的人,只該坐在房里,替你裝圍碟、剝果子,當家料理,那有個坐在廳上的?惹的人說你家沒內(nèi)外?!闭f著,就往房里走。僧官拉不住,竟走到房里去了。僧官跟到房里說道:“龍老三,這喇伙的事,而今行不得。惹得上面官府知道了,大家都不便!”龍三道:“老爺,你放心。自古道:‘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僧官急得亂跳。他在房里坐的安安穩(wěn)穩(wěn)的,吩咐小和尚:“叫茶上拿茶來與太太吃。”

    僧官急得走進走出。恰走出房門,遇著蕭金鉉三位走來,僧官攔不住,三人走進房。季恬逸道:“噫!那里來的這位太太?”那太太站起來說道:“三位老爺請坐。”僧官急得話都說不出來,三個人忍不住的笑。道人飛跑進來說道:“府里尤太爺?shù)搅耍鄙僦坏贸鋈ヅ憧?。那姓尤、姓郭的兩個書辦進來作揖,坐下吃茶,聽見隔壁房里有人說話,就要走進去,僧宮又攔不住。二人走進房,見了這個人,嚇了一跳道:“這是怎的!”止不住就要笑。當下四五個人一齊笑起來。僧官急得沒法,說道:“諸位太爺,他是個喇子,他屢次來騙我?!庇葧k笑道:“他姓甚么?”僧官道:“他叫做龍老三?!惫鶗k道:“龍老三,今日是僧官老爺?shù)南彩拢阍趺吹竭@里胡鬧?快些把這衣服都脫了,到別處去!”尤三道:“大爺,這是我們私情事,不要你管。”尤書辦道:“這又胡說了!你不過是想騙他,也不是這個騙法!”蕭金鉉道:“我們大家拿出幾錢銀子來舍了這畜生去罷!免得在這里鬧的不成模樣。”那龍三那里肯去。

    大家正講著,道人又走進來說道:“司里董太爺同一位金太爺已經(jīng)進來了。”說著,董書辦同金東崖走進房來。東崖認得龍三,一見就問道:“你是龍三!你這狗頭,在京里拐了我?guī)资畠摄y子走了,怎么今日又在這里妝這個模樣!分明是騙人,其實可惡!”叫跟的小子:“把他的鳳冠抓掉了,衣服扯掉了,趕了出去!”龍三見是金東崖,方才慌了,自己去了鳳冠,脫了衣服,說道:“小的在這里伺候?!苯饢|崖道:“那個要你伺候!你不過是騙這里老爺,改日我勸他賞你些銀子,作個小本錢,倒可以。你若是這樣胡鬧,我即刻送到縣里處你!”龍三見了這一番,才不敢鬧,謝了金東崖,出去了。僧官才把眾位拉到樓底下,從新作揖奉坐,向金東崖謝了又謝。

    看茶的捧上茶來吃了。郭書辦道:“金太爺一向在府上,幾時到江南來的?”金東崖道:“我因近來賠累的事不成話說,所以決意返舍。到家,小兒僥幸進了一個學,不想反惹上一場是非。雖然‘真的假不得’,卻也丟了幾兩銀子。在家無聊,因運司荀老先生是京師舊交,特到揚州來望他一望,承他情薦在匣上,送了幾百兩銀子?!倍瓡k道:“金太爺,你可知道荀大人的事?”金東崖道:“不知道。荀大人怎的?”董書辦道:“荀大人因貪贓拿問了。就是這三四日的事?!苯饢|崖道:“原來如此。可見‘旦夕禍?!?!”郭書辦道:“尊寓而今在那里?”董書辦道:“太爺已是買了房子,在利涉橋河房?!北娙说溃骸案娜赵賮戆菰L。”金東崖又問了三位先生姓名,三位俱各說了。金東崖道:“都是名下先生。小弟也注有些經(jīng)書,容日請教?!?/br>
    當下陸陸續(xù)續(xù)到了幾十位客,落后來了三個戴方巾的和一個道士,走了進來,眾人都不認得。內(nèi)中一個戴方巾的道:“那位是季恬逸先生?”季恬逸道:“小弟便是。先生有何事見教?”那人袖子里拿出一封書子來,說道:“季葦兄多致意。”季恬逸接著,拆開同蕭金鉉、諸葛天申看了,才曉得是辛東之、金寓劉、郭鐵筆、來霞士,便道:“請坐。”四人見這里有事,就要告辭。僧宮拉著他道:“四位遠來,請也請不至,便桌坐坐?!睌嗳徊环帕巳?,四人只得坐下。金東崖就問起荀大人的事來:“可是真的?”郭鐵筆道:“是我們下船那日拿問的?!碑斚鲁獞?,吃酒。吃到天色將晚,辛東之同金寓劉趕進城,在東花園庵里歇去。這坐客都散了,郭鐵筆同來道士在諸葛天申下處住了一夜。次日,來道士到神樂觀尋他的師兄去了,郭鐵筆在報恩寺門口租了一間房,開圖書店。

    季恬逸這三個人在寺門口聚升樓起了一個經(jīng)拆,每日賒米買菜和酒吃,一日要吃四五錢銀子。文章已經(jīng)選定,叫了七八個刻字匠來刻,又賒了百十桶紙來,準備刷印。到四五個月后,諸葛天申那二百多兩銀子所剩也有限了,每日仍舊在店里賒著吃。那日,季恬逸和蕭金鉉在寺里閑走,季恬逸道:“諸葛先生的錢也有限了,倒欠下這些債,將來這個書不知行與不行,這事怎處?”蕭金鉉道:“這原是他情愿的事,又沒有那個強他。他用完了銀子,他自然家去再討,管他怎的?”正說著,諸葛天申也走來了,兩人不言語了。

    三個同步了一會,一齊回寓,卻迎著一乘轎子,兩擔行李,三個人跟著進寺里來。那轎揭開簾子,轎里坐著一個戴方巾的少年,諸葛天申依稀有些認得。那轎來的快,如飛的就過去了。諸葛天申道:“這轎子里的人,我有些認得他?!币蜈s上幾步,扯著他跟的人,問道:“你們是那里來的?”那人道:“是天長杜十七老爺,”諸葛天申回來,同兩人脧著那轎和行李一直進到老退居隔壁那和尚家去了,諸葛天申向兩人道:“方才這進去的是天長杜宗伯的令孫。我認得他,是我們那邊的名土,不知他來做甚么?我明日去會他?!?/br>
    次日,諸葛天申去拜,那里回不在家。一直到三日,才見那杜公孫來回拜。三人迎了出去。那正是春暮夏初,天氣漸暖,杜公孫穿著是鶯背色的夾紗直裰,手搖詩扇,腳踏絲履,走了進來。三人近前一看,面如傅粉,眼若點漆,溫恭爾雅,飄然有神仙之概。這人是有子建之才,潘安之貌,江南數(shù)一數(shù)二的才子。進來與三人相見,作揖讓坐。杜公孫問了兩位的姓名、籍貫,自己又說道:“小弟賤名倩,賤字慎卿?!闭f過,又向諸葛天申道:“天申兄,還是去年考較時相會,又早半載有余了?!敝T葛天申向二位道:“去歲申學臺在敝府合考二十七州縣詩賦,是杜十七先生的首卷。”杜慎卿笑道:“這是一時應(yīng)酬之作,何足掛齒!況且那日小弟小恙,進場以藥物自隨,草草塞責而已?!笔捊疸C道:“先生尊府,江南王謝風流,各郡無不欽仰。先生大才,又是尊府‘白眉’,今日幸會,一切要求指教?!倍派髑涞溃骸案魑幌壬粫r名宿,小弟正要請教,何得如此倒說!”

    當下坐著,吃了一杯茶,一同進到房里。見滿桌堆著都是選的刻本文章,紅筆對的樣,花藜胡哨的,杜慎卿看了,放在一邊。忽然翻出一首詩來,便是蕭金鉉前日在烏龍?zhí)洞河沃?,杜慎卿看了,點一點頭道:“詩句是清新的?!北銌柕溃骸斑@是蕭先生大筆?”蕭金鉉道:“是小弟拙作,要求先生指教?!倍派髑涞溃骸叭绮灰姽?,小弟也有一句盲瞽之言,詩以氣體為主,如尊作這兩句:‘桃花何苦紅如此?楊柳忽然青可憐?!M非加意做出來的?但上一句詩,只要添一個字,‘問桃花何苦紅如此’,便是《賀新涼》中間一句好詞,如今先生把他做了詩,下面又強對了一句,便覺索然了?!睅拙湓挵咽捊疸C說的透身冰冷。季恬逸道:“先生如此談詩,若與我家葦蕭相見,一定相合?!倍派髑涞溃骸叭斒捠峭诿??我也曾見過他的詩,才情是有些的?!弊艘粫?,杜慎卿辭別了去。

    次日,杜慎卿寫個說帖來道:“小寓牡丹盛開,薄治懷茗,屈三兄到寓一談?!比嗣Q了衣裳,到那里去。只見寓處先坐著一個人,三人進來,同那人作揖讓坐。杜慎卿道:“這位鮑朋友是我們自己人,他不僭諸位先生的坐?!奔咎褚莘讲畔肫鹗乔叭諑艁淼孽U老爹,因向二位先生道:“這位老爹就是葦蕭的姑岳?!币騿枺骸袄系谶@里為甚么?”鮑廷璽大笑道:“季相公,你原來不曉得,我是杜府太老爺累代的門下,我父子兩個受太老爺多少恩惠,如今十七老爺?shù)搅耍以醺也粊韱柊??”杜慎卿道:“不必說這閑話,且叫人拿上酒來。”

    當下鮑廷璽同小子拾桌子。杜慎卿道:“我今日把這些俗品都捐了,只是江南鰣魚、櫻、筍,下酒之物,與先生們揮麈清談。”當下擺上來,果然是清清疏疏的幾個盤子。買的是永寧坊上好的橘酒,斟上酒來。杜慎卿極大的酒量,不甚吃菜,當下舉箸讓眾人吃萊,他只揀了幾片筍和幾個櫻桃下酒。傳杯換盞,吃到午后,杜慎卿叫取點心來,便是豬油餃餌,鴨子rou包的燒賣,鵝油酥,軟香糕,每樣一盤拿上來。眾人吃了,又是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每人一碗。杜慎卿自己只吃了一片軟香糕和一碗茶,便叫收下去了,再斟上酒來。蕭金鉉道:“今日對名花,聚良朋,不可無詩。我們即席分韻,何如?”杜慎卿笑道:“先生,這是而今詩社里的故套,小第看來,覺得雅的這樣俗,還是清談為妙。”說著,把眼看了鮑廷璽一眼。鮑廷璽笑道:“還是門下效勞?!北阕哌M房去,拿出一只笛子來,去了錦套,坐在席上,鳴鳴咽咽,將笛子吹著;一個小小子走到鮑廷璽身邊站著,拍著手,唱李太白《清平調(diào)》。真乃穿云裂石之聲,引商刻羽之奏。三人停杯細聽。杜慎卿又自飲了幾杯。

    吃到月上時分,照耀得牡丹花色越發(fā)精神,又有一樹大繡球,好像一堆白雪。三個人不覺的手舞足蹈起來,杜慎卿也頹然醉了。只見老和尚慢慢走進來,手里拿著一個錦盒子,打開來,里面拿出一串祁門小炮仗,口里說道:“貧僧來替老爺醒酒?!本驮谙宵c著,嗶嗶卟卟響起來。杜慎卿坐在椅子上大笑。和尚去了,那硝黃的煙氣還繚繞酒席左右。三人也醉了,站起來,把腳不住,告辭要去。杜慎卿笑道:“小弟醉了,恕不能奉送。鮑師父,你替我送三位老爺出去,你回來在我這里住?!滨U廷璽拿著燭臺,送了三位出來,關(guān)門進去。

    三人回到下處,恍惚如在夢中。次日,賣紙的客人來要錢,這里沒有,吵鬧了一回。隨即就是聚升樓來討酒賬,諸葛天申稱了兩把銀子給他收著再算。三人商議要回杜慎卿的席,算計寓處不能備辦,只得拉他到聚升樓坐坐。又過了一兩日,天氣甚好,三人在寓處吃了早點心,走到杜慎卿那里去。走進門,只見一個大腳婆娘,同他家一個大小子坐在一個板凳上說話。那小子見是三位,便站起來。季恬逸拉著他問道:“這是甚么人?”那小子道:“做媒的沈大腳?!奔竞笠莸溃骸八麃碜錾趺??”那小子道:“有些別的事?!比诵睦锞兔靼?,想是他要娶小,就不再問。走進去,只見杜慎卿正在廊下閑步,見三人來,請進坐下,小小子拿茶來吃了。諸葛天申道:“今日天氣甚好,我們來約先生寺外頑頑?!倍派髑鋷е@小小子,同三人步出來,被他三人拉到聚升樓酒館里。杜慎卿不能推辭,只得坐下。季恬逸見他不吃大葷,點了一賣板鴨、一賣魚、一賣豬肚、一賣雜膾,拿上酒來。吃了兩杯酒,眾人奉他吃菜,杜慎卿勉強吃了一塊板鴨,登時就嘔吐起來。眾人不好意思。因天氣尚早,不大用酒,搬上飯來。杜慎卿拿茶來泡了一碗飯,吃了一會,還吃不完,遞與那小小子拿下去吃了。當下三人把那酒和飯都吃完了,下樓會賬。

    蕭金鉉道:“慎卿兄,我們還到雨花臺崗兒上走走。”杜慎卿道:“這最有趣?!币煌缴蠉徸樱诟鲝R宇里,見方、景諸公的祠,甚是巍峨。又走到山頂上,望著城內(nèi)萬家煙火,那長江如一條白練,琉璃塔金碧輝煌,照人眼目。杜慎卿到了亭子跟前,太陽地里看見自己的影子,徘徊了大半日。大家藉草就坐在地下。諸葛天申見遠遠的一座小碑,跑去看,看了回來坐下說道:“那碑上刻的是‘夷十族處’?!倍派髑涞溃骸傲形幌壬?,這‘夷十族’的話是沒有的。漢法最重,‘夷三族’是父黨、母黨、妻黨。這方正學所說的九族,乃是高、曾、祖、考、子、孫、曾、元,只是一族,母黨、妻黨還不曾及,那里誅的到門生上?況且永樂皇帝也不如此慘毒。本朝若不是永樂振作一番,信著建文軟弱,久已弄成個齊梁世界了!”蕭金鉉道:“先生,據(jù)你說,方先生何如?”杜慎卿道:“方先生迂而無當。天下多少大事,講那皋門、雉門怎么?這人朝服斬于市,不為冤枉的?!弊税肴?,日色已經(jīng)西斜,只見兩個挑糞桶的,挑了兩擔空桶。歇在山上。這一個拍那一個肩頭道:“兄弟,今日的貨已經(jīng)賣完了,我和你到永寧泉吃一壺水,回來再到雨花臺看看落照?!倍派髑湫Φ溃骸罢婺瞬藗蚓票6加辛療熕畾猓稽c也不差!”當下下了崗子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