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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儒林外史在線閱讀 - 第17節(jié)

第17節(jié)

    正文 第五十三回 國公府雪夜留賓 來賓樓燈花驚夢

    本章字數(shù):5447

    話說南京這十二樓,前門在武定橋,后門在東花園,鈔庫街的南首就是長板橋。自從太祖皇帝定天下,把那元朝功臣之后都沒入樂籍,有一個教坊司管著他們,也有衙役執(zhí)事,一般也坐堂打人。只是那王孫公子們來,他卻不敢和他起坐,只許垂手相見。每到春三二月天氣,那些姊妹們都勻脂抹粉,站在前門花柳之下,彼此邀伴頑耍。又有一個盒子會,邀集多人,治備極精巧的時樣飲饌,都要一家賽過一家。那有幾分顏色的,也不肯胡亂接人。又有那一宗老幫閑,專到這些人家來替他燒香,擦爐,安排花盆,揩抹桌椅,教琴棋書畫,那些妓女們相與的孤老多了,卻也要幾個名士來往,覺得破破俗。

    那來賓樓有個雛兒叫做聘娘。他公公在臨春班做正旦,小時也是極有名頭的,后來長了胡子,做不得生意,卻娶了一個老婆,只望替他接接氣。那曉的又胖又黑,自從娶了他,鬼也不上門來。后來沒奈何,立了一個兒子,替他討了一個童養(yǎng)媳婦,長到十六歲,卻出落得十分人才,自此孤老就走破了門檻。那聘娘雖是個門戶人家,心里最喜歡相與官。他母舅金修義,就是金次福的兒子,常時帶兩個大老官到他家來走走,那日來對他說:“明日有一個貴人要到你這里來玩玩,他是國公府內(nèi)徐九公子的表兄。這人姓陳,排行第四,人都叫他是陳四老爺。我昨日在國公府里做戲,那陳四老爺向我說,他著實聞你的名,要來看你。你將來相與了他,就可結(jié)交徐九公子,可不是好!”聘娘聽了,也著實歡喜。金修義吃完茶,去了。

    次日金修義回覆陳四老爺去。那陳四老爺是太平府人,寓在東水關(guān)董家河房。金修義到了寓處門口,兩個長隨,穿著一身簇新的衣服,傳了進去,陳四老爺出未,頭戴方巾,身穿玉色緞直裰,里邊襯著狐貍皮沃,腳下粉底皂靴,白凈面皮,約有二十八九歲,見了金修義,問道:“你咋日可曾替我說信去?我?guī)讜r好去走走?”修義道:“小的昨日去說了,他那里專侯老爺降臨。”陳四老爺?shù)溃骸拔揖秃湍阋宦啡チT?!闭f著又進去換了一套新衣服,出來叫那兩個長隨叫轎夫伺候。只見一個小小廝進來,拿著一封書。陳四老爺認得他是徐九公子家的書童,接過書子拆開來看。上寫著:

    積雪初霽,瞻園紅梅次第將放,望表兄文駕過我,圍爐作竟日談。萬勿推卻。至囑!至囑!上木南表兄先生。徐詠頓首。

    陳木南看了向金修義道:“我此時要到國公府里去,你明日再來罷。”金修義去了。

    陳木南隨即上了轎,兩個長隨跟著,來到大功坊,轎子落在國公府門口,長隨傳了進去,半日,里邊道:“有請?!标惸灸舷铝藰?,走進大門,過了銀鑾殿,從旁邊進去。徐九公子立在瞻園門口,迎著叫聲:“四哥,怎么穿這些衣服?”陳木南看涂九公子時,烏帽珥貂,身穿織金云緞夾衣,腰系絲絳,腳下朱履。兩人拉著手。只見那園里高高低低都是太湖石堆的玲瓏山子,山子上的雪還不曾融盡。徐九公子讓陳木南沿著欄桿,曲曲折折,來到亭子上。那亭子是園中最高處,望著那園中幾百樹梅花,都微微含著紅萼。徐九公子道:“近來南京的天與暖的這樣早,不消到十月盡,這梅花都已大放可觀了?!标惸灸系溃骸氨淼芨锊槐韧膺叄@亭子雖然如此軒敞,卻不見一點寒氣襲人。唐詩說的好,‘無人知道外邊寒’,不到此地,那知古人措語之妙!”

    說著擺上酒來,都是銀打的盆子,用架子架著,底下一層貯了燒酒,用火點著,焰騰騰的,暖著那里邊的肴撰,卻無一點煙火氣。兩人吃著,徐九公子道:“近來的器皿都要翻出新樣,卻不知古人是怎樣的制度,想來倒不如而今精巧?!标惸灸系溃骸翱上襾磉t了一步。那一年,虞博士在國子監(jiān)時,遲衡山請他到泰伯祠主祭,用的都是古禮古樂,那些祭品的器皿,都是訪古購求的。我若那時在南京,一定也去與祭,也就可以見古人的制度了?!毙炀殴拥溃骸笆畮啄陙砦页T诰?,卻不知道家鄉(xiāng)有這幾位賢人君子,竟不曾會他們一面,也是一件缺陷事。”吃了一會,陳木南身上暖烘烘十分煩躁,起來脫去了一件衣服。管家忙接了,折好放在衣架上。徐九公子道:“聞的向日有一位天長杜先生在這莫愁湖大會梨園子弟,那時卻也還有幾個有名的腳色,而今怎么這些做生、旦的,卻要一個看得的也沒有?難道此時天也不生那等樣的腳色?”陳木南道:“論起這件事,卻也是杜先生作俑。自古婦人無貴賤,任憑他是青樓婢妾,到得收他做了側(cè)室,后來生出兒子做了宮,就可算的母以子貴。那些做戲的,憑他怎么樣,到底算是個賤役,自從杜先生一番品題之后,這些縉紳士大夫家筵席間,定要幾個梨園中人,雜坐衣冠隊中,說長道短,這個成何體統(tǒng)!看起來,那杜先生也不得辭其過?!毙炀殴拥溃骸耙彩悄切┍┌l(fā)戶人家,若是我家,他怎敢大膽?”

    說了一會,陳木南又覺的身上煩熱,忙脫去一件衣服,管家接了去。陳木南道:“尊府雖比外面不同,怎么如此太暖?”徐九公子道:“四哥,你不見亭子外面周圍一丈雪所不到?這亭子卻是先國公在時造的,全是白銅鑄成,內(nèi)中燒了煤火,所以這般溫暖。外邊怎么有這樣所在!”陳木南聽了,才知道這個原故。兩人又飲了一會。天與昏暗了,那幾百樹梅花上都懸了羊角燈,磊磊落落,點將起來,就如千點明珠,高下照耀,越掩映著那梅花枝干橫斜可愛。酒罷,捧上茶來吃了,陳木南告辭回寓。

    過了一日,陳木南寫了一個札子,叫長隨拿到國公府向徐九公子借了二百兩銀子,買了許多緞匹,做了幾套衣服,長隨跟著,到聘娘家來做進見禮。到了來賓樓門口,一只小猱獅狗叫了兩聲,里邊那個黑胖虔婆出來迎接??匆婈惸灸先宋矬w面,慌忙說道:“請姐夫到里邊坐?!标惸灸献吡诉M去,兩間臥房,上面小小一個妝樓,安排著花、瓶、爐、幾,十分清雅。聘娘先和一個人在那里下圍棋,見了陳木南來,慌忙亂了局來陪,說道:“不知老爺?shù)絹?,多有得罪?!彬诺溃骸斑@就是太平陳四老爺,你常時念著他的詩,要會他的。四老爺才從國公府里來的?!标惸灸系溃骸皟商撞豢暗囊律?,mama休賺輕慢?!彬诺溃骸罢f那里話,姐夫請也請不至。”陳木南因問:“這一位尊姓?”聘娘接過來道:“這是北門橋鄒泰來太爺,是我們南京的國手,就是我的師父?!标惸灸系溃骸熬醚??!编u泰來道:“這就是陳四老爺?一向知道是徐九老爺姑表弟兄,是一位貴人,今日也肯到這里來,真?zhèn)€是聘娘的福氣了?!逼改锏溃骸袄蠣斠欢ㄒ彩歉呤?,何不同我?guī)煾赶乱槐P?我自從跟著鄒師父學了兩年,還不曾得著他一著兩著的竅哩!”虔婆道:“姐夫且同鄒師父下一盤,我下去備酒來?!标惸灸系溃骸霸鹾镁驼埥痰??”聘娘道:“這個何妨,我們鄒師父是極喜歡下的。”就把棋秤上棋子揀做兩處,請他兩人坐下。

    鄒泰來道:“我和四老爺自然是對下?!标惸灸系溃骸跋壬菄?,我如何下的過!只好讓幾子請教罷?!逼改镒诎?,不由分說,替他排了七個黑子。鄒泰來道:“如何擺得這些!真?zhèn)€是要我出丑了!”陳木南道:“我知先生是不空下的,而今下個彩罷?!比〕鲆诲V銀子,交聘娘拿著。聘娘又在傍邊逼著鄒泰來動著,鄒泰來勉強下了幾子。陳木南起首還不覺的,到了半盤,四處受敵,待要吃他幾子,又被他占了外勢;待要不吃他的,自己又不得活;及至后來,雖然贏了他兩子,確費盡了氣力。鄒泰來道:“四老爺下的高,和聘娘真是個對手。”聘娘道:“鄒師父是從來不給人贏的,今日一般也輸了?!标惸灸系溃骸班u先生方才分明是讓,我那里下的過?還要添兩子再請教一盤。”鄒泰來因是有彩,又曉的他是屎棋,也不怕他惱,擺起九個子,足足贏了三十多著。陳木南肚里氣得生疼,拉著他只管下了去。一直讓到十三,共總還是下不過,因說道:“先生的棋實是高,還要讓幾個才好?!编u泰來道:“盤上再沒有個擺法了,卻是怎么樣好?”聘娘道:“我們而今另有個頑法。鄒師父,頭一著不許你動,隨便拈著丟在那里就算,這叫個‘憑天降?!!编u泰來笑道:“這成個甚么款!那有這個道理!”陳木南又逼著地下,只得叫聘娘拿一個白子混丟在盤上,接著下了去。這一盤,鄒泰來卻被殺死四五塊。陳木南正在暗歡喜,又被他生出一個劫來,打個不清,陳木南又要輸了。聘娘手里抱了烏云覆雪的貓,望上一撲,那棋就亂了。兩人大笑,站起身來,恰好虔婆來說:“酒席齊備?!?/br>
    擺上酒來,聘娘高擎翠袖,將頭一杯奉了陳四老爺;第二杯就要奉師父,師父不敢當,自己接了酒。彼此放在桌上。虔婆也走來坐在橫頭。候四老爺干了頭一杯,虔婆自己也奉一杯酒,說道:“四老爺是在國公府里吃這好酒好肴的,到我們門戶人家,那里吃得慣!”聘娘道:“你看儂媽也韶刀了!難道四老爺家沒有好的吃,定要到國公府里才吃著好的?”虔婆笑道:“姑娘說的是,又是我的不是了,且罰我一杯?!碑斚伦约赫逯粤艘淮蟊?。陳木南笑道:“酒菜也是一樣?!彬诺溃骸八睦蠣敚胛依仙碓谀暇┮不盍宋迨鄽q,每日聽見人說國公府里,我卻不曾進去過,不知怎樣象天宮一般哩!我聽見說,國公府里不點蠟燭?!编u泰來道:“這mama講呆話!國公府不點蠟燭,倒點油燈?”虔婆伸過一只手來道:“鄒太爺榧子兒你嗒嗒!他府里‘不點蠟燭,倒點油燈’!他家那些娘娘們房里,一個人一個斗大的夜明珠掛在梁上,照的一屋都亮,所以不點蠟燭。四老爺,這話可是有的么?”陳木南道:“珠子雖然有,也未必拿了做蠟燭,我那表嫂是個和氣不過的人,這事也容易,將來我?guī)Я似改镞M去看看我那表嫂,你老人家就裝一個跟隨的人,拿了衣服包,也就跟去看看他的房子了?!彬藕险频溃骸鞍浲臃穑⊙垡娤F嫖?,勝作一世人!我成日里燒香念佛,保佑得這一尊天貴星到我家來,帶我到天宮里走走,老身來世也得人身,不變驢馬。”鄒泰來道:“當初太祖皇帝帶了王mama、季巴巴到皇宮里去,他們認做古廟,你明日到國公府里去,只怕也要認做古廟哩!”一齊大笑。

    虔婆又吃了兩杯酒,醉了,涎著醉眼說道:“他府里那些娘娘,不知怎樣象畫兒上畫的美人!老爺若是把聘娘帶了去,就比下來了?!逼改锍蛩谎鄣溃骸叭松谑郎希灰暮?,那在乎貴賤!難道做官的、有錢的女人都是好看的?我舊年在石觀音庵燒香,遇著國公府里十幾乘轎子下來,一個個團頭團臉的,也沒有甚么出奇!”虔婆道:“又是我說的不是,姑娘說的是,再罰我一大杯?!碑斚买徘昂蠊渤粤藥状蟊?,吃的乜乜斜斜,東倒西歪。收了家伙,叫撈毛的打燈籠送鄒泰來家去,請四老爺進房歇息。

    陳木南下樓來進了房里,聞見噴鼻香。窗子前花梨桌上安著鏡臺,墻上懸著一幅陳眉公的畫,壁桌上供著一尊玉觀音,兩邊放著八張水磨楠木椅子,中間一張羅甸床,掛著大紅綢帳子,床上被褥足有三尺多高,枕頭邊放著熏籠,床面前一架幾十個香櫞,結(jié)成一個流蘇。房中間放著一個大銅火盆,燒著通紅的炭,頓著銅銚,煨著雨水。聘娘用纖手在錫瓶內(nèi)撮出銀針茶來,安放在宜興壺里,沖了水,遞與四老爺,和他并肩而坐,叫丫頭出去取水來。聘娘拿大紅汗巾搭在四老爺磕膝上,問道:“四老爺,你既同國公府里是親戚,你幾時才做官?”陳木南道:“這話我不告訴別人,怎肯瞞你?我大表兄在京里已是把我薦了,再過一年,我就可以得個知府的前程。你若有心于我,我將來和你媽說了,拿幾百兩銀子贖了你,同到任上去。”聘娘聽了他這話,拉著手,倒在他懷里,說道:“這話是你今晚說的,燈光菩薩聽著!你若是丟了我,再娶了別的妖精,我這觀音菩薩最靈驗,我只把他背過臉來,朝了墻,叫你同別人睡,偎著枕頭就頭疼,爬起來就不頭疼。我是好人家兒女,也不是貪圖你做官,就是愛你的人物,你不要辜負了我這一點心!”丫頭推開門,拿湯桶送水進來。聘娘慌忙站開,開了抽屜,拿出一包檀香屑,倒在腳盆里,倒上水,請四老爺洗手腳。

    正洗著,只見又是一個丫頭,打了燈籠,一班四五個少年姊妹,都戴著貂鼠暖耳,穿著銀鼠、灰鼠衣服進來,嘻嘻笑笑,兩邊椅子坐下,說道:“聘娘今日接了貴人,盒子會明日在你家做,分子是你一個人出!”聘娘道:“這個自然?!辨⒚脗冃︻B了一會去了。

    聘娘解衣上床,陳木南見他豐若有肌,桑若無骨,十分歡洽。朦朧睡去。忽又驚醒,見燈花炸了一下,回頭看四老爺時,已經(jīng)睡熟,聽那更鼓時,三更半了。聘娘將手理一理被頭,替四老爺蓋好,也便合著睡去。睡了一時,只聽得門外鑼響,聘娘心里疑惑:“這三更半夜,那里有鑼到我門上來?”看看鑼聲更近,房門外一個人道:“請?zhí)先?。”聘娘只得披繡襖,倒汲弓鞋,走出房門外。只見四個管家婆娘齊雙雙跪下,說道:“陳四老爺已經(jīng)升授杭州府正堂了,特著奴婢們來請?zhí)饺?,同享榮華?!逼改锫犃耍ψ叩椒坷锸崃祟^,穿了衣服,那婢子又送了鳳冠霞帔,穿戴起來。出到廳前,一乘大轎,聘娘上了轎,抬出大門,只見前面鑼、旗、傘、吹手、夜役,一隊隊擺著。又聽的說:“先要抬到國公府里去?!闭叩门d頭,路旁邊走過一個黃臉禿頭師姑來,一把從轎子里揪著聘娘,罵那些人道:“這是我的徒弟,你們抬他到那里去?”聘娘說道:“我是杭州府的官太大,你這禿師姑怎敢來揪我!”正要叫夜役鎖他,舉眼一看,那些人都不見了。急得大叫一聲,一交撞在四老爺懷里,醒了,原來是南柯一夢。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風流公子,忽為閩嶠之游,窈窕佳人,竟作禪關(guān)之客。畢竟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五十四回 病佳人青樓算命 呆名士妓館獻詩

    本章字數(shù):7334

    話說聘娘同四老爺睡著,夢見到杭州府的任,驚醒轉(zhuǎn)來,窗子外已是天亮了,起來梳洗。陳木南也就起來。虔婆進房來問了姐夫的好。吃過點心,恰好金修義來,鬧著要陳四老爺?shù)南簿?。陳木南道:“我今日就要到國公府里去,明日再來為你的情罷?!比蘖x走到房里,看見聘娘手挽著頭發(fā),還不曾梳完,那烏云鬢髯,半截垂在地下,說道:“恭喜聘娘接了這樣一位貴人!你看看恁般時候尚不曾停當,可不是越發(fā)嬌懶了!”因問陳四老爺:“明日甚么時候才來?等我吹笛子,叫聘娘唱一只曲子與老爺聽。他的李太白‘清平三調(diào)’是十六樓沒有一個賽得過他的?!闭f著,聘娘又拿汗巾替四老爺拂了頭巾,囑咐道:“你今晚務必來,不要哄我老等著!”

    陳木南應諾了,出了門,帶著兩個長隨回到下處。思量沒有錢用,又寫一個札子叫長隨拿到國公府里向徐九公子再借二百兩銀子,湊著好用。長隨去了半天,回來說道,“九老爺拜上爺:府里的三老爺方從京里到,選了福建漳州府正堂,就在這兩日內(nèi)要起身上任去。九老爺也要同到福建任所,料理事務,說銀子等明日來辭行自帶來。”陳木南道:“既是三老爺?shù)搅?,我去候他。”隨坐了轎子,帶著長隨,來到府里。傳進去,管家出來回道:“三老爺、九老爺都到沐府里赴席去了。四爺有話說留下罷?!标惸灸系溃骸拔乙矡o甚話,是特來侯三老爺?shù)??!标惸灸匣氐皆⑻帯?/br>
    過了一日,三公子同九公子來河房里辭行,門口下了轎子。陳木南迎進河廳坐丁。三公子道:“老弟,許久不見,風采一發(fā)倜儻。姑母去世,愚表兄遠在都門,不曾親自吊唁。幾年來學問更加淵博了。”陳木南道:“先母辭世,三載有余。弟因想念九表弟文字相好,所以來到南京,朝夕請教。今表兄榮任閩中,賢昆玉同去,愚表弟倒覺失所了?!本殴拥溃骸氨硇秩舨灰姉墸尾煌秸闹??長途之中,倒覺得頗不寂寞?!标惸灸系溃霸惨捅硇滞?,因在此地還有一兩件小事,俟兩三月之后,再到表兄任上來罷。”九公子隨叫家人取一個拜匣,盛著二百兩銀子,送與陳木南收下。三公子道:“專等老弟到敝署走走,我那里還有事要相煩幫襯?!标惸灸系溃骸耙欢▉硇诘?。”說著,吃完了茶,兩人告辭起身。陳木南送到門外,又隨坐轎子到府里去送行。一直送他兩人到了船上,才辭別回來。

    那金修義已經(jīng)坐在下處,扯他來到來賓樓。進了大門,走到臥房,只見聘娘臉兒黃黃的,金修義道:“幾日不見四老爺來,心口疼的病又發(fā)了?!彬旁谂缘溃骸白孕簨绅B(yǎng)慣了,是有這一個心口疼的病,但凡著了氣惱,就要發(fā)。他因四老爺兩日不曾來,只道是那些憎嫌他,就發(fā)了?!逼改锟匆婈惸灸?,含著一雙淚眼,總不則聲。陳木南道:“你到底是那里疼痛?要怎樣才得好?往日發(fā)了這病,卻是甚么樣醫(yī)?”虔婆道:“往日發(fā)了這病,茶水也不能咽一口。醫(yī)生來撮了藥,他又怕苦不肯吃,只好頓了人參湯慢慢給他吃著,才保全不得傷大事?!标惸灸系溃拔疫@里有銀子,且拿五十兩放在你這里,換了人參來用著。再揀好的換了,我自己帶來給你。”那聘娘聽了這話,挨著身子,靠著那繡枕,一團兒坐在被窩里,胸前圍著一個紅抹胸,嘆了一口氣,說道:“我這病一發(fā)了,不曉得怎的,就這樣心慌。那些先生們說是單吃人參,又會助了虛火,往常總是合著黃連煨些湯吃,夜里睡著,才得合眼。要是不吃,就只好是眼睜睜的一夜醒到天亮?!标惸灸系溃斑@也容易。我明日換些黃連來給你就是了。”金修義道:“四老爺在國公府里,人參黃連論秤稱也不值甚么,聘娘那里用的了!”聘娘道:“我不知怎的,心里慌慌的,合著眼就做出許多胡枝扯葉的夢,青天白日的還有些害怕?!苯鹦蘖x道,“總是你身子生的虛弱,經(jīng)不得勞碌,著不得氣惱。”虔婆道,“莫不是你傷著甚么神道?替你請個尼僧來禳解禳解罷?!?/br>
    正說著,門外敲的手磬子響,虔婆出來看,原來是延壽庵的師姑本慧來收月米。虔婆道:“呵呀!是本老爺,兩個月不見你來了,這些時,庵里做佛事忙?”本師姑道:“不瞞你老人家說,今年運氣低,把一個二十歲的大徒弟前月死掉了,連觀音會都沒有做的成。你家的相公娘好?”虔婆道:“也常時三好兩歹的,虧的太平府陳四老爺照顧他。他是國公府里徐九老爺?shù)谋硇?,常時到我家來。偏生的聘娘沒造化,心口疼的病發(fā)了。你而今進去看看。”本師姑一同走進房里。虔婆道:“這便是國公府里陳四老爺。”本師姑上前打了一個問訊。金修義道:“四老爺,這是我們這里的本師父,極有道行的?!北編煿靡娺^四老爺,走到床面前來看相公娘。主修義道:“方才說要禳解,何不就請本師父禳解禳解?”本師姑道:“我不會禳解,我來看看相公娘的氣色罷。”便走了來,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聘娘本來是認得他的,今日抬頭一看,卻見他黃著臉,禿著頭,就和前日夢里揪他的師姑一模一樣,不覺就懊惱起來。只叫得一聲“多勞”,便把被蒙著頭睡下。本師姑道:“相公娘心里不耐煩,我且去罷?!毕虮娙舜騻€問訊,出了房門。虔婆將月米遞給他。他左手拿著磬子,右手拿著口袋去了。

    陳木南也隨即回到寓所,拿銀子叫長隨趕著去換人參,換黃連。只見主人家董老太拄著拐杖出來說道:“四相公,你身子又結(jié)結(jié)實實的,只管換這些人參、黃連做甚么?我聽見這些時在外頭憨頑,我是你的房主人,又這樣年老,四相公,我不好說的,自古道:‘船載的金銀,填不滿煙花債?!麄冞@樣人家,是甚么有良心的!把銀子用完,他就屁股也不朝你了。我今年七十多歲,看經(jīng)念佛,觀音菩薩聽著,我怎肯眼睜睜的看著你上當不說?”陳木南道:“老太說的是,我都知道了。這人參、黃連,是國公府里托我換的。”因怕董老太韶刀,便說道,“恐怕他們換的不好,還是我自己去?!弊吡顺鰜?,到人參店里尋著了長隨,換了半斤人參,半斤黃連,和銀子就像捧寶的一般,捧到來賓樓來。

    才進了來賓樓門,聽見里面彈的三弦子響,是虔婆叫了一個男瞎子來替姑娘算命。陳木南把人參、黃連遞與虔婆,坐下聽算命。那瞎子道:“姑娘今年十七歲,大運交庚寅,寅與亥合,合著時上的貴人,該有個貴人星坐命。就是四正有些不利,吊動了一個計都星,在里面作擾,有些啾卿不安,卻不礙大事。莫怪我直談,姑娘命里犯一個華蓋星,卻要記一個佛名,應破了才好。將來從一個貴人,還要戴鳳冠霞帔,有太太之分哩。”說完,橫著三弦彈著,又唱一回,起身要去。虔婆留吃茶,捧出一盤云片糕,一盤黑棗子來,放個小桌子,與他坐著。丫頭斟茶,遞與他吃著。陳木南問道:“南京城里,你們這生意也還好么?”瞎子道:“說不得,比不得上年了。上年都是我們沒眼的算命,這些年睜眼的人都來算命,把我們擠壞了!就是這南京城,二十年前有個陳和甫,他是外路人,自從一進了城,這些大老官家的命都是他霸攔著算了去,而今死了。積作的個兒子,在我家那間壁招親,日日同丈人吵窩子,吵的鄰家都不得安身。眼見得我今日回家,又要聽他吵了?!闭f罷起身道過多謝,去了。

    一直走了回來,到東花園一個小巷子里,果然又聽見陳和甫的兒子和丈人吵。丈人道:“你每日在外測字,也還尋得幾十文錢,只買了豬頭rou、飄湯燒餅,自己搗嗓子,一個錢也不拿了來家,難道你的老婆要我替你養(yǎng)著?這個還說是我的女兒,也罷了。你賒了豬頭rou的錢不還,也來問我要,終日吵鬧這事,那里來的晦氣!”陳和甫的兒子道:“老爹,假使這豬頭rou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還錢?!闭扇说溃骸昂f!我若吃了,我自然還。這都是你吃的!”陳和甫兒子道:“設(shè)或我這錢已經(jīng)還過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還人?!闭扇说溃骸胺牌?!你是該人的錢,怎是我用你的?”陳和甫兒子道,“萬一豬不生這個頭,難道他也來問我要錢?”丈人見他十分胡說,拾了個叉子棍趕著他打。

    瞎子摸了過來扯勸。丈人氣的顫呵呵的道:“先生!這樣不成人,我說說他,他還拿這些混賬話來答應我,豈不可恨!”陳和甫兒子道:“老爹,我也沒有甚么混賬處,我又不吃酒,又不賭錢,又不嫖老婆,每日在測字的桌子上還拿著一本詩念,育甚么混賬處!”丈人道:“不是別的混賬,你放著一個老婆不養(yǎng),只是累我,我那里累得起!”陳和甫兒子道:“老爹,你不喜女兒給我做老婆,你退了回去罷了?!闭扇肆R道:“該死的畜生!我女兒退了做甚么事哩?”陳和甫兒子道:“聽憑老爹再嫁一個女婿罷了?!闭扇舜笈溃骸拔僚?!除非是你死了,或是做了和尚,這事才行得!”陳和甫兒子道:“死是一時死不來,我明日就做和尚去?!闭扇藲鈶崙嵉牡溃骸澳忝魅站妥龊蜕校 毕棺勇犃税胩?,聽他兩人說的都是“堂屋里掛草薦——不是話”,也就不扯勸,慢慢的摸著回去了。

    次早,陳和甫的兒子剃光了頭,把瓦楞帽賣掉了,換了一頂和尚帽子戴著,來到丈人面前,合掌打個問訊道:“老爹,貧僧今日告別了?!闭扇艘娏舜篌@,雙眼掉下淚來,又著實數(shù)說了他一頓。知道事已無可如何,只得叫他寫了一張紙,自己帶著女兒養(yǎng)活去了。

    陳和尚自此以后,無妻一身輕,有rou萬事足,每日測字的錢就買rou吃,吃飽了就坐在文德橋頭測字的桌子上念詩,十分自在。又過了半年,那一日正拿著一本書在那里看,遇著他一個同伙的測字丁言志來看他。見他看這本書,因問道:“你這書是幾時買的?”陳和尚道,“我才買來三四天。”丁言志道:“這是鶯豆湖唱和的詩。當年胡三公子約了趙雪齋、景蘭江、楊執(zhí)中先生,匡超人、馬純上一班大名士,大會鶯豆湖,分韻作詩。我還切記得趙雪齋先生是分的‘八齊’。你看這起句‘湖如鶯豆夕陽低’,只消這一句,便將題目點出,以下就句句貼切,移不到別處宴會的題目上去了。”陳和尚道:“這話要來問我才是,你那里知道!當年鶯豆湖大會,也并不是胡三公子做主人,是婁中堂家的三公子、四公子。那時我家先父就和婁氏弟兄是一人之交。彼時大會鶯豆湖,先父一位,楊執(zhí)中先生、權(quán)勿用先生、牛布衣先生、蘧驗夫先生、張鐵臂、兩位主人,還有楊先生的令郎,共是九位。這是我先父親口說的,我倒不曉得?你那里知道!”丁言志道:“依你這話,難道趙雪齋先生、景蘭江先生的詩,都是別人假做的了?你想想,你可做得來?”陳和尚道:“你這話尤其不通。他們趙雪齋這些詩,是在西湖上做的,并不是鶯豆湖那一會?!倍⊙灾镜溃骸八置魇钦f‘湖如鶯豆’,怎么說不是鶯豆湖大會?”陳和尚道:“這一本詩也是匯集了許多名士合刻的。就如這個馬純上,生平也不會作詩,那里忽然又跳出他一首?”丁言志道:“你說的都是些夢話!馬純上先生,蘧驗夫先生,做了不知多少詩,你何嘗見過!”陳和尚道;“我不曾見過,倒是你見過!你可知道鶯豆湖那一會并不曾有人做詩?你不知那里耳朵響,還來同我瞎吵!”丁言志道,“我不信。那里有這些大名士聚會,竟不做詩的。這等看起來,你尊翁也未必在鶯豆湖會過。若會過的人,也是一位大名士了,恐怕你也未必是他的令郎!”陳和尚惱了道:“你這話胡說!天下那里有個冒認父親的?”丁言志道:“陳思阮,你自己做兩句詩罷了,何必定要冒認做陳和甫先生的兒子?”陳和尚大怒道:“丁詩,你‘幾年桃子幾年人’!跳起來通共念熟了幾首趙雪齋的詩,鑿鑿的就呻著嘴來講名士!”丁言志跳起身來道:“我就不該講名士,你到底也不是一個名士!”兩個人說戧了,揪著領(lǐng)子,一頓亂打。和尚的光頭被他鑿了幾下,鑿的生疼,拉到橋頂上。和尚瞪著眼,要拉他跳河,被丁言志搡了一交,骨碌碌就滾到橋底下去了。和尚在地下急的大嚷大叫。

    正叫著,遇見陳木南踱了來,看見和尚仰巴叉睡在地下,不成模樣,慌忙拉起來道:“這是怎的?”和尚認得陳木南,指著橋上說道:“你看這丁言志,無知無識的,走來說是鶯豆湖的大會是胡三公子的主人!我替他講明白了,他還要死強,并且說我是冒認先父的兒子,你說可有這個道理?”陳木南道:“這個是甚么要緊的事,你兩個人也這樣鬼吵。其實丁言老也不該說思老是冒認父親。這卻是言老的不是?!倍⊙灾镜溃骸八南壬?,你不曉得,我難道不知道他是陳和甫先生的兒子?只是他擺出一副名士臉來,太難看!”陳木南笑道:“你們自家人,何必如此?要是陳思老就會擺名土臉,當年那虞博士、莊征君怎樣過日子呢?我和你兩位吃杯茶,和和事,下回不必再吵了?!碑斚吕綐蝾^間壁一個小茶館里坐下,吃著茶。

    陳和尚道:“聽見四先生令表兄要接你同到福建去,怎樣還不見動身?”陳木南道:“我正是為此來尋你測字,幾時可以走得?”丁言志道:“先生,那些測字的話,是我們‘簽火七占通’的,你要動身,揀個日子走就是了,何必測字?”陳和尚道:“四先生,你半年前我們要會你一面也不得能夠。我出家的第二日,有一首剃發(fā)的詩,送到你下處請教,那房主人董老太說,你又到外頭頑去了。你卻一向在那里?今日怎管家也不帶,自己在這里閑撞?”陳木南道,“因這來賓樓的聘娘愛我的詩做的好,我常在他那里?!倍⊙灾镜溃骸扒鄻侵械娜艘矔缘脨鄄牛@就雅極了?!毕蜿惡蜕械溃骸澳憧矗贿^是個巾幗,還曉得看詩,怎有個鶯豆湖大會不作詩的呢?”陳木南道:“思老的話倒不差。那婁玉亭便是我的世伯,他當日最相好的是楊執(zhí)中、權(quán)勿用,他們都不以詩名?!标惡蜕械溃拔衣牭脵?quán)勿用先生后來犯出一件事來,不知怎么樣結(jié)局?”陳木南道:“那也是他學里幾個秀才誣賴他的。后來這件官事也昭雪了?!庇终f了一會,陳和尚同丁言志別過去了。

    陳木南交了茶錢,自己走到來賓樓。一進了門,虔婆正在那里同一個賣花的穿桂花球,見了陳木南道:“四老爺,請坐下罷了?!标惸灸系溃骸拔覙巧先タ纯雌改?。”虔婆道:“他今日不在家,到輕煙樓做盒子會去了。”陳木南道:“我今日來和他辭辭行,就要到福建去?!彬诺溃骸八睦蠣斁鸵鹕??將來可還要回來的?”說著,丫頭捧一杯茶來。陳木南接在手里,不大熱,吃了一口就不吃了。虔婆看了道:“怎么茶也不肯泡一壺好的!”丟了桂花球,就走到門房里去罵烏龜。

    陳木南看見他不瞅不睬,只得自己又踱了出來。走不得幾步,頂頭遇著一個人,叫道,“陳四爺你還要信行些才好,怎叫我們只管跑!”陳木南道:“你開著偌大的人參鋪,那在乎這幾十兩銀子?我少不得料理了送來給你。”那人道:“你那兩個尊管而今也不見面,走到尊寓,只有那房主人董老太出來回,他一個堂客家,我怎好同他七個八個的?”陳木南道:“你不要慌,‘躲得和尚躲不得寺’,我自然有個料理,你明日到我寓處來?!蹦侨说溃骸懊髟缡潜亓粝拢灰忠覀兣芡??!闭f過,就去了。陳木南回到下處,心里想道:“這事不尷尬。長隨又走了,虔婆家又走不進他的門,銀子又用的精光,還剩了一屁股兩肋巴的債,不如卷卷行李往福建去罷。”瞞著董老太,一溜煙走了。

    次日,那賣人參的清早上走到他寓所來,坐了半日,連鬼也不見一個。那門外推的門響,又走進一個人來,搖著白紙詩扇,文縐縐的。那賣人參的起來問道:“尊姓?”那人道:“我就是丁言志,來送新詩請教陳四先生的。”賣人參的道:“我也是來尋他的?!庇肿税胩觳灰娙顺鰜恚琴u人參的就把屏門拍了幾下。董老太拄著拐杖出來問道:“你們尋那個的?”賣人參的道:“我來找陳四爺要銀子。”董老太道:“他么?此時好到觀音門了。”那賣人參的大驚道:“這等,可曾把銀子留在老太處?”董老太道:“你還說這話!連我的房錢都騙了!他自從來賓樓張家的妖精纏昏了頭,那一處不脫空?背著一身的債,還希罕你這幾兩銀子!”賣人參的聽了,“啞叭夢見媽——說不出的苦”,急的暴跳如雷。丁言志勸道:“尊駕也不必急,急也不中用,只好請回。陳四先生是個讀書人,也未必就騙你,將來他回來,少不得還哩?!蹦侨颂艘换?,無可奈何,只得去了。

    丁言志也搖著扇子晃了出來,自心里想道:“堂客也會看詩,那十六樓不曾到過,何不把這幾兩測字積下的銀子,也去到那里頑頑?”主意已定,回家?guī)Я艘痪碓?,換了幾件半新不舊的衣服,戴一頂方巾,到來賓樓來。烏龜看見他象個呆子,問他來做甚么。丁言志道:“我來同你家姑娘談談詩?!睘觚?shù)溃骸凹热蝗绱?,且秤下箱錢?!睘觚斈弥S桿戥子,丁言志在腰里摸出一個包子來,散散碎碎,共有二兩四錢五分頭。烏龜?shù)溃骸斑€差五錢五分。”丁言志道:“會了姑娘,再找你罷。”

    丁言志自己上得樓來,看見聘娘在那里打棋譜,上前作了一個大揖。聘娘覺得好笑,請他坐下,問他來做甚么。丁言志道:“久仰姑娘最喜看詩,我有些拙作,特來請教?!逼改锏溃骸拔覀儽驹旱囊?guī)矩,詩句是不白看的,先要拿出花錢來再看?!倍⊙灾驹谘锩税胩?,摸出二十個銅錢來,放在花梨桌上。聘娘大笑道:“你這個錢,只好送給儀征豐家巷的撈毛的,不要砧污了我的桌子!快些收了回去買燒餅吃罷!”丁言志羞得臉上一紅二白,低著頭,卷了詩,揣在懷里,悄悄的下樓回家去了。

    虔婆聽見他困著呆子要了花錢,走上樓來問聘娘道:“你剛才向呆子要了幾兩銀子的花錢?拿來,我要買緞子去?!逼改锏溃骸澳谴糇幽抢镉秀y子!拿出二十銅錢來,我那里有手接他的?被我笑的他回去了?!彬诺溃骸澳闶巧趺辞芍鲀?!困著呆子,還不問他要一大注子,肯白白放了他回去?你往常嫖客給的花錢,何曾分一個半個給我?“聘娘道:“我替你家尋了這些錢,還有甚么不是?些小事就來尋事!我將來從了良,不怕不做太太,你放這樣呆子上我的樓來,我不說你罷了,你還要來嘴喳喳!”虔婆大怒,走上前來,一個嘴巴把聘娘dd在地。聘娘打滾,撒了頭發(fā),哭道:“我貪圖些甚么,受這些折磨!你家有銀子,不愁弄不得一個人來,放我一條生路去罷!”不由分說,向虔婆大哭大罵,要尋刀刎頸,要尋繩子上吊,發(fā)都滾掉了。虔婆也慌了,叫了老烏龜上來,再三勸解,總是不肯依,鬧的要死要活。無可奈何,由著他拜做延壽庵本慧的徒弟,剃光了頭,出家去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風流云散,賢豪才色總成空;薪盡火傳,工匠市俗都有韻。畢竟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五十五回 添四客述往思來 彈一曲高山流水

    本章字數(shù):5537

    話說萬歷二十三年,那南京的名士都已漸漸銷磨盡了。此時虞博士那一輩人,也有老了的,也有死了的,也有四散去了的,也有閉門不問世事的?;▔粕?,都沒有那些才俊之人:禮樂文章,也不見那些賢人講究。論出處,不過得手的就是才能,失意的就是愚拙;論豪俠,不過有余的就會奢華,不足的就見蕭索。憑你有李、杜的文章,顏、曾的品行,卻是也沒有一個人來問你。所以那些大戶人家,冠、昏、喪、祭,鄉(xiāng)紳堂里,坐著幾個席頭,無非講的是些升、遷、調(diào)、降的官場;就是那貧賤儒主,又不過做的是些揣合逢迎的考校。那知市井中間,又出了幾個奇人。

    一個是會寫字的。這人姓季,名遐年,自小兒天家無業(yè),總在這些寺院里安身。見和尚傳板上堂吃齋,他便也捧著一個缽,站在那里,隨堂吃飯。和尚也不厭他,他的字寫的最好,卻又不肯學古人的法帖,只是自己創(chuàng)出來的格調(diào),由著筆性寫了去,但凡人要請他寫字時,他三日前,就要齋戒一日,第二日磨一天的墨,卻又不許別人替磨。就是寫個十四字的對聯(lián),也要用墨半碗。用的筆,都是那人家用壞了不要的,他才用。到寫字的時候,要三四個人替他拂著紙,他才寫。一些拂的不好,他就要罵、要打。卻是要等他情愿,他才高興。他若不情愿時,任你王侯將相,大捧的銀子送他,他正眼兒也不看。他又不修邊幅,穿著一件稀爛的直裰,靶著一雙破不過的蒲鞋。每日寫了字,得了人家的筆資,自家吃了飯,剩下的錢就不要了,隨便不相識的窮人,就送了他。

    那日大雪里,走到一個朋友家,他那一雙稀爛的蒲鞋,踹了他一書房的滋泥。主人曉得他的性子不好,心里嫌他,不好說出,只得問道:“季先生的尊履壞了,可好買雙換換?”季遐年道:“我沒有錢?!蹦侵魅说溃骸澳憧蠈懸环炙臀?,我買鞋送你了?!奔惧谀甑溃骸拔译y道沒有鞋,要你的?”主人厭他腌臟,自己走了進去,拿出一雙鞋來,道:“你先生且請略換換,恐怕腳底下冷?!奔惧谀陳懒?,并不作別,就走出大門,嚷道:“你家甚么要緊的地方!我這雙鞋就不可以坐在你家?我坐在你家,還要算抬舉你。我都希罕你的鞋穿!”一直走回天界寺,氣哺哺的又隨堂吃了一頓飯。

    吃完,看見和尚房里擺著一匣子上好的香墨,季遐年問道:“你這墨可要寫字?”和尚道:“這昨日施御史的令孫老爺送我的,我還要留著轉(zhuǎn)送別位施主老爺,不要寫字。”季遐年道:“寫一幅好哩。”不由分說,走到自己房里,拿出一個大墨湯子來,揀出一錠墨,舀些水,坐在禪床上替他磨將起來。和尚分明曉得他的性子,故意的激他寫。他在那里磨墨,正磨的興頭,侍者進來向老和尚說道:“下浮橋的施老爺來了。”和尚迎了出去。那施御史的孫子已走進禪堂來,看見季遐年,彼此也不為禮,自同和尚到那邊敘寒溫。季遐年磨完了墨,拿出一張紙來,鋪在桌上,叫四個小和尚替他按著。他取了一管敗筆,蘸飽了墨,把紙相了一會,一氣就寫了一行。那右手后邊小和尚動了一下,他就一鑿,把小和尚鑿矮了半截,鑿的殺喳的叫。老和尚聽見,慌忙來看,他還在那里急的嚷成一片。老和尚勸他不要惱,替小和尚接著紙,讓他寫完了。施御史的孫子也來看了一會,向和尚作別去了。

    次日,施家一個小廝走到天界寺來,看見季遐年問道:“有個寫字的姓季的可在這里?”季遐年道:“問他怎的?”小廝道:“我家老爺叫他明日去寫字?!奔惧谀曷犃?,也不回他,說道:“罷了。他今日不在家,我明日叫他來就是了?!贝稳眨叩较赂蚴┘议T口,要進去。門上人攔住道:“你是甚么人,混往里邊跑!”季遐年道:“我是來寫字的?!蹦切P從門房里走出來看見,道:“原來就是你!你也會寫字?”帶他走到敞廳上,小廝進去回了。施御史的孫子剛在走出屏風,季遐年迎著臉大罵道:“你是何等之人,敢來叫我寫字!我又不貪你的錢,又不慕你的勢,又不借你的光,你敢叫我寫起字來!”一頓大嚷大叫,把施鄉(xiāng)紳罵的閉口無言,低著頭進去了。那季遐年又罵了一會,依舊回到天界寺里去了。

    又一個是賣火紙筒子的。這人姓王,名太,他祖代是三牌樓賣菜的,到他父親手里窮了,把菜園都賣掉了。他自小兒最喜下圍棋。后來父親死了,他無以為生,每日到虎踞夫一帶賣火紙筒過活。

    那一日,妙意庵做會。那庵臨著烏龍譚,正是初夏的天氣,一潭簇新的荷葉,亭亭浮在水上,這庵里曲曲折折,也有許多亭榭,那些游人都進來頑耍。王太走將進來,各處轉(zhuǎn)了一會,走到柳陰樹下,一個石臺,兩邊四條石凳,三四個大老官簇擁著兩個人在那里下棋。一個穿寶藍的道:“我們這位馬先生前日在揚州鹽臺那里,下的是一百一十兩的彩,他前后共贏了二千多銀子?!币粋€穿玉色的少年道:“我們這馬先生是天下的大國手,只有這卞先生受兩子還可以敵得來。只是我們要學到卞先生的地步,也就著實費力了?!蓖跆桶ぶ碜由锨叭ネ悼?。小廝們看見他穿的襤褸,推推搡搡,不許他上前。底下坐的主人道:“你這樣一個人,也曉得看棋?”王太道:“我也略曉得些?!睋沃戳艘粫?,嘻嘻的笑。那姓馬的道:“你這人會笑,難道下得過我們?”王太道:“也勉強將就?!敝魅说溃骸澳闶呛蔚戎耍猛R先生下棋!”姓卞的道:“他既大膽,就叫他出個丑何妨!才曉得我們老爺們下棋不是他插得嘴的!”王太也不推辭,擺起子來,就請那姓馬的動著。旁邊人都覺得好笑。那姓馬的同他下了幾著,覺的他出手不同。下了半盤,站起身來道:“我這棋輸了半子了。”那些人都不曉得。姓卞的道:“論這局面,卻是馬先生略負了些?!北娙舜篌@,就要拉著王太吃酒。王太大笑道:“天下那里還有個快活似殺矢棋的事!我殺過矢棋,心里快活極了,那里還吃的下酒!”說畢,哈哈大笑,頭也不回就去了。

    一個是開茶館的,這人姓蓋,名寬,本來是個開當鋪的人。他二十多歲的時候,家里有錢,開著當鋪,又有田地,又有洲場,那親戚本家都是些有錢的。他嫌這些人俗氣,每日坐在書房里做詩看書,又喜歡畫幾筆畫。后來畫的畫好,也就有許多做詩畫的來同他往來。雖然詩也做的不如他好,畫也畫的不如他好,他卻愛才如命。遇著這些人來,留著吃酒吃飯,說也有,笑也有。這些人家里有冠、婚、喪、祭的緊急事,沒有銀子,來向他說,他從不推辭,幾百幾十拿與人用。那些當鋪里的小官,看見主人這般舉動,都說他有些呆氣,在當鋪里盡著做弊,本錢漸漸消折了。田地又接連幾年都被水淹,要賠種賠糧,就有那些混賬人來勸他變賣。買田的人嫌田地收成薄,分明值一千的只好出五六百兩。他沒奈何只得賣了。賣來的銀子,又不會生發(fā),只得放在家里秤著用,能用得幾時?又沒有了,只靠著洲場利錢還人。不想伙計沒良心,在柴院子里放火,命運不好,接連失了幾回火,把院子里的幾萬擔柴盡行燒了。那柴燒的一塊一塊的,結(jié)成就和太湖石一般,光怪陸離。那些伙計把這東西搬來給他看。他看見好頑,就留在家里。家里人說:“這是倒運的東西,留不得?!彼膊豢闲牛粼跁坷镱B?;镉嬕姏]有洲場,也辭出去了。

    又過了半年,日食艱難,把大房子賣了,搬在一所小房子住。又過了半年,妻子死了,開喪出殯,把小房子又賣了。可憐這蓋寬帶著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在一個僻凈巷內(nèi),尋了兩間房子開茶館。把那房子里面一間與兒子、女兒住。外一間擺了幾張茶桌子,后檐支了一個茶爐子,右邊安了一副柜臺,后面放了兩口水缸,滿貯了雨水。他老人家清早起來,自己生了火,煽著了,把水倒在爐子里放著,依舊坐在柜臺里看詩畫畫。柜臺上放著一個瓶,插著些時新花朵,瓶旁邊放著許多古書。他家各樣的東西都變賣盡了,只有這幾本心愛的古書是不肯賣的。人來坐著吃茶,他丟了書就來拿茶壺、茶杯。茶館的利錢有限,一壺茶只賺得一個錢,每日只賣得五六十壺茶,只賺得五六十個錢。除去柴米,還做得甚么事?

    那日正坐在柜臺里,一個鄰居老爹過來同他談閑話。那老爹見他十月里還穿著夏布衣裳,問道:“你老人家而今也算十分艱難了,從前有多少人受過你老人家的惠,而今都不到你這里來走走。你老人家這些親戚本家,事體總還是好的,你何不去向他們商議商議,借個大大的本錢,做些大生意過日子?”蓋寬道:“老爹,‘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當初我有錢的時候,身上穿的也體面,跟的小廝也齊整,和這些親戚本家在一塊,還搭配的上。而今我這般光景,走到他們家去,他就不嫌我,我自己也覺得可厭。至于老爹說有受過我的惠的,那都是窮人,那里還有得還出來!他而今又到有錢的地方去了,那里還肯到我這里來!我若去尋他,空惹他們的氣,有何趣味!”鄰居見他說的苦惱,因說道:“老爹,你這個茶館里冷清清的,料想今日也沒甚人來了,趁著好天氣,和你到南門外頑頑去?!鄙w寬道:“頑頑最好,只是沒有東道,怎處?”鄰居道:“我?guī)€幾分銀子的小東,吃個素飯罷?!鄙w寬道:“又擾你老人家?!?/br>
    說著,叫了他的小兒子出來看著店,他便同那老爹一路步出南門來。教門店里,兩個人吃了五分銀子的素飯。那老爹會了賬,打發(fā)小菜錢,一徑踱進報恩寺里。大殿南廊,三藏禪林,大鍋,都看了一回。又到門口買了一包糖,到寶塔背后一個茶館里吃茶。鄰居老爹道:“而今時世不同,報恩寺的游人也少了,連這糖也不如二十年前買的多?!鄙w寬道:“你老人家七十多歲年紀,不知見過多少事,而今不比當年了。像我也會畫兩筆畫,要在當時虞博士那一班名士在,那里愁沒碗飯吃!不想而今就艱難到這步田地!”那鄰居道:“你不說我也忘了,這麗花臺左近有個泰伯祠,是當年句容一個遲先生蓋造的,那年請了虞老爺來上祭,好不熱鬧!我才二十多歲,擠了來看,把帽子都被人擠掉了。而今可憐那祠也沒有照顧,房子都倒掉了。我們吃完了茶,同你到那里看看?!?/br>
    說著,又吃了一賣牛首豆腐干,交了茶錢走出來,從岡子上踱到雨花臺左首,望見泰伯祠的大殿,屋山頭倒了半邊。來到門前,五六個小孩子在那里踢球,兩扇大門倒了一扇,睡在地下。兩人走進去,三四個鄉(xiāng)間的老婦人在那丹墀里挑薺菜,大殿上隔子都沒了。又到后邊,五間樓直桶桶的,樓板都沒有一片。兩個人前后走了一交,蓋寬嘆息道:“這樣名勝的所在,而今破敗至此,就沒有一個人來修理。多少有錢的,拿著整千的銀子去起蓋僧房道院,那一個肯來修理圣賢的祠宇!”鄰居老爹道:“當年遲先生買了多少的家伙,都是古老樣范的,收在這樓底下幾張大柜里,而今連柜也不見了!”蓋寬道,“這些古事,提起來令人傷感,我們不如回去罷!”兩人慢慢走了出來。

    鄰居老爹道:“我們順便上雨花臺絕頂?!蓖艚纳缴瑣勾漉r明,那江中來往的船只,帆檣歷歷可數(shù)。那一輪紅日,沉沉的傍著山頭下去了。兩個人緩緩的下了山,迸城回去。蓋寬依舊賣了半年的茶。次年三月間,有個人家出了八兩銀子束修,請他到家里教館去了。

    一個是做裁縫的。這人姓荊,名元,五十多歲,在三山街開著一個裁縫鋪。每日替人家做了生活,余下來工夫就彈琴寫字,也極喜歡做詩。朋友們和他相與的問他道:“你既要做雅人,為甚么還要做你這貴行?何不同些學校里人相與相與?”他道:“我也不是要做雅人,也只為性情相近,故此時常學學。至于我們這個賤行,是祖、父遺留下來的,難道讀書識字,做了裁縫就玷污了不成?況且那些學校中的朋友,他們另有一番見識,怎肯和我們相與?而今每日尋得六七分銀子,吃飽了飯,要彈琴,要寫字,諸事都由得我,又不貪圖人的富貴,又不伺候人的顏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朋友們聽了他這一番話,也就不和他親熱。

    一日,荊元吃過了飯,思量沒事,一徑踱到清涼山來。這清涼山是城西極幽靜的所在。他有一個老朋友,姓于,住在山背后。那于老者也不讀書,也不做生意,養(yǎng)了五個兒子,最長的四十多歲,小兒子也有二十多歲。老者督率著他五個兒子灌園。那園卻有二三百畝大,中間空隙之地,種了許多花卉,堆著幾塊石頭。老者就在那旁邊蓋了幾間茅草房,手植的幾樹梧桐,長到三四十圍大。老者看看兒子灌了園,也就到茅齋生起火來,煨好了茶,吃著,看那園中的新綠。這日,荊元步了進來,于老者迎著道:“好些時不見老哥來,生意忙的緊?”荊元道:“正是。今日才打發(fā)清楚些,特來看看老爹?!庇诶险叩溃骸扒『门肓艘粔噩F(xiàn)成茶,請用杯。”斟了送過來。荊元接了,坐著吃,道:“這茶,色、香、味都好,老爹卻是那里取來的這樣好水?”于老者道:“我們城西不比你們城南,到處井泉都是吃得的。”荊元道:“古人動說桃源避世,我想起來,那里要甚么桃源?只如老爹這樣清閑自在,住在這樣城市山林的所在,就是現(xiàn)在的活神仙了!”于老者道:“只是我老拙一樣事也不會做,怎的如老哥會彈一曲琴,也覺得消遣些。近來想是一發(fā)彈的好了,可好幾時請教一回?”荊元道:“這也容易。老爹不厭污耳,明日我把琴來請教。”說了一會,辭別回來。

    次日,荊元自己抱了琴來到園里,于老者已焚下一爐好香在那里等候。彼此見了,又說了幾句話。于老看替荊元把琴安放在石凳上。荊元席地坐下,于老者也坐在旁邊。荊元慢慢的和了弦,彈起來,鏗鏗鏘鏘,聲振林木,那些鳥雀聞之,都棲息枝間竊聽。彈了一會,忽作變徽之音,凄清宛轉(zhuǎn)。于老者聽到深微之處,不覺凄然淚下。自此,他兩人常常往來。當下也就別過了??垂?!難道自今以后,就沒一個賢人君子可以入得《儒林外史》的么?但是他不曾在朝廷這一番旌揚之列,我也就不說了。畢竟怎的旌揚,且聽下回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五十六回 神宗帝下詔旌賢 劉尚書奉旨承祭

    本章字數(shù):4769

    話說萬歷四十三年,天下承平已久。天子整年不與群臣接見,名省水旱偏災,流民載道。督撫雖然題了進去,不知那龍目可曾觀看。忽一日,內(nèi)閣下了一道上諭,科里鈔出來,上寫道:

    萬歷四十三年五月二十四日,內(nèi)閣奉上諭:朕即祚以來,四十余年,宵旰兢兢,不遑暇食。夫欲迪康兆姓,首先進用人才。昔秦穆公不能用周禮,詩人刺之、此“蒹葭蒼蒼”之篇所由作也。今豈有賢智之士處于下歇?不然,何以不能臻于三代之隆也。諸臣其各抒所見,條列以聞、不拘忌諱,朕將采擇焉。欽此。

    過了三日御史單揚言上了一個疏:

    奏為請族沉抑之人才,以昭圣治,以光泉壤事。臣聞人才之盛衰,關(guān)平國家之隆替。虞廷翼為明聽,周室疏附后先,載于《詩》、《書》,傳之奕異,視乎尚矣!夫三代之用人,不拘資格,故《兔置》之野人,《小戎》之女子,皆可以備腹心德音之任。至于后世,始立資格以限制之。又有所謂清流者,在漢則曰“賢良方正”,在唐則日“入直”,在宋則曰“知制誥”。

    我朝太祖高皇帝定天下,開鄉(xiāng)會制科,設(shè)立翰林院衙門,儒臣之得與此選者,不數(shù)年間從容而躋卿貳,非是不得謂清華之品。凡宰臣定謚,其不由翰林院出身者,不得謚為“文”。如此之死生榮遇,其所以固結(jié)于人心而不可解者,菲一日矣。雖其中拔十而得二三,如薛宣、胡居仁之理學,周憲、吳景之忠義,功業(yè)則有于謙、王守仁,文章則有李夢陽、何景明輩:炳炳浪浪,照耀史冊。然一榜進士及第,數(shù)年之后乃有不能舉其姓字者,則其中僥幸亦不免焉。

    夫萃天下之人才而限制于資格,則得之者少,失之者多。其不得者,抱其沉冤抑塞之氣,噓吸于字宙間。其生也,或為佯狂,或為迂怪,甚而為幽僻詭異之行;其死也,皆能為妖,為厲,為災,為浸,上薄乎日星,下徹平淵泉,以為百姓之害:此雖諸臣不能自治其性情,自深于學問,亦不得謂菲資格之限制有以激之使然也。

    臣聞唐朝有于諸臣身后追賜進士之典,方干、羅鄴皆與焉?;噬吓郧髠?cè)席,不遺幽隱,寧于已故之儒主惜此恩澤?諸臣生不能入于玉堂,死何妨懸于金馬。伏乞皇上,憫其沉抑,特沛殊恩,遍訪海內(nèi)已故之儒修,考其行事,第其文章,賜一榜進士及第,授翰林院職銜有差,帽沉冤抑塞之士,莫不變而為祥風甘雨,同仰皇恩于無既矣。臣愚罔識忌諱,胃昧陳言,伏乞睿鑒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