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現(xiàn)在嗎？”

    歲月問道。

    “現(xiàn)在還不行，”不二說，“有一些事情需要提前準(zhǔn)備好，有一些麻煩需要盡快解決掉——但不會太久?！?/br>
    需要解決的事情真的不少。

    比如，喀則古城快要開啟了。

    他必須在古城里走一遭，一方面為了兌現(xiàn)與楚月的承諾——她幫他了結(jié)三花洞三人組，換來他出手對付她的敵人。

    這個承諾沒有答應(yīng)也就罷了。但既然答應(yīng)了楚月，就一定要做到。

    另一方面，這也是復(fù)活木晚楓的最好機會。

    在徹底告別過去之前，將這位紅顏摯友從無盡的黑暗帶回光明，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二）

    歲月則有些發(fā)呆地看著不二，臉頰泛起一圈紅暈。

    她萬萬沒有想到不二會提出這樣的請求。

    腦海里生起的第一個念頭，當(dāng)然是愿意。

    她太愿意了。

    和自己心愛的人過無憂無慮的生活，這是天底下任何一個女子都夢寐以求的事情吧。

    她原先就有過這個念頭。

    甚至，在寒冰界，在大霧蟲海的時候，她就曾想過。

    為什么要去回到宏然界。

    干脆就待在寒冰界吧，在茫茫的冰原上，在地底的溫泉里，每天看銀裝素裹的世界，和笨拙的雪獸為伍。

    大霧蟲海也可以啊。

    哪怕那里沒有人煙，全是吃人的蟲子，在枯燥單調(diào)的洞府中，她也可以歡歡喜喜地跟他生活一輩子。

    即便是回到了宏然界，她也常常想起這件事。

    她一度還擔(dān)心他不愿意放棄他一直擁有的生活，放棄他已經(jīng)習(xí)慣的一切。

    但歡喜過后，她很快想起另一件對她而言極其重要的事情——

    人族大軍向青疆吹起了號角。

    她的族人正面臨著生死危機。

    與此同時，她的故土在一點點土崩瓦解。

    她的父親，她的親人，她所有的族人，都在為種族的延續(xù)傳承全力以赴，生死不顧。

    甚至，有數(shù)不清的角族前輩，已經(jīng)為此付出了生命，付出了血淋淋的代價——那些初次踏上宏然界土地的前輩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

    而她，作為王上的女兒，作為角族人心目中的女英雄，并不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比如眼下，在喀則城與降世營的生死對壘之中，她覺得自己可以起到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所以，在這樣的緊要關(guān)頭，她怎么能為了一己之私就抽身離去呢？

    就這樣離開的話，即使真的能跟他到達一個無憂無慮的地方，她也無法心安理得，踏踏實實地生活下去。

    她會寢食難安的。

    在每一個漫長的夜晚，都會想起失去家園，在宏然界苦苦掙扎的族人。

    她愿意跟他走。

    但怎么也得等到角族人在宏然界，或者在任何一個世界安身立命之后吧。

    至少，也要等這次大戰(zhàn)結(jié)束，她的族人順順利利度過一劫吧。

    至少的至少，也要等到她用自己的智慧，幫助喀則城戰(zhàn)勝降世營之后吧。

    但她又不得不考慮到另一種可能，這件事不能拖得太久了——大戰(zhàn)馬上就要來到，而他就在降世營中，誰能保證他一定會在殘酷的生死決戰(zhàn)中，幸之又幸地活下來？

    （三）

    跟他走，

    還是留下來，為族人的安身立命貢獻自己全部的力量。

    就在兩個選擇在腦海中激烈碰撞的時候，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血祭族女王艾達的詛咒！

    “他們最后的希望，將在一對異族戀人和一個混血兒手中被毀滅?！?/br>
    這句話不停地在她耳邊回蕩。

    混血兒是誰，她無從知曉。

    但異族戀人呢。能夠摧毀角族人希望的異族戀人，當(dāng)然是一個人族，一個角族。

    會不會是她和不二？

    因為她再也不曉得，這世上還有另外一對異族之戀。

    哦?；蛟S是有的。

    她同族的那位大齡遠(yuǎn)方侄女，不就與一個人族男子相愛了么。

    但這兩個人早就失去了蹤跡。

    她更愿意相信，詛咒中所說的異族戀人就是她和不二。

    那么，她就有了充足的理由跟不二離開——

    是的，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

    甚至離開宏然界，遠(yuǎn)離這些紛紛擾擾，再也與角族人的復(fù)興大業(yè)無干，也就無法毀滅族人的希望了吧？

    “我跟你走，”

    她終于說道：“但要等到喀則城和降世營的攻防戰(zhàn)結(jié)束——我得為我的族人做點什么?！?/br>
    （四）

    對于歲月的決定，不二非常理解。

    甚至，他還有些愧疚。

    她跟他不一樣。

    在她的心里，充滿對族人的熱愛。

    在她的肩上，還扛著帶領(lǐng)角族人尋到新的家園的重?fù)?dān)。

    在寒冰界和大霧蟲海兩人交談的時候，她的話語中總是流露出對故土的眷戀和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來著。

    而他呢，他對人族，對故土，對故友和師門，對他心里認(rèn)同的兩位師傅，對他的爹娘，當(dāng)然也有很深的感情。

    但現(xiàn)在，他的爹娘早已失去蹤跡，他的師門將他請了出去。

    他的兩位師傅——樹中老者在云隱山脈中有他的怡然自得，黃宗裳也早已銷聲匿跡。

    他的故土長樂村已成一片廢墟——就是被角族人毀掉的。

    他的那些故友，沒有了他，也可以過得好好的。

    碾冰院小隊的姑娘們或許會難過，但不會很難過。她們的日子很快會回到正軌。

    或許，只有鐘秀秀會因為他的離開而哭泣，而傷心。

    但時間可以幫助她?？傆幸惶欤龝阉酶筛蓛魞?。

    至于人角兩族的大戰(zhàn)，他渺小的完全可以忽略。

    這樣一來，他對于宏然界，對于人族，對于旁人，便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甚至，因為他的身份，他至今成迷的出身，他或許還是一個多余的人，一個很可能被每一個人族都厭惡的存在。

    他的離開沒有任何負(fù)擔(dān)，也無需留戀。

    “那我們約好，”

    他看著她的眼睛說道：“不管喀則城和降世營大戰(zhàn)的結(jié)果如何，大戰(zhàn)一結(jié)束，我就帶你離開這里。”

    “現(xiàn)在呢？”

    “我們暫時分開?！?/br>
    （五）

    “你可不可以跟我先回喀則，”

    歲月說道：“我再也不想和你分開了——你到了喀則，什么也不用做，誰也不會為難你?！?/br>
    其實，她想說的，如果他繼續(xù)在降世營的話，她根本放心不下。但她知道，她不能以此作為理由把他留下來。

    不二卻一下子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但他不能去喀則。

    有三個緣由。

    第一，如果真的要離開，他首先要除去李云憬在自己身上種下的靈氣標(biāo)識。

    自從這道靈氣標(biāo)識種在他身上，他就無時不刻不再研究怎么解決它。

    上一次，他本來已經(jīng)將標(biāo)識除去。但逃到蠻荒后，還是被李云憬抓了回來。

    后來，他查了大量關(guān)于靈氣標(biāo)識的資料，終于查證李云憬在他身上種的是一種子母相連靈氣標(biāo)識。連帶破解之法也有了著落。

    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他一旦對靈氣標(biāo)識出手，李云憬會立刻趕來。

    或者，他可以走得遠(yuǎn)一些，再去除標(biāo)識。

    可一旦他將要李云憬可控的范圍，李云憬很快就會出現(xiàn)。

    所以，他必須耐心的等待。

    直到大戰(zhàn)開啟，李云憬與喀則城的紫角對上手，無暇顧及他的時候。

    而在這之前，他只能在李云憬的眼皮子底下行動。

    第二，兩個人得做好充足的準(zhǔn)備。他的想法是，徹底離開宏然界。因為只要待在這里，就無法避免人族與角族生死不共戴天的矛盾。

    但離開宏然界談何容易。

    首先要找到跨界傳送陣——只有三大宗本宗山門里才有。

    即便找到了跨界傳送陣，啟動所需的天文靈石數(shù)字，也絕非他能付得起的。

    他打算等除去靈氣標(biāo)識后，找妙手蘇纖求助。

    他曾看到關(guān)于蘇纖的生死危機，這個籌碼應(yīng)該足夠她出手一次。

    就算順順利利到了異界。往后的修行和生活還需要很多東西，都得提前張羅，這也要花費時間。

    第三，就算他身份成疑，就算他無足輕重，他也不能在人角兩方大戰(zhàn)期間，作為一個被保護的對象，待在喀則城里。這跟投敵叛變有什么區(qū)別？他到底是還算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人啊。

    “我向你保證，分開只是暫時的?！?/br>
    他說：“不論這場大戰(zhàn)多么殘酷，不論遇到什么樣的危險，我一定會活著來見你，站到你面前，帶著你離開。請你也向我保證，一定會好端端活下來，等我來接你?！?/br>
    他語氣比金鐵還要果決，他的自信如巍山一般堅挺，叫她無法再繼續(xù)相勸。

    “我也向你保證，”她說：“我一定會好端端的，等你來找我?！?/br>
    （六）

    話至于此，時間已過去很久。

    不二看了看天色，有些不舍地說道：“我得回去了——有人在等我?！?/br>
    他再次擁抱歲月，緊緊地抱了一會兒，又一會兒。

    終于松開她，轉(zhuǎn)身要走。

    剛走了幾步，仿佛聽見身后，歲月說了一聲——“等一等?！?/br>
    他轉(zhuǎn)過身來，歲月直勾勾地看著他。

    “你叫我？”

    歲月點了點頭。

    這個時候，太陽向西面偏了許多，光照不如正午的時候明亮，穿過層層林葉卻顯得格外柔和靜謐。

    歲月的臉白皙又英氣，又難掩幾分赤霞的羞澀。

    漂亮的眼睛好像在他耳邊輕輕說著情話。

    這個時候，幾個人族偵查小隊已經(jīng)散去。

    四周靜悄悄的，反襯出兩個人的心跳像打鼓的聲音。

    他再也忍不住了，大步走過去，一把抱住她。

    她也迎了上來。像蝴蝶輕盈地躍入花叢。

    “我想和你再待一會兒，”歲月說：“我不知道，下次見你還要多久?！?/br>
    也有可能，這一次就是永別。

    未來的事情，誰知道呢。

    不二說：“我會來找你。不會很久。一定?！?/br>
    歲月含笑看著他：“我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

    不二把耳朵湊過去。

    “你還記不記得，”歲月纖細(xì)又柔軟的手在他的背后游走，像海水撫摸他的脊背，“在浩瀚森林的棧里，你喝醉了……”

    他搖搖頭，心開始狂跳。

    “那你記不記得，”

    她接著說，“在大霧蟲海中，咱們中了那怪人的迷香，我一掌把你拍暈了……”

    他不說話，深深地看著她。她的眼睛在說話。

    他覺得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就在這里。

    他忽然將她抱住，溫柔地壓在身下。

    他把她的兩只手輕輕壓住，惡狠狠說道：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到現(xiàn)在還記得清清楚楚，”

    他說：“但這次，我絕不會讓你得逞了?！?/br>
    他決定暫時不走了。

    因為他渾身都要歡快地飛起來。

    夕陽在一點一點往下滑，這里的溫度卻陡然急升。

    激昂的聲音在林中回蕩。

    林鳥不知人的快樂，卻以鳴叫聲應(yīng)和，像勝利的號角。

    這是一場偉大的翻身仗。

    他再一次成為灌木叢中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