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瓶、煙、凌亂的屋子。

    葉思北似乎是察覺什么，她慌亂起身：“我收拾，我這就收拾?！?/br>
    “葉思北，”秦南看著在房間里開始收撿酒瓶的女人，他突然體會到了一種說不出的無能為力，他看著她的背影，“如果傷害得不到公正撫平，傷口就會永遠爛在原地?！?/br>
    葉思北停住動作，聽他無比殘忍開口：“這才是開始。”

    “你會一點一點從內(nèi)到外腐爛，你會為了治愈這個傷口奔波半生，你會不停想為什么是自己，自己做錯了什么，為什么那個作惡的人還好好生活你卻活成這個樣子”

    “現(xiàn)在你做所有事，別人還會同情你，覺得你是因為受了傷害，可等未來，等大家忘卻你受過什么傷，只看見你連自己人生都過不好的時候，所有人都只會覺得，葉思北是個爛人?！?/br>
    葉思北抱著酒瓶，她身體微微顫抖，她試圖用擁抱這個酒瓶的動作緩解自己的情緒。

    “也沒什么關(guān)系，”她安慰自己，“我本來也就這樣的，我媽說，人得信命?！?/br>
    “命運是可以改變的?！?/br>
    秦南看著她的背影：“你要試著去贏一次，只要贏一次……”

    “可我沒有贏過！”

    葉思北終于忍耐不住，她回頭看他：“你以為我沒有試過嗎？我試過?！?/br>
    “小時候我以為，我努力讀書就可以改變?nèi)松?，可是沒有?！?/br>
    “我以為我努力工作就可以改變?nèi)松?，也沒有?！?/br>
    “我以為最難熬的永遠是現(xiàn)在，只要熬過去了最美好的就在未來，可結(jié)果呢？”

    “永遠有更多的苦難在未來等著你，永遠有你沒有辦法做到的缺點在等著你?！?/br>
    “我不夠努力，我不夠自律，我不夠謹(jǐn)慎，我不夠聰明，我矯情，我愚蠢，我情商低，我27歲馬上要生孩子企業(yè)不愿意要我，我26歲沒有穩(wěn)定工作有個弟弟拿什么條件挑三揀四，我考了個大學(xué)最后還還是出來月薪3000還沒人家搬磚賺得多，我人生指責(zé)還不夠多嗎？”

    “你要我贏，我拿什么贏？”

    “我現(xiàn)在，”葉思北的話混著哭，幾乎聽不清聲音，她抬起手，指向自己，“只有一個愿望——”

    “我想好好生活。”

    “我想像一個正常人一樣，不叛逆，不對抗，不抱任何期待，隨波逐流的生活。”

    “這個要求，很過分嗎？”

    秦南沒說話，他看著面前盯著他的女人。

    也就在對峙這一刻，她眼神清明又堅韌，和平時唯唯諾諾截然不同。

    他突然意識到，不是的。

    她說著要放棄，不叛逆，不對抗，不抱期待活著。

    可就是因為沒有放棄，叛逆、對抗、充滿期待，所以才會痛苦。

    她身體活著另一個從未放棄的自己，卻用身體作為牢籠，死死困住她。

    “葉思北，”秦南不敢看她，他怕自己被她影響，他低下頭，“如果你想像一個正常人一樣活著，那就跟我去報警?！?/br>
    說著，秦南走上前，重新抓住她的手腕，拉著她到了門口。

    這次他們兩都沒有對抗，葉思北走得跌跌撞撞，秦南只是虛虛一握，仿佛是到了對峙的最后一刻，誰都沒有力氣，誰都瀕臨崩潰。

    鼓起勇氣走到門口，秦南剛一開門，就看見葉念文站在門口。

    他還穿著那件廉價的西服，單肩背著平時那個黑色書包，書包背了好多年，一直沒換過。

    他失去了平時一貫的笑意，仿佛是一瞬間長大，靜靜和秦南對峙。

    沒有人知道他在門口站了多久，也沒有人知道他要做什么。好久后，葉思北沙啞出聲：“你怎么來了？”

    “楚楚說，姐夫把范建成打了，我就過來看看?！?/br>
    葉念文勉強笑起來：“聽見你們在吵架，沒好意思敲門。要不先進去坐吧?！?/br>
    “你讓開。”

    秦南盯著他，葉念文沒說話，他低下頭，聲音很低：“現(xiàn)在報警，勝訴概率很低。”

    話音剛落，秦南猛地一巴掌掄過去，抓著葉念文的頭就將他按在墻上：“這是你該和你姐說的話嗎？！你一個律師你和你姐說這話？！”

    葉念文眼鏡被打歪過去，他趴在墻上，因為疼痛輕輕喘息：“我不能讓我姐去打一場會輸?shù)墓偎??！?/br>
    “你不是她，你不是她親人，”葉念文聲音微顫，“你不心疼她會遭遇什么。從一開始，她就會被質(zhì)疑。所有人都會問，為什么那天她喝酒，為什么那天她會在晚上出門，為什么那天她會穿一條包臀裙，她和犯罪人是什么關(guān)系。”

    “他們會審視她的過去，她的家庭，她所有可能不端的行為，會說她刻意勾引，會說她陷害別人。如果這場官司贏不了，別人就會說她仙人跳、索錢未遂、小三上位，甚至于不當(dāng)職業(yè)?！?/br>
    葉念文一邊說，一邊看著旁邊站著的葉思北，他紅著眼，努力讓眼淚不要流出來：“我理解你的憤怒，如果你接受不了可以離婚。”

    “可我不能，看著你毀了我姐?！?/br>
    秦南沒有說話，葉念文也沒有再動，葉思北注視著葉念文的眼睛，一瞬之間，她突然就明白了。

    那天葉念文看到了。

    他是知道的。

    所以他能準(zhǔn)確描述她的穿著，她發(fā)生了什么，會在晚上和她說那些話，會在夜里送她回家。

    然而，她的弟弟，一個律師，在那一刻選擇了沉默。

    她有些想笑，用手環(huán)抱著自己，站在門前，看著葉念文。

    看了好久后，她感受到一種無端的荒唐，抬手隨意比劃了一下，想說點什么，又失言，最后只開口：“把人放開吧?！?/br>
    秦南不動，葉思北走到他面前，抬手將他的手拉開。

    兩個人面對面站著，好久，葉思北才開口：“你看，才開始，你就打了兩架。如果這些話都聽不了，報了警，后面怎么辦呢？”

    “暴力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其實大家都很清醒，我媽、我弟弟，大家都支持我的決定，我的決定才是對的?！?/br>
    秦南抬眼看她，葉思北迎著他的目光，異常平靜：“回去準(zhǔn)備一下吧，晚上我爸生日，不要讓老人家cao心。”

    兩人僵持，好久，葉思北轉(zhuǎn)身拍了拍身后的葉念文：“帶你姐夫走吧，我想靜靜?！?/br>
    說著，她就自己進了屋里，關(guān)上大門。

    等長廊上只留下葉念文和秦南，他看著秦南，猶豫好久，才出聲：“姐夫……”

    “你一直知道？”

    秦南打斷他，葉念文低下頭，好久，他扭過頭，看向周邊矮房，似乎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4月9號那天早上，我找案源，也去了醫(yī)院。警察不讓我見受害人，我就躲在受害人呆的病房轉(zhuǎn)角，當(dāng)時我就想，等受害人出來，我可以看見是誰，警察不在的時候，我就去找她，我就和她說，我是個律師，我為幫她討回公道，請相信我?！?/br>
    葉念文學(xué)著他想象中的樣子，看上去有些滑稽，他低頭笑了一下，想讓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難過：“然后我看見了我姐和我媽?！?/br>
    “你媽也知道?！?/br>
    葉念文沒有說話，秦南深吸了一口氣，他點了點頭：“果然是一家人。”

    說完，他快步轉(zhuǎn)身往樓下走去。葉念文猶豫片刻，還是追著秦南下樓，他一面追一面喊：“姐夫，我姐不報警是我和我媽攔下的，所有的錯都在我們，不是她軟弱……”

    “我知道不是她軟弱！”

    秦南停住步子，猛地吼出聲來，他盯著葉念文：“軟弱的是你！”

    葉念文愣在原地，秦南上前一步：“你初三沒考上重點高中是你媽給的擇校費，為了給你湊擇校費，你媽一分錢不給她讀書，你姐是自己想辦法讀完高三考上大學(xué)。”

    “大學(xué)了，你每個月拿著你家里給的生活費交女朋友，參加社團，而你姐自己打工賺錢，和爸媽要買電腦的錢都覺得羞恥。”

    “畢業(yè)后，你吃著家里住著家里啃著家里，結(jié)婚還要朝著家里要錢，你以為你的首付是哪里來的？是你姐拿了信用貸，給你借款借了五萬！”

    “葉念文這些你不知道嗎？你不清楚嗎？”

    葉念文臉色煞白，他顫抖著聲：“我……我不知道那五萬……”

    “你不能知道嗎？”秦南打斷他，揭穿他：“你可以知道，只是你不想！每一次，你爹媽為你作惡，你裝聾作啞，因為你享受著從你姐身上剝奪的一切，你害怕丟掉這么輕松的生活。”

    “就像過去你姐為你做過的所有犧牲，你永遠都晚一步知道，然后說句對不起來彌補你內(nèi)心那份愧疚。你但凡有一次像個人，你姐都不會走到今天這種樣子?！?/br>
    “你不敢?guī)龍缶阏f是為她好，可她過成什么樣子你沒看到嗎？！這叫為她好嗎？這叫不給你們?nèi)锹闊?！這讓所有人都可以繼續(xù)平靜的生活除了你姐！”

    “你就是只軟腳蝦，你就是只蛀蟲，你就是吸著你全家血長大還要假裝自己正義善良的偽君子！”

    “如果你真的在意她，真的為她好，你就該為她討回一份公道，告訴她她沒有任何錯，讓她堂堂正正活在這個世界上！”

    “可你們有過嗎？”秦南放低聲音，“你們沒有。”

    “我以前想過無數(shù)次，為什么她會變成今天的模樣，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br>
    秦南倒退著往后走。

    “因為你們?nèi)?，你們所有人，包括我，”秦南紅了眼眶，“沒有一個人告訴過葉思北，她生來沒有錯，她可以好好地活?！?/br>
    “從來沒有。”

    第13章 chapter 8

    這話說出來，就是長久的沉默。

    葉念文張了張唇，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他想解釋，可他清楚知道，秦南說得都對。

    家里這一切，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不想知道。

    他不想?yún)⑴c家庭的斗爭，也害怕失去輕松的生活，于是他看著葉思北苦熬，他裝聾作啞，又在事后愧疚不安。

    “可我是，”他顫抖著，努力說出聲，“我是真的希望，我姐過得好?！?/br>
    “可能你不信，可我真的，”他頓了頓，似乎是在控制語調(diào)，好久，才說出那句，“希望她永遠是我最崇拜那個葉思北。”

    說完，葉念文似乎也明白這樣什么都沒做過的深情過于虛偽，他平復(fù)了一下情緒，低頭道別：“我先走了，晚上爸的生日，你們要是不過去，我去說一聲?！?/br>
    “我等她一起吧?！?/br>
    秦南低下頭，沒有拒絕。

    葉念文走出小區(qū)大門，一面走一面回頭看葉思北房間那道貼著陳舊“喜”字的大門。

    葉念文走后，秦南回到自己車上，他呆呆坐著，好久，將頭無力垂下，輕靠在方向盤上。

    而葉思北坐在房間里，她靠著床，看著房間唯一的陽臺外刺眼的陽光，滿腦子都是秦南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