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旭環(huán)視四周, 宋子杰私人物品基本收拾完畢，不大的辦公室略顯空蕩, 他抬頭直視宋子杰的眼睛, 直截了當(dāng)問道：“為什么要走？”

    宋子杰扭頭避開孟旭的視線, 聲音不自覺帶上幾分沙啞，“組織安排?！?/br>
    孟旭還欲多言，宋子杰打斷他：“孟所，咱們共事時間不長, 但我看得出你是做實事的好警察?！?nbsp;宋子杰頓了頓，“多多保重。”

    孟旭沉默不語，右手驟然握拳, 趙衛(wèi)民倒臺，獅子山派出所處于癱瘓狀態(tài)，最艱難的時刻，是宋子杰帶人撐下來，穩(wěn)住人心，穩(wěn)住局面，穩(wěn)住棲霞區(qū)最繁華的轄區(qū)，但現(xiàn)在他走了。

    “其實這樣也好，多少人求爺爺告奶奶想從派出所調(diào)到市局，我也算變相高升了?！彼巫咏艽蚬幌霃娜魏稳搜劾锟匆娡榈念伾?。從派出所指導(dǎo)員到檔案管理員，從天上掉餡餅的升遷到一落千丈的冷板凳，不到兩月時間，仿佛做了一場夢。

    之前，宋子杰想過跟孟旭搭班子將獅子山派出所干好，想過發(fā)光發(fā)熱的未來，但時至今日，作為一名工作近十年的老警察，他很清楚組織的選擇，趙衛(wèi)民當(dāng)權(quán)時他沒有站出來表態(tài)，現(xiàn)在說什么都太晚，他沒有同流合污，但也沒有檢舉揭發(fā)，他選擇沉默的那一刻，就決定了今天的命運。

    宋子杰深深看一眼辦公室，他在獅子山干了三年，自問沒做過虧心事，三十出頭的年齡，養(yǎng)老的崗位，到底意難平。

    *

    獅子山步行街某餐館，席面擺了一桌，卻無人動筷?；ㄌ鸢欀碱^戳筷子，孟旭端著茶杯不知道在想什么，飯桌上湯圓罵罵咧咧。

    “咱走了不到一星期吧，我怎么感覺天都塌了，老宋去市局坐冷板凳，之前獅子山混熟的人整得七零八碎，現(xiàn)在外面都傳老大是災(zāi)星，到哪哪倒霉。”湯圓唾沫橫飛。

    流言蜚語傳得有模有樣，前政法委書記齊運青，前棲霞分局局長趙衛(wèi)民，以及拔出蘿卜帶出泥的一眾碩鼠，全倒在孟旭手里。孟旭下沉到獅子山明面上為辦公大樓被炸負(fù)責(zé)，實質(zhì)秦局安到棲霞分局釘子，秋后算賬的快刀，為得就是剪除所有當(dāng)初依附齊書記羽翼，為秦局入常鋪路。

    一時間，公安系統(tǒng)風(fēng)聲鶴唳。

    湯圓賊眉鼠眼湊近孟旭，附在他耳邊問道：“老大，你是不是真帶任務(wù)來的？”孟旭一巴掌拍開他。

    花甜白眼翻到飛起，“湯胖子，你放棄屁股用腦子想想，孟旭真帶任務(wù)來的，現(xiàn)在才動手，再說真動手也不會拿老宋一老好人開刀。”

    湯圓點點頭：“那倒也是，殺雞給猴看，宋子杰擺明不夠分量，那他調(diào)走的事誰干的？”

    花甜瞪圓眼睛，不可置信望著湯圓，食指指著自己問道：“你一南城百曉生問我?！睖珗A抬眼瞥一眼孟旭，后者仍舊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模樣，撇撇嘴：“我這不尋思你知道什么內(nèi)幕，現(xiàn)在所里都覺得我們秋后算賬來的，老好人宋子杰被逼走也是老大的手筆，今早打飯食堂大媽沖我翻白眼那模樣，你沒看見。”

    花甜戳筷子，“我看見了，你沒看見輪到我的時候，rou包子沒有，雞蛋沒有，豆?jié){沒有，最后給我兩過夜的窩頭?！?/br>
    “老大，你給我兩句準(zhǔn)話，秦局到底怎么安排的。江鎮(zhèn)的案子移給趙局，趙曉斌是你親自抓的，案子也是你辦的，現(xiàn)在二一推作五全成人家的功勞了?！睖珗A憤憤不平：“公安部二級通緝犯，問廳里要個二等功不為過吧。”

    孟旭眉宇間川字十分明顯，唇抿成一條直線。

    花甜拐拐湯圓，心情很復(fù)雜，“你別問他了，他什么時候在乎過功勞。”想到孟旭為了保住自己不惜擔(dān)下所有責(zé)任貶到獅子山，花甜五味雜陳。

    “他不在乎，我在乎，勞心勞力原本打算升一級，結(jié)果倒好，不辭辛苦為人家升官添磚加瓦，自己還成了叛徒?！睖珗A越想越氣，覺得這趟江鎮(zhèn)之行虧大發(fā)了。

    花甜攬過他肩安慰道：“淡定淡定，咱們什么人自己心里清楚，日久見人心，他們遲早會明白的?！睖珗A瞅瞅花甜，又瞅瞅孟旭，嘴角微微抽搐：“得嘞，你們夫唱婦隨，我枉做小人?！?/br>
    花甜笑容凝在臉上，小手用勁，在湯胖子腰間狠狠一擰，飯桌上頓時傳來湯胖子的凄厲的慘叫聲。

    *

    “老大，老大不好了！”獅子山派出所走廊傳來湯圓急促的呼喊聲，劇烈跑動下，他小肚子肥rou抖動，數(shù)九寒冬急得一腦門汗。

    孟旭正跟新來的指導(dǎo)員楊柯交代工作，聽見湯圓聲音，話語一頓，剛站起來，湯圓便沖了進來。

    湯圓見到楊柯，嘴邊的話硬生生噎在嗓子眼，頓時卡殼。

    “這是所里新來的指導(dǎo)員楊柯，有什么話直說?！泵闲裱院喴赓W介紹道，楊柯四十來歲，膚色偏黑，臉上溝壑縱橫，法令紋很深，眉宇間一個川字尤為明顯，仿佛刀斧刻上去一般，光看面相是個性情嚴(yán)厲的主，不像宋子杰好說話。

    方才聽見湯圓對孟旭稱呼，楊柯面色一沉，眉頭頓時皺起來。湯圓對楊柯同樣沒有好印象，他不喜歡這類嚴(yán)肅刻板的主。

    “老大，臨江墓園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刑偵隊讓我們?nèi)f(xié)助調(diào)查?！?/br>
    孟旭瞥了湯圓一眼，楊柯一步跨出，神色不變：“孟所，您忙，我先去整理辦公室?！?/br>
    湯圓挑眉，孟旭又瞥了他一眼，眼神不自覺帶了幾分嚴(yán)厲，再次強調(diào)道：“有話直說。”

    “談術(shù)死了，尸體被綁在談老太太墓碑上，刑偵二隊的人都去了?！?/br>
    半小時后，臨江墓園。

    孟旭湯圓趕到時，現(xiàn)場扯起警戒線，馬伯騫帶著技術(shù)大隊的人搜證，談術(shù)尸體放地上，市局張法醫(yī)正組織人將尸體運回去。刑偵二隊隊長章懷仁跟孟旭是競爭關(guān)系，孟旭能力強背景硬，之前一直壓章懷仁一頭，現(xiàn)在重案組解散，孟旭貶到獅子山當(dāng)所長，章懷仁成了市局倚重刑偵隊長，風(fēng)頭倒是更盛幾分。

    干刑偵的大多直腸子，尤其章懷仁，他不喜孟旭，也不屑掩飾，這次若非死者與獅子山之前警情相關(guān)，他根本不會讓對方插一腳。

    見兩人都沒有寒暄的意思，馬伯騫打了個圓場。

    “死者死亡時間在昨天凌晨兩點到三點之間，體表無明顯創(chuàng)傷，四肢淤青有捆綁痕跡，死的時候只穿了內(nèi)褲，老張初步判斷是凍死的?！瘪R伯騫把手機遞給孟旭。照片中，談術(shù)背對墓碑跪在地上，腳背抵住碑底，身子前傾，頭垂在半空中，皮膚青紫，渾身上下只有一條灰內(nèi)褲。

    “昨夜最高氣溫零下十度，這種溫度室外穿少點都會凍死，更別提不穿了?！?/br>
    “誰發(fā)現(xiàn)的？”

    “墓地銷售，正巧今天有人要買墓地，不然還發(fā)現(xiàn)不了?！?/br>
    孟旭環(huán)顧四周，萬物枯槁一片荒涼，光禿禿樹梢上還掛著冰晶，臨江墓園遠離市區(qū)，偏得不能再偏的地界，寒冬臘月又非逢年過節(jié)，沒人掃墓，若非碰巧，尸體十天半月都發(fā)現(xiàn)不了。

    張法醫(yī)帶的徒弟第一次出現(xiàn)場，小伙剛吐完腿還軟著，搬尸袋時沒注意腳邊的臺階，哐當(dāng)一聲摔地上，尸體頭部順著拉鏈滑了出來，正巧落在孟旭不遠處。

    “怎么干活的！”張法醫(yī)恨鐵不成鋼，小伙滿臉羞紅，手忙腳亂想把尸體塞回去。

    “等等！”孟旭一步跨出，直接蹲下來，他沒帶手套，指著尸體吩咐道：“把頭扭過來。”張法醫(yī)小徒弟不認(rèn)識孟旭，求助目光望向師傅，張法醫(yī)點點頭，示意徒弟聽孟旭的。

    之前尸體頭朝上，小徒弟戰(zhàn)戰(zhàn)兢兢把頭扭過來，露出他的后脖頸，發(fā)際線下一塊硬幣大小的赤紅色x紋身異常醒目。馬伯騫也湊了過來，他一驚，嘴巴張成o形。

    南城公安局刑偵二隊。

    章懷仁眉頭隆起，“你是說之前連環(huán)殺人案兇手俞青凡的尸體上也有x紋身。”

    馬伯騫扭頭看看孟旭，又瞄向章懷仁，章懷仁不滿：“老馬你什么意思，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重案組了，談術(shù)是我的案子。”

    馬伯騫磨磨唧唧，章懷仁十分不滿，上手直接將俞青凡的尸檢報告搶過來，馬伯騫無奈看向孟旭，后者垂眸，專注手里談術(shù)的尸檢報告。

    “還真有，俞青凡是炸死的，談術(shù)是凍死的，兩人后脖頸都有赤紅色x紋身，肯定不是巧合?！闭聭讶侍ь^，犀利目光鎖定面前的孟旭，眼神中帶著幾分挑釁。

    “談術(shù)和談琪聯(lián)手逼死談老太太，談術(shù)死在墓前，兇手必定不會放過談琪。至于俞青凡，孟旭你隱瞞了什么？”

    孟旭手一頓，抬頭眼神在章懷仁臉上停留幾秒，繼而移開。

    章懷仁最看不慣孟旭高高在上漠然態(tài)度，頓時惱了。

    “俞青凡在你眼皮子底下炸警局，談老太太死后沒多久繼子被殺，你但凡長點心，少花點時間跟下屬卿卿我我，幕后黑手早被挖出來了，還用我擦屁股！”

    馬伯騫頭大，章懷仁脾氣火爆，孟旭沉默寡言，章懷仁覺得孟旭仗著背景搶案子處處壓他一頭，孟旭又不屑跟他解釋，兩人越鬧越僵，現(xiàn)在章懷仁借題發(fā)揮胡攪蠻纏，搞得馬伯騫兩頭為難。

    “不說話，行！” 章懷仁氣極反笑，“我去跟上面匯報，至于孟所長，祝您步步高升，好走不送！”

    章懷仁摔門而去，馬伯騫一臉尷尬，沖孟旭解釋道：“老章沒壞心，就這么個人，孟隊你別跟他計較?！?/br>
    孟旭從報告中抬頭，把報告背身后，目光落在馬伯騫臉上?！拔覜]跟他計較?！?/br>
    馬伯騫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孟旭心里閃過一絲異樣，無端有些不舒服。他不茍言笑，南城警局的人對他大多又敬又怕，嚼舌根的人不少，但沒人敢當(dāng)面給他難堪。像章懷仁這般當(dāng)面鑼對面鼓的到還好，背地使陰招防不勝防。孟旭不怕是非，不懼流言，不畏手段，但將寶貴的時間浪費在處理瑣碎人際關(guān)系和官場扯皮上，他不愿意。

    “發(fā)現(xiàn)尸體墓地銷售在哪？”

    馬伯騫詫異：“你覺得跟他有關(guān)。”

    孟旭修長手指敲敲桌子，“問過才知道?！?/br>
    馬伯騫帶上房門，措辭小心：“章隊剛問過，沒問題讓人回去了?！?/br>
    孟旭隆起眉頭，沒說話辦公室氣壓驟降，馬伯騫勸道：“他的案子。”

    孟旭直視馬伯騫，后者搓搓手，長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泵闲翊驍嗨安皇窍膊幌矚g的問題，我做事從來對事不對人?！?/br>
    “咱們合作多久了，你的性子我知道，但別人不知道，何況最近情況特殊?！瘪R伯騫瞟瞟四周，壓低音量：“秦局不到兩月就退了，趙局步步緊逼，章隊又是名正言順刑偵隊長?！?/br>
    孟旭抬眸，眼中異樣閃過，反問道：“這些跟案子有什么關(guān)系?！?/br>
    馬伯騫瞪圓眼睛，“老孟，這話就沒意思了。趙局在拉章懷仁，你不知道。秦局年紀(jì)到了，不管他入不入常，都是趙局上位，章懷仁名正言順二隊隊長，你現(xiàn)在插手他的案子?！?/br>
    孟旭站得筆直，沉靜的目光看向馬伯騫，后者神色一頓。

    “外面都在傳，秦局背水一戰(zhàn)，要么入常要么退休，而你孟旭，作為他手里的頭號尖刀，在塵埃落定前，趙局會讓你偵辦刑事案件？案子破了功勞算誰的，上次部里二級通緝犯還沒看明白。”

    孟旭沉默不語，馬伯騫繼續(xù)說道：“我知道你沒私心，也不喜歡這些彎彎繞繞，但沒辦法，咱們公安系統(tǒng)算好的，其他部門想做事更難。這次x紋身的事，就交給章懷仁來辦，你當(dāng)你的派出所長，他干他的刑偵隊長，各司其職多好。”

    孟旭默默收回手，垂眸時，挑了下唇角。

    “老孟，你聽我句勸，秦局將你下放到獅子山避風(fēng)頭，你就聽他的，他是你師傅，總不會害你。

    孟旭嘴角抿成一條線，眸中亮起刀片一般凜冽的光芒?！罢勑g(shù)的死有問題?！?/br>
    馬伯騫莫名其妙，寒冬臘月，赤身-裸-體綁墓碑上凍死，鐵定有問題。

    “俞青凡炸警局的炸-藥來源，她的隱藏方式，還有那個神秘的x紋身，我一直在查，現(xiàn)在它又出現(xiàn)了?！泵闲衲抗馍钸h，“談術(shù)的死亡現(xiàn)場，捆綁用得最簡單的登山繩，受害者電暈后綁在墓碑上，拿走所有衣物，零下十幾度的冬夜，活活凍死。兇手沒留下任何指紋纖維皮屑，連腳印都做了特殊處理，你沒覺得場景很熟悉?！?/br>
    馬伯騫下意識反問道：“什么熟悉？”

    “西寺路，岳江浩?！泵闲袢粲兴?，“當(dāng)初俞青凡電暈岳江浩，用三菱錐捅死他，現(xiàn)場同樣處理的很干凈，若非水灘里的蚊子血，我們甚至不能鎖定她是兇手?！?/br>
    馬伯騫點頭，如果俞青凡不繼續(xù)犯案，岳江浩的死現(xiàn)在還是疑案。

    “但俞青凡已經(jīng)死了啊?！笔w還是警方幫忙收斂的。

    “俞青凡死了，她的幫手沒死?！泵闲袷种竸澾^照片中赤紅的x紋身，“你之前跟我說過，這種紋身染料特殊，除非把皮剝下來，否則永遠無法洗掉。同樣是赤紅色的x紋身，俞青凡的赤色偏多，顏色偏暗，談術(shù)的紅色偏多，細(xì)看還能發(fā)現(xiàn)針孔，他紋沒多久，甚至可能死后被紋上去的。”如此嚴(yán)謹(jǐn)?shù)膬窗脯F(xiàn)場，尸體卻留下這般刻意的紋身。

    馬伯騫倒吸一口涼氣，“兇手故意的！可他為什么要殺談術(shù)？還綁在談老太太墓碑上?！?/br>
    孟旭眼神頗深，“談老太太案子，我辦的?！?/br>
    馬伯騫瞠目結(jié)舌，“沖你來的！”他拍拍孟旭肩膀，神色出奇慎重，也不勸了：“我有消息第一時間通知你?！?/br>
    孟旭給了他一拳，一切盡在不言中。

    第66章 懸劍1   亮劍

    獅子山派出所會議室。

    新任指導(dǎo)員楊柯拿著一堆材料走進來, 看見一幫稀稀拉拉東倒西歪的民警，眉頭霎時皺起來。

    “孟所呢？”湯圓一身警服穿的歪七扭八, 警帽也沒戴，楊柯眉心川字越發(fā)明顯。湯圓聳肩：“不知道。”

    楊柯的臉頓時黑得可以滴出水來，他來獅所三天了，調(diào)研情況令人瞠目結(jié)舌，警員調(diào)動頻繁，人事關(guān)系混亂，各項管理制度形同虛設(shè)，更夸張的是，政治學(xué)習(xí)居然停留在上月, 什么樣的所長才能干出這種事！

    楊柯來之前就聽說過孟旭不好搞, 沒想到他如此之不好搞, 表面工作都不愿意做, 如此低覺悟的人竟然還混成了一所之長，滑天下之大稽。

    “湯警員, 你去把孟所叫回來?！睏羁鲁林槨?/br>
    湯圓懶懶散散站起來，“楊指導(dǎo)員, 老大去哪了我真不知道, 要不您親自給他打個電話？”

    楊柯冷哼一聲, “叫孟所，警察隊伍里沒有老大?！?/br>
    湯圓敷衍道：“您說的對，但我確實不知道孟所在哪?！?nbsp;楊柯掃視四周，極力壓制住胸中怒火, “其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