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不算一無所獲?!敝哌M殿內,一身風塵仆仆。 管魏對跟在汁琮身后的耿曙似乎毫無興趣,看也不看,只道:“接獲玉璧關下的信報,帶回來十二萬人,可得妥當安排?!?/br> 汁琮說:“管大人須得辛苦了。” 管魏搖搖頭,看著汁琮,汁琮揚眉,管魏終于忍不住了,問:“陛下沒有帶回來別的東西嗎?” 汁琮道:“丞相看我像有別的東西么?” “金璽呢?”管魏問道。 汁琮無可奈何,攤手,又道:“被你料中了,沒有。但……”說著回頭看了耿曙一眼,朝管魏示意:“對我而言,他比金璽重要多了?!?/br> 管魏哭笑不得,轉身。汁琮又道:“麻煩您請?zhí)蕚浼捞焓乱?,上稟蒼天,下告萬民,再擇個合適的日子,按王室添丁之儀籌備。” 管魏正要離開,忽然回身,看了耿曙一眼,再看汁琮,臉上露出笑意,點頭。 “好,很好?!?/br> “很好,”年過六旬的雍國太后姜懷看著耿曙,說道,“很好……很好?!?/br> 深宮中,汁琮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帶著耿曙來見母親。 “我看看你?!苯笱劾飵е鴾I水,手指發(fā)著抖,觸碰耿曙戴在脖上的玉玦,說道,“星玉……是,這是當年,瑯兒分付于耿淵的那塊,一金二玉、三劍四神座……耿淵他……當真給了大雍太多、太多……瑯兒彌留之際,也仍惦記著南下的他……” “母后?!敝馈?/br> 姜太后忍著淚,嘆了一聲:“孩子,你娘為你起了什么名字?” “耿曙。”耿曙答道。 他從姜太后的臉上,看出了些許姜昭的神態(tài),不免有點疑惑。 “看到你的眼睛,”姜太后說,“我就想起了你爹,想起了晴兒、昭兒……” 姜太后拉著耿曙的手,仔細端詳,又把他摟進懷里,流下淚來,哀嘆道:“我苦命的兒啊……” 耿曙平生大多數(shù)時候只有母親,聶七當年被姜昭救下,自愿跟隨姜家,服侍一生,不知家在何方,父母何人。而姜太后的慈祥,帶給了他一種陌生的親切感,仿佛來自于比父母更遙遠的、再上一代的關懷。 汁綾道:“我說呢,原來是淵哥的孩子?!?/br> 汁綾的臉色也隨之變得溫柔起來,走到母親身前,在榻畔坐下,看著耿曙,又勸道:“母后,且讓他先休息罷,這一路上,都累了?!?/br> 耿曙不答,任憑姜太后握著自己的手。 “一定要找到他的弟弟,”姜太后又朝汁琮說,“這是咱們虧欠耿家的,所幸天不薄我等,讓我有生之年,還能見到耿家的孩子……耿曙來了,他的弟弟下落不明,我又如何能安心?” 汁琮擦過臉,重重嘆了口氣,答道:“已經(jīng)派人去了?!?/br> 耿曙說:“我自己去,我知道在哪兒。” 汁綾與姜太后馬上道:“不行!” 耿曙掙脫了姜太后的手,退后半步。 “我替你去,”汁綾說,“我見過他,你相信我不?” 那天汁綾抵達洛陽,既見過耿曙,也見過姜恒,坐在姬珣身后的半大少年,汁綾記得非常清楚。畢竟能讓天子以后背朝對的太史官,定不是尋常小孩兒。 當時,耿曙也毫不猶豫,便拒絕了姬珣的提議,只是兜兜轉轉,他終于來到了落雁。 汁琮朝汁綾道:“你既見過恒兒,就親自跑一趟罷,無論情況如何,都得送封信回來?!?/br> 汁綾牽起耿曙的手,說:“這樣你放心了?咱們當年有多少仇家,你也是知道的,你現(xiàn)在切不可貿然回到中原流浪?!?/br> 耿曙低下頭,眼眶通紅,心里自然清楚,汁家做到這一步,已是難得,光靠自己一個人,回靈山去找姜恒,已經(jīng)十個月過去,大海撈針一般,談何容易? “帶他下去,”汁琮說,“換身衣服。今日起,耿曙就是我兒,過得幾日,我將昭告天下,祭祀汁家列祖列宗?!?/br> “嗯,”姜太后拭淚,緩緩道,“本該如此,本該如此?!?/br> 玉璧關刺殺一夜后,耿曙直到如今,還像置身夢中一般。 曾經(jīng)他對父親耿淵的選擇,所有的耿耿于懷,都源自于父母之死。父親殉國,母親殉情,耿淵為雍國付出了一切,導致他失去了父母。在潯東生活的日子里,耿曙又從姜昭處接收了太多咬牙切齒的恨意,姜昭就像一個徹夜不眠的鬼魂,恨他的母親聶七,恨雍國的王族,恨耿淵,恨遍了天底下近乎所有的人。 于是在姬珣提議,希望他與姜恒,跟著來訪的汁綾離開時,耿曙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他。但抵達落雁后,他發(fā)現(xiàn)完全不是自己想的那般。 他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來自“家”的親切,一切理所當然,姜太后、汁綾,她們沒有任何遲疑,幾乎是馬上就接納了他,仿佛他就該在此處,一向如此。 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耿曙被帶到側殿內,浸在熱水里,想起自己親手所引發(fā)的那場雪崩,想起先前的一念之差,想起被暴雪掩埋的、茫然的姜恒。 “別來——走啊——!” 最后一刻,姜恒瘦弱的身體,依舊吃力地拖著一輛木車,朝著雪崩下來的方向,努力奔逃,回頭張嘴,臉上帶著害怕,卻為了讓耿曙死心,不再追來,而決心朝著死亡跑去。 耿曙泡在浴池中,不禁斷斷續(xù)續(xù)地哭了起來。 他靠在池邊,心中充滿了絕望。 但就在此刻,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霧氣里。 “瀧殿下。”外頭侍衛(wèi)低聲道。 “他在里頭么?”少年的聲音道,“我進去看看,不礙事。” 耿曙馬上轉頭,接著,霧氣中的人影變得清晰起來,一名臉龐清秀的少年人站在池邊。 他的眉眼與汁琮仿佛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濃眉大眼,鼻梁高挺,一身淡青色的錦袍,鬢角垂著玉絳,比姜恒高了少許,仿佛與耿曙同歲。 耿曙胸膛赤裸,止住淚水,安靜地看著他。 被稱作“瀧殿下”的少年站在池邊,注視耿曙那傷痕累累的身體。外頭有侍衛(wèi)快步跟進浴室中來,低聲道:“太子殿下。” 來人正是汁琮的嫡長子、雍國的太子——汁瀧。只見太子瀧稍稍擺手,吩咐道:“都出去罷?!?/br> 緊接著,耿曙的目光落到了太子瀧的胸膛前。 那里有一塊與耿曙所佩,一模一樣、光華流轉的玉玦。分而為玦,合而為佩。 太子瀧拈起胸前的玉玦,稍稍朝向耿曙,耿曙低頭看赤裸胸膛上的另一塊玉玦。 “哥,”太子瀧說,“你來了?!?/br> 耿曙沒有回答,轉過頭去,看著水霧。 這一聲,驟然間將他帶回了好些年前,在潯東城中,那走廊前的小孩,一聲怯生生的“哥哥”的記憶里。 “我不是你哥。”耿曙冷漠地說,“再這么喊,殺了你?!?/br> 太子瀧沒有回答,走近耿曙,耿曙又道:“給我滾出去!” 太子瀧傷感地笑了笑,腳步聲漸遠,耿曙則始終沒有回頭。 第30章 求生愿 是夜, 落雁城中萬家燈火,家家戶戶預備起下元的節(jié)慶之日。雍國舉國以黑為國色,對應五德終始中的水, 奉玄武為護國之神。下元節(jié)為水官解厄之日, 亦是悼念亡人的節(jié)日, 更伴隨著一年秋收結束,標志正式入冬的開始。 今日是十月初一, 宮中張掛起麥燈,距離過節(jié)還有十四天。 王室開了家宴,說是家宴, 無非也就是姜太后、汁琮、太子瀧、耿曙四人。姜太后為越地姜家的遠親, 追溯起來, 乃是姜昭的遠房姑母, 也正因如此,當年姜昭才得以與雍國王室相識。 汁家人丁算不得興旺,姜太后共生下兩子一女, 太子瑯也即汁琮兄長汁瑯,出生后便體弱多病,二十七歲那年撒手人寰。本應父死子繼, 汁瑯卻并未留嗣于世,只得兄終弟及, 由汁琮繼任雍王之位。 當年汁瑯還是雍王時,成家娶妻,王后名喚姜晴, 聽到這名字時, 耿曙尚未發(fā)覺,但聯(lián)系姜太后所言, 登時想起來了。 只因王后姜晴,乃是昭夫人,也即姜昭的meimei??上е標篮蟛痪茫绫阌粲舳?。 二王子汁琮本想娶姜昭為妻,奈何姜昭心中早有所屬,非耿淵不嫁。最終姜昭離去,汁琮與風戎族的族長之女成婚,并生下了如今雍國的太子,也即王室的唯一繼承人,太子瀧。 七年前,太子瀧的母親也病故了。 太子瀧幼年失母,王室與朝廷的寵愛,盡在他一身,汁琮親自負起了管教獨生子的責任,平時十分嚴厲,乃至太子瀧居住于宮中,時常十分孤獨。 耿曙吃著晚飯,只聽不說,坐在太子瀧身旁的案幾前,兩名少年脖頸上,各戴著一枚光華流轉的玉玦。 姜太后看在眼中,又想起了當年的不少事,長長嘆了口氣。 “你哥哥初來,”汁琮吩咐道,“這些日子里,你便好好陪他,不必讀書了?!?/br> 太子瀧看那模樣仿佛要歡呼一聲,卻按捺住,恭恭敬敬、規(guī)規(guī)矩矩答道:“是,父王?!?/br> 耿曙持筷的動作又是一頓,想起自己到潯東時,姜恒也是如此,眼眶頓時紅了,強忍著不哭出聲來。 “他那玉玦,與你的玉玦,原是一對?!敝终f,“持有陰玦,天下武將,俱須聽其命令,守護持有陽玦之人?!?/br> 太子瀧說:“我也總算見到它了,都是天意?!?/br> 耿曙望向另一張空案,正要開口,汁琮便知他想問什么,主動道:“你小姑傍晚已出外,去找恒兒下落了?!?/br> 太子瀧道:“恒兒一定不會有事的,哥,你放心罷。” 汁琮便點點頭,朝耿曙說:“你既能有驚無險活下來,恒兒自然也能,這些日子里,切忌胡思亂想?!?/br> 姜太后嘆道:“昭兒怎么就這么死心眼呢?這又是何苦?但凡早一年來落雁,兩個孩子,也不至于……” “母后,”汁琮又說,“好了,別說了,兒好不容易緩過神,莫要多提。” 姜太后點了點頭。 汁琮甚至沒有詢問過耿曙的意愿,便自作主張,將他認作了義子。太子瀧對這憑空多出來的哥哥,也絲毫沒有排斥。 耿曙的心情十分復雜,用過飯后,便沉聲道:“我走了?!?/br> 姜太后沒有絲毫見怪,說:“回去好好歇下,來了落雁,就都好了,天下誰也再奈何不得你?!?/br> 耿曙本想離開,轉念一想,卻走到廳堂前,朝向姜太后、汁琮與太子瀧,以及離開的汁綾的位置,跪下,磕了三個頭。 耿曙低聲道:“謝謝,謝謝你們愿意替我找恒兒?!?/br> 姜太后的眼眶剎那又紅了。耿曙卻別過頭,顯然不想被他們看見自己的表情,抬手在眉眼前擦了一把,轉身匆匆離去。 汁琮朝兒子使了個眼色,太子瀧便放箸不食,起身去陪耿曙了。 是夜,耿曙躺在寢殿里的榻上,這張榻比他以往睡過的任何一張床都要舒服,房外守著侍衛(wèi),隨時聽他的吩咐。 “哥?!蓖忸^傳來太子瀧不安的聲音。 耿曙沒有回答,只安靜面朝墻壁,耳畔還回蕩著姜恒的大喊。 “走??!走——!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