汁綾說：“我也沒有。”

    曾宇附議。

    這明顯違反了汁琮在三年中一統(tǒng)整個神州的計劃，但也沒有人反對，汁琮太激進(jìn)了，任何一國，都不是說滅就能滅的。這三名南征的主力武將都不想再打下去了，士兵想回家，國力需要重新積累，若過于冒進(jìn)，只會再招來一次四國抗雍。

    “想法很好?！标懠降?，“但只留十萬編制，敵方反撲怎么辦？”

    姜恒沉吟片刻，太子瀧卻道：“這就要看按原定的計劃中，接下來五國聯(lián)會的結(jié)果?！?/br>
    周游翻出文書，說：“這場聯(lián)會，將關(guān)乎天下興亡，以及雍國能否在關(guān)內(nèi)立足。設(shè)若處理得宜，將開啟一個全新的局面。屆時不僅不會引發(fā)四國的反撲，反而能增強雍國于中原的立足之本，只是東宮……朝中尚未完成提案?！?/br>
    耿曙說：“你們須得作足準(zhǔn)備，若談不下來，就只能用打來解決，再無方法?！?/br>
    姜恒清楚耿曙這話也是在提醒他，耿曙雖沒有參與聯(lián)會準(zhǔn)備，卻很清楚國與國之間，許多時候根本無法妥協(xié)，談不下來，就必須來硬的。

    姜恒答道：“我知道，除此之外，啟用梁臣、鄭臣，至于照水等地，則啟用郢臣?！?/br>
    管魏與陸冀都沒有說話，同時清楚這是姜恒十分大膽與冒險的提議，也極有姜恒的風(fēng)格，自他來到落雁的第一天，這名少年便聲明了自己的主張——我是天下人。無論什么時候，他都在不遺余力地促進(jìn)融合，淡化國與國之間的隔閡。

    對塞外三族他是這個態(tài)度，如今對關(guān)內(nèi)四國，他也是如此態(tài)度，他要讓雍國新的地界中，成為五國之士施展才華的土地，讓他們逐漸融合在一起，最終無分彼此。

    “須得慎重，”管魏只說了這么一句，“不可cao之過急。”

    姜恒點了點頭，太子瀧喝了點茶，說道：“既然暫定如此，新的聯(lián)會議程，周游在制定完全后，便提交朝廷予以核議?！?/br>
    眾人紛紛點頭，各自起身相辭。汁琮死后，令群臣心力交瘁的國難，終于就此告一段落。

    耿曙在殿外等待姜恒，太子瀧則與曾嶸一同離開，他需要重新聽取首席謀臣的報告。姜恒走出殿外，秋日的連場暴雨結(jié)束，天空碧藍(lán)如洗，難得地令他心情舒暢。

    管魏拄著手杖出來，姜恒馬上行禮，說道：“管相?！?/br>
    “今天朝會上，我突然有一個念頭。”管魏說。

    姜恒：“什么念頭？”

    管魏持杖，緩慢走過姜恒身畔，慢條斯理地說：“究竟是雍吞并了四國，還是四國吞并了雍？”

    姜恒忽然笑了起來，說：“是，我也覺得，似乎有一點荒唐、一點瘋狂、一點惆悵?！?/br>
    “看似雍國即將成為這場棋局的最大贏家?！惫芪河朴频溃暗l能說，不是關(guān)內(nèi)四國，將雍從玉璧關(guān)外拖了出來，慢慢地吃掉了它呢？”

    “百川入海，殊途同歸?！苯憔従彽溃罢l吞并了誰，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是啊，”管魏說，“天道，這就是天道，你的一言一行，無不依循著上天之道。海閣的輝煌，當(dāng)真深不可測。”

    “您過譽了?！苯阏J(rèn)真道，“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之所以叫‘天道’，正是人無法去左右的，有沒有我，甚至有沒有鬼先生與海閣，這仍然是最后的結(jié)果?！?/br>
    管魏點了點頭。

    “聯(lián)議章程，我就不插手了，”管魏又朝姜恒說，“你覺得合適，就放手去做罷?！?/br>
    姜恒敏銳地聽出了稱呼的改變，從前管魏都喚他為“姜大人”，如今用了“你”字，其中又隱有意味深長之意。

    姜恒說：“我將盡力，管相?！?/br>
    管魏說：“我相信你最初來到落雁時，并未抱有私心，哪怕有，也只因你的哥哥?！?/br>
    姜恒一笑而過，管魏說：“這些年里，你為雍國做了許多，今日我有一個念頭，也許距離你爹尚在時的愿望，已只差一步之遙了。”

    姜恒聽到這話時，馬上就知道，管魏一定已經(jīng)猜出他的身份了。

    但姜恒沒有逼迫這名三朝老臣站隊，他已經(jīng)很累了，一生為雍國鞠躬盡瘁，臨到告老時，若仍躲不過，被卷入這場風(fēng)波，對他太不公平。

    “今日朝中，雖以太子殿下為尊，”管魏又道，“來日中原大地，卻依舊是你的戰(zhàn)場。殿下如今對你言聽計從，一旦出現(xiàn)無人反對你的局面，才是最危險的，須得時刻保持清醒，姜恒?！?/br>
    姜恒心中一凜，知道管魏是冒著開罪他的風(fēng)險在提醒，絕不可變成另一個汁琮。

    “我會的，落雁那邊，就麻煩管相了。”姜恒朝管魏行禮。

    “有緣再會，姜大人?！惫芪何⑽⒁恍Γ慊囟Y，緩慢走下高臺，即日離開安陽。

    耿曙呢？

    姜恒送走管魏，方才耿曙還在不遠(yuǎn)處，一轉(zhuǎn)身已不知道去了哪兒。

    王宮一側(cè)，山路上傳來談笑聲，姜恒抬頭望去，只見數(shù)人聚在山腰的小瀑布前，其中有一人，似乎是耿曙。

    自打從濟(jì)州回來后，耿曙不再像從前一般寸步不離地跟著姜恒了，也許因為汁琮已死，再無人有能力布下無數(shù)陷阱追殺姜恒，外加血月的殺手只剩最后一名，他已不似從前般擔(dān)心姜恒的安危。

    也許，他在濟(jì)水上說過那番話后，便刻意地與姜恒保持了距離。這些日子里，姜恒回到安陽忙得不可開交，耿曙便在一旁沉默地看著，白天與他各坐一案后，夜里等他睡去，自己再在屏風(fēng)外打個地鋪入睡。

    大多數(shù)時候姜恒身邊跟著的人換成了界圭，界圭就像一個忠實的影子，鮮少開口說話，甚至大部分時候消失在影子里，但姜恒只要轉(zhuǎn)頭，界圭便會出現(xiàn)，并知道他在找他。

    “你去休息幾天罷?！苯愠绻缯f。

    “我現(xiàn)在就在休息?！苯绻缯f，“怎么？又嫌棄我了？”

    姜恒好笑道：“沒有?！?/br>
    姜恒最近能與界圭聊幾句天的時間很少，界圭每次一抓住機(jī)會，便總不放過，想方設(shè)法地逗姜恒玩。

    “最近你哥似乎有點小脾氣啊，”界圭漫不經(jīng)心道，“有苦不能言，總是憋著，對身體不好?！?/br>
    姜恒淡淡道：“有苦不能言的是我才對吧？”

    界圭痞兮兮地一笑，姜恒知道界圭一定看出來了，他雖不一定知道他倆有什么心結(jié)，但耿曙的話越來越少，界圭不可能沒有察覺。

    姜恒想了想，說：“我給你點錢，你去喝酒，放你三天假。”

    “行吧，”界圭無所謂道，“既然被嫌棄了，人就要識趣?！?/br>
    姜恒哭笑不得，說：“沒有這意思！只是想讓你休息會兒?！?/br>
    姜恒覺得界圭全身帶刺，只有見到自己時，才會將刺收起來，而有他在身邊，耿曙也許就不想多說。

    他打發(fā)了界圭，朝山上走去，到得小瀑布前，卻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第179章 含苞荷

    “宋大人！”姜恒欣喜不勝。

    宋鄒正與太子瀧、周游說話, 耿曙則站在瀑布前，看著池塘里的荷花。

    宋鄒笑道：“姜大人，三日前趕來奔喪, 卻終歸晚了一步。方才趕到，通傳你們在殿內(nèi)議事，便不來打擾了?！?/br>
    太子瀧第一次見宋鄒, 周游卻是見過的, 諸人談笑風(fēng)生, 宋鄒身為天子轄地封臣，隱隱身份高了一頭，卻十分謙和, 稱太子瀧為“雍王”，太子瀧明顯也十分喜歡他。

    當(dāng)然, 太子瀧與周游更喜歡的, 則是宋鄒帶來的錢——宋鄒從嵩縣帶了十萬石糧食、三千兩金，以耿曙的名義贈予雍國, 說是幫梁人重建家園, 實際上這筆錢要怎么花，仍是姜恒說了算。

    “在聊什么？”姜恒笑道。

    “婚事，”太子瀧說, “哥哥的婚事。”

    姜恒：“……”

    耿曙轉(zhuǎn)頭看了姜恒一眼, 說道：“他們想讓我依舊與姬霜成婚, 你覺得呢？”

    “那得看你, ”太子瀧笑道, “不是我們想讓你成婚，是你愿不愿意?！?/br>
    “對啊，”姜恒笑道, “這得看你。不過，這不是娶，而是嫁，可得注意了?！?/br>
    眾人都笑了起來，姜恒言下之意，竟是要將自己的哥哥嫁人了。

    姜恒隨即望向周游，此事是他們前些日子里討論過的，如今以天下局勢：梁已敗，不足為患；鄭國國君趙靈已薨，經(jīng)過濟(jì)州大戰(zhàn)后，需要休養(yǎng)生息；郢國羋清公主攝政，繼任者年幼，也將亂上一陣。

    如今唯一有能力與雍對抗的敵人，便只剩下代國了。最初汁琮就定下策略，讓太子瀧與姬霜聯(lián)姻。這么一來，姬霜是姬家唯一的后人，太子瀧則是雍國國君，姬霜更控制了代國，他倆的婚事將是一舉結(jié)束天下紛爭的難得機(jī)會。

    姬霜一旦成為王后，生下的太孫，便將既有晉王室的血脈，又是雍人，可以名正言順地成為天子。

    但這個提議，遭到了東宮的一致反對，原因是：你確實攤了一張好餅，卻有沒有考慮過，能不能吃得下的問題？

    姬霜可不好左右，她不是只有象征意義的公主，汁琮總覺得天下女子都像風(fēng)戎公主般，是可以讓他擺布的，小覷王后，當(dāng)心在寢殿里被掐脖子掐死。

    自古算計人者，往往被人算計，太子瀧性格本來就溫柔，假以時日，一個強勢王后想做什么，由不得他說了算，娘家更是代國，東宮的日子也絕對不會好過。

    但今天宋鄒前來，帶來了新的消息——一份代國的文書，這是李霄的提議，姬霜看上的人，卻不是太子瀧，而是耿曙。

    對方的目標(biāo)非常明確，耿曙與姬霜成婚，未來的孩子隨王族姓，延續(xù)姬氏血脈。

    兩國永結(jié)秦晉之好，代國愿意息戰(zhàn)，開放所有關(guān)隘，與雍通商、通婚，漸漸達(dá)成彼此的融合。從此代國與雍國將在五十年后，成為一國。

    為此，李霄甚至愿意放棄天子之爭，繼續(xù)當(dāng)他的代王。

    耿曙說：“我有選擇么？你們一個兩個，嘴上說著看我是否愿意，實則心里明白得很，想不再打下去，我只能成這樁婚。”

    太子瀧笑著解釋道：“我和哥哥都一樣，沒有區(qū)別。她愿意當(dāng)王后，我也可以，只可惜她看不上我。等哥哥有孩兒了，我就把他立為太子，姓姬姓耿，姓汁，都一樣，我無所謂?！?/br>
    周游咳了聲，暗示這話可不能亂說——耿曙雖改姓汁，入了宗廟，卻終歸不是汁家所出，當(dāng)年汁琮對他的承諾是等到天下一統(tǒng)，耿曙便可恢復(fù)原本姓氏。

    太子瀧笑道：“怎么了？我是當(dāng)真無所謂?！?/br>
    宋鄒看出眾人表情，欲言又止，曾嶸卻道：“淼殿下若有小太子，自然是極好的。只是耿家就從此……”

    太子瀧又道：“耿家不是還有恒兒么？”

    姜恒笑了笑，沒有回答。

    “所以你覺得呢？”耿曙朝姜恒一揚眉，說道。

    姜恒與耿曙對視，他知道耿曙讓他來決定，他想要他，他自然會拒婚，就像上一次前往代國一般。

    他若不想要他，耿曙當(dāng)然也可以為他一統(tǒng)天下的理想，放下堅持，去娶姬霜。只要他點頭，耿曙做什么都可以。

    如果耿曙拒絕這樁婚事，接下來，雍國就得準(zhǔn)備打仗了——代國不可能像梁一般軟弱，連年中原大戰(zhàn)，代國僻處西方劍門關(guān)外，依舊保存著實力。代王李宏死后，李霄整合了所有的軍隊，來勢洶洶，足有二十萬數(shù)。

    這個規(guī)模的軍隊，確實足夠與雍國一戰(zhàn)。

    “我覺得有用么？”姜恒明顯地吃醋了，卻在眾人面前裝作若無其事，笑道，“還是那句話，要看你自己?！?/br>
    耿曙又朝姜恒說：“你是不是怕哥哥成婚了，就不疼你了？”

    眾人一下忍不住全笑了起來，都知道耿曙與姜恒要好，簡單地理解為兄弟之間的吃醋。

    太子瀧道：“哥也該成婚了罷，方才我們勸他，他只說要問你意思。”

    姜恒安靜地看著耿曙，耿曙只不說話，視周遭人等于無物，眼里只有姜恒。

    耿曙遞給姜恒一朵尚未綻放的荷花。

    “你說罷?！惫⑹锏馈?/br>
    “我不知道?！苯阈α诵?，說，“你自己決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