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jié)
我心里想著周太妃的事,為太子冊立倒不怎么上心,見他滿面愧疚,便收了心寬慰他道:“元倬是你和故皇后的嫡長子,如今又生的體格端方,能說會道,立為太子也是情理之事,嬪妾并不會為了他做太子就心存不滿,元澈也不會?!?/br> 我一壁說著,一壁去了竹篦為蕭琮通頭。 蕭琮翻了個身,讓我取掉玉簪發(fā)冠,依舊枕在我的膝上,“皇后沒福氣,不曾聽見元倬叫一聲母親?!?/br> 他忽然有了幾分怒意,“和妃膽大妄為,為了留住元倬在身邊,居然敢做出這等荒謬的事情,可恨,可恨!” 我松開他的發(fā)髻,十指插進他的發(fā)里,慢慢按壓著他的頭皮,緩緩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和妃出此下策,未曾不是保全元倬。夫君也知道,她始終是疼他的?!?/br> 蕭琮環(huán)住我的腰肢,低語道:“朕身邊的人,好像都戴著一張面具,每當面具被撕下來時,又眾說紛紜。時日一久,真的不知道誰是對的,誰是錯的。這種感覺……讓人恐懼?!?/br> 我默默用竹篦梳理他的頭發(fā),聽他說:“你說過,人生像是一池流水,而人的命運便是浮萍。流水將你推去哪里,你便在哪里安心扎根。這番話,朕感悟良多?!?/br> 我道:“夫君感悟出了什么?” 他淡淡一笑,又不肯說了。 錦心打起半邊簾子,送了南粵進貢的蟠桃進來,我心里一動,柔聲道:“也不知道他們給太后宮里送去沒有,皇上不如親自去一趟長信宮。” 蕭琮冷淡道:“若是沒有先給長信宮送去,他們如何敢送來這里?!?/br> 我越發(fā)溫柔道:“夫君怎么又不高興了?是不是嬪妾說錯了什么?” 蕭琮挽住了我的手,低聲道:“其實你又何必委曲求全,這些年了,太后編排你的話還少嗎?” 我道:“怎么說她也是長輩,又是夫君你的母親,即便她對嬪妾再不好,也是嬪妾做的不夠,又算什么委曲求全呢?” 蕭琮搖頭道:“她逼得你離宮,又戕害朕那么多未出世的孩子,近日朝堂上定國公更是時常頂撞,若沒有太后授意,他焉敢如此?朕真的都不免要懷疑,她究竟是不是朕的母親,為何總是要與朕作對!” 我訝然道:“定國公與夫君頂撞?但不知所為何事?” “何事?朕要加封禰弟,他頭一個站出來不肯,還說了些不倫不類的話,嚷著要太子監(jiān)國!” 我沉聲道:“這可不是大逆不道嗎?太子還是個毛孩子,況且皇上春秋鼎盛,要他費心監(jiān)哪門子的國?” 蕭琮也冷笑道:“如今是越發(fā)不像話了,巴不得朕今日就死好讓元倬即位大寶似的。” 我掩住他的口,“夫君也糊涂了,這種不吉利的話也是隨便說的?定國公既然這樣不守臣子本分,在朝堂上公然頂撞夫君,嬪妾看他這個公爵的封號也是不想要了!” 蕭琮摘去一片蟠桃葉子,“禰弟已經用兵符控制了邊關的幾名大將,不懼王氏作亂。只是京畿里的守衛(wèi)大多是王氏子弟,朕要想個法子偷梁換柱,又不得打草驚蛇……” 他看著我道:“你說,如何能調動這些人遠離京城,讓朕安排自己的心腹?” 京畿守衛(wèi)各崗各位的調動非同小可,若有改變,王氏一族必定會知道,到底要找個什么借口才能將西京的守衛(wèi)大換血而不被心存謀逆的人懷疑呢? 狩獵?不行,如今不是狩獵之期。 御駕南巡?不行,蕭琮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不能離京。 珠簾碰撞的清脆響聲在耳畔響起,玉真拉著元澈進來,“父皇,母妃,澈弟在外面不敢進來呢?!?/br> 她旁若無人的爬上榻,偎坐在我身側,竊笑道:“澈弟膽子真小,見父皇母妃說話,半步也不敢走近?!?/br> 我嗔她道:“你弟弟貴為昌德王,哪里像你這樣輕?。克姼富誓稿f話,自然是要避開的,你以為都跟你似的沒規(guī)矩?!?/br> 蕭琮不許我訓斥玉真,問元澈道:“怎么不讓人通報一聲?” 元澈垂首恭謹道:“兒臣讀史記有一句話不甚明了,因此來問母妃,也不是什么要緊事,不敢擾了父皇母妃清凈?!?/br> 蕭琮“哦”一聲,“你是幾個兄弟中書念的最好的,書里有什么話是你不明了的,講來聽聽?!?/br> 元澈抬頭瞥我一眼,回道:“兒臣看書,看到一句‘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若此言不虛,那古往今來的聚義之輩也不免被名利所累。兒臣想,史記上的話總不會錯,追名逐利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兒臣心里總覺得與從前念過的圣賢書有悖,因此想不明白。” 玉真噗嗤笑出聲道:“澈弟真有學問,這樣的話也要想半天!” 蕭琮也微笑道:“難為你這樣用心,只怕你母妃也想不明白?!?/br> 我拉直了元澈掛在腰帶上的香囊穗子,含笑道:“你父皇說的沒錯,母妃也想不明白,倒不如撂開手不想這樣,學你jiejie這樣盡情玩耍幾日吧。” 元澈似乎并不介意,躬身應了是,玉真跳下榻來,拉著他道:“澈弟,我?guī)愕缴蚰稿鷮m里看仙鶴去,小時候咱們最愛看仙鶴了!” 蕭琮并不反對,喚人捧著蟠桃伺候他倆,元澈便跟著玉真去了,臨走時回頭望著我擠了下眼睛,似乎意有所指。 我忽然靈機一動,吩咐錦心道:“你和進寶守住殿門,再不許別人進來?!?/br> 我又讓嫣尋近前,輕聲吩咐了幾句,一切妥當,這才對蕭琮道:“夫君,元澈提醒了嬪妾,嬪妾想到辦法了!不若托辭泰山封禪,且說皇上國事纏身,令各貴胄族里出挑的子弟陪同太子前往,另外放出風聲,就說此去同行的人回京必定加官進爵。熙熙攘攘皆為利往,京中各處守衛(wèi)俱是貴族子弟,誰不想再官高一級?如此,只怕應者濟濟!” 蕭琮細細想了想,翻身坐起道:“這倒不失為一記險招,容朕再斟酌斟酌。” 我蹙眉道:“但太后仍在宮中,只怕……萬一她暗地里告知定國公真相,嬪妾只怕定國公會趁機發(fā)難……” 蕭琮眉間有淡淡的愁色,“你說的沒錯,這樣處處算計朕的母親,若是聽到風聲必然不會顧及朕的處境!” 我覷著蕭琮臉色,故意為難道:“但太后是皇上生母,若是將她軟禁,嬪妾只怕皇上不忍……” 蕭琮嘆息道:“朕也不明白,她為何總是要算計著朕,為何總是心急著要提攜太子,難道她真的以為朕這樣沒用?難道太皇太后的稱號真的會好過太后?” 我撫著墊在榻上的玉蘭簟,淡淡道:“或許皇上太過英明,未必是太后想要的。” 蕭琮驀然瞪著我道:“你說什么?” 我并不驚懼,依舊平靜道:“夫君英明神武,有自己的抱負和決斷,處理國事游刃有余,并不需要旁人置喙。但太后對于權力和榮耀的欲望太過旺盛,這種欲望得不到宣泄,她只能寄希望于東秦下一個不能自處的帝王。” 蕭琮狹長的眼睛里驟的帶了殺氣,他捏了我的肩膀,“說!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的肩膀被他捏得生疼,忍著疼痛道:“夫君,我永遠不會害你。你靜一靜,讓我慢慢說給你聽?!?/br> 他逐漸松開手,臉色陰晴不定。 我望住他,緩緩道:“王氏一族跋扈這么多年,太后為什么不曾懲戒?太后為什么容不得其他姓氏的妃嬪得寵?太后為什么忍心讓一些皇子夭折母腹?太后為什么一定要培植儲君并且親自教養(yǎng)?夫君,你只以為她想廣大門楣,只以為她是自私而已,可事實真的只是如此嗎?” 蕭琮死死的盯著我,一言不發(fā)。 “夫君,不要再騙你自己,你也知道她的目的不只是普通的榮華富貴,她想垂簾聽政,或者說,她想謀朝篡位!” 蕭琮潛藏在心里的猜測被我說中,他一把攥住我的手,“是誰告訴你的?你是從哪里聽來的這些話?” 我看著他頎長的脖頸迸出了青筋,心疼道:“嬪妾在后宮受太后百般算計羞辱,又眼睜睜看著她用兵權要挾皇上十數年,難道嬪妾心里會不清楚嗎?” 蕭琮搖頭道:“不,不是的,她是朕的母親,她不會這樣對待朕,她只是要朕給予王家無上的尊貴,只是這樣而已!她懷胎十月才生下朕,她怎么可能如此狠心,為了外人算計朕的皇位?她不會,她不會!” 我深深呼吸,一字一句道:“因為她根本不是皇上的生母!” 蕭琮仰起頭,驚惶茫然道:“你說什么?你胡說什么?你知不知道朕立即就能殺了你!” 我抽出梳妝臺山形架上的波斯匕首,跪在蕭琮面前,雙手高舉道:“嬪妾聽到一個故事,是關于皇上的身世?;噬先绻敢饴?,嬪妾自當知無不言?;噬先绻辉敢饴?,盡可以一刀要了嬪妾的命,嬪妾絕無怨言!” 那把波斯匕首還是蕭琮賜給我的,鋒利冷冽,可斷金玉。 我低著頭,看不見蕭琮的表情,我只是想賭一賭,賭他對我的感情,賭他對真相的探尋。 手中忽然一輕,匕首竟然被蕭琮奪了去。 我心里一涼,他還是不愿意直面這樣的震撼吧?叫了三十幾年的母后,一夕變成了毫無血緣的陌生人,換做是誰,只怕也難以接受。那么,對于這個秘密直言不諱的我,在他眼中,是不是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呢? “鏗”的一聲,蕭琮將匕首釘在了榻上,玉蘭簟被撕裂出一個大大的口子。 我的心又暖了,抬起頭,他直視著我,面色已然平靜,“你說,朕想聽一聽。” 第三十三章 塵埃漸皈 金龍池的荷花連綿菡萏,微風吹過,那菡萏的花骨朵兒擦著水面,漾出一圈接一圈的漣漪。 我坐在湖邊的涼亭里,遠遠看著玉真和元澈在湖邊戲水。 嫣尋遞上新沏的茶,“娘娘,移植到大安宮的枇杷樹已經結果了?!?/br> 我點點頭:“你遣人去告訴寧妃娘娘,她自然會安排宮中采摘。叫咱們宮里的人別去碰,以免落下犯上的罪名?!?/br> 嫣尋應了,我嘆息道:“昔年太皇太后最喜歡新鮮枇杷,她老人家若是還在,該有多好。” “太皇太后老人家即便還在,也同樣算不到jiejie會有離宮的一天?!?/br> 陶美人蹁躚而來,笑吟吟道:“jiejie怎么也淪落到湖邊賞荷,傷春悲秋了?” 我瞥她一眼,“本宮人老珠黃,有這樣一天不稀奇,不知為何meimei也來作伴了?” 陶美人在趙郡多年,養(yǎng)尊處優(yōu),體態(tài)豐腴不少,此時笑道:“嬪妾原是不得閑的,只是皇上召元晟去講講見識學問,嬪妾無事,因此來金龍池散散心,不想就遇見jiejie了?!?/br> 我淡淡一笑,抿茶不語。陶美人覷見玉真元澈,掩口笑道:“昌德王還跟個孩子似的,jiejie就由著他么?怎么不管管?” 我不以為意,“meimei別笑話,再怎么說元澈也不過十二三歲,本來就是個小孩子。況且他貪玩斗勝meimei也不是不知道,在太后面前尚且如此,本宮怎么管得住。” 陶美人輕輕一哼,自得道:“昌德王聰明懂事,jiejie何苦這般自謙?陳留王倒是個讀死書的,嬪妾每日哄著他去玩他都不肯,少年老成,如何是好?唉,當真一言難盡?!?/br> 她眼波流轉,捋一捋明珠耳環(huán),盈盈道:“嬪妾聽說jiejie把太皇太后身邊的老嬤嬤朱槿接回宮了,不知道jiejie用意何在?” 我道:“太皇太后的祭日又快到了,朱槿熟知老圣人的喜好,自然是為了祭奠參拜時事從權益。meimei以為是為了什么?” 陶美人嘆道:“jiejie雖與嬪妾一樣長年不在宮中,可是對宮里種種事情都了如指掌,嬪妾當真自愧不如?!?/br> 我厭惡她鬼鬼祟祟的行徑,用眼角掃了她一眼,“不在其位,自然不謀其政,meimei雖是皇子生母,畢竟位份低微,宮里的事情還輪不到meimei插手,大可不必自愧不如?!?/br> 她一怔,旋即自如道:“jiejie說的有理,是嬪妾想多了。” 恰時春夏交接,涼亭四周的花草樹木勃發(fā)綻放,隨風帶著一陣陣清香。 正百無聊賴,遠遠看見裕妃過來,我忙起身相迎,裕妃笑著走近,“兩位meimei好興致,闔宮都知道這金龍池的水景是最好的?!?/br> 陶美人起身施了禮,含笑道:“裕妃娘娘從哪兒來?倒像是微微出了些汗似的?!?/br> 裕妃坐下,抽出絹子擦汗道:“你們果然是躲清靜來了,不知道皇上在承恩殿龍顏大怒么?還好這會兒太后把皇上請到長信宮去了,不然還不知道承恩殿那幫子內監(jiān)宮人保不保得住腦袋呢?!?/br> 陶美人訝異道:“皇上為何發(fā)脾氣?該不會是元晟觸怒了龍顏吧?不行,嬪妾得去看看!” 裕妃按下她道:“不關陳留王的事,是太子……皇上問他功課,聽說是一問三不知,皇上罵他是草包一個,太子不服,頂撞了幾句。你們也知道皇上的脾氣,登時就摔了端硯,還要責罰太傅和太子伴讀呢!” 她忙忙的喝了一口茶,“本宮原本在御前伺候,皇上一不自在就喝令旁人退下,我連忙的出了承恩殿,這會兒沒有宣召也不敢去皇上面前現眼,好在太后得了消息把皇上叫去了,不然牽連的人可就多了。” 陶美人聽見和元晟無關,立時就松泛了,眉眼帶了笑意,語氣卻焦慮道:“太子受罰也不是小事,娘娘不如去勸皇上消消氣?” 裕妃擺手道:“罷了吧,何苦自己討罪受?你們倆長年累月不在御前,不知道皇上的脾氣是越來越暴躁,本宮是不去的,要去你們去?!?/br> 陶美人的侍女喜慧道:“三位娘娘不必焦慮,皇上是最孝順的,太后娘娘既然保了太子,必然是萬事大吉?!?/br> 我心底冷笑,太后出面就萬事大吉?只怕這樣的好日子就快斷送完了呢! 陶美人不過一句客套,我更是連客套話也懶得說,因此說歸說,三人都沒動彈。 裕妃忽然看著我道:“meimei,本宮記起故皇后在時,曾經有個跑丟了的meimei,不知道你找到沒有?” 我憶起薛凌云的囑托,不禁喟然道:“這些年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只是沒有。薛小姐今年也二十多歲了,也不知道還在不在人世……嬪妾真真愧對故皇后……” 裕妃隨口道:“薛家這些年不景氣得很,連趙郡李家都比不上了,遑論裴家王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