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藥
難民營,哀嚎遍野。 當時第一次聽到唐聿說起京中疫情,蕭遠就想到了難民營。這里聚集眾人,所有人吃喝拉撒都在一處,其中若是有人染病,恐怕很快就會蔓延開來出大亂子。 但是,從拜訪魯明有開始,在政事堂和那些老狐貍斡旋、協(xié)助唐聿管理百姓、調(diào)查疫病源頭,一樁樁一件件事壓上來,蕭遠忙得一口氣都喘不得,竟然忘了最要緊的所在。 難民營當初是蕭遠一力推行,若是難民出了問題蕭遠第一個難辭其咎,況且,蕭遠的初衷是想要救護這些受災(zāi)的百姓,從沒想過自己的安排可能會要了他們的命。 唐聿站在門口,只覺頭暈?zāi)垦?。禁衛(wèi)軍的手下已經(jīng)趕來,抬著擔架從暖屋中抬出許多面色灰暗的人,遠遠望過去,不知死活。 唐聿擔憂地看了一眼蕭遠,他默默地立在原地,不發(fā)一語。 “蕭遠……”唐聿出聲,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蕭遠不該忽略難民營的,他也不該,他們只是太累了。 “魯明有正在來的路上,營里已經(jīng)熬上藥了,先給病人用上藥……你別擔心,會好的?!碧祈驳?。 這話說得輕巧,卻極為蒼白無力,蕭遠的眉頭仍然緊皺在一起。 魯明有的藥方起效太慢,現(xiàn)在看來患者用上藥不過是延緩疾病惡化的速度,到底能不能康復,還是要看個人的造化。 富家子弟平時就身體康健,得了病好生養(yǎng)著,慢慢也就恢復了,但這些難民在疫情前就貧困交加,身子極為虛弱,沒有老底可以消耗,就算是及時用上藥恐怕也回天乏力。 蕭遠死死地攥緊了拳頭,關(guān)節(jié)處血色盡失。唐聿明白蕭遠心中的悔恨,他想要拍拍蕭遠的肩膀安慰他,卻舉不起手來。 臘月的風口上,蕭遠遺世獨立,他雖然就站在唐聿身邊,卻好像離他很遠很遠。 魯明有背著藥箱一路小跑趕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拜見蕭遠和唐聿。 “不必多禮?!笔掃h托住了魯明有行禮的手,催促道:“先去看看病人的情況。” 魯明有二話不說,背起藥箱就要往里走,蕭遠旋即跟上,唐聿伸手拉住蕭遠的衣袖想要阻攔他入內(nèi),被蕭遠一把揮開。 “是我要建的難民營,我必須進去?!笔掃h堅定道。 唐聿沒法,只好眼睜睜地看著蕭遠進了病患密集的營地。蕭遠說的沒錯,作為賑災(zāi)的負責人,難民營出了什么事他都要親自過問,只是唐聿私心不想讓他接觸那些病人罷了。 魯明有背著藥箱在各個暖屋徘徊,看診了一圈心里大體有了個數(shù)。難民營中居民染病的不少,需得趕緊醫(yī)治。 魯明有從藥箱中拿出一張紙,恭恭敬敬地遞到蕭遠面前:“這段時日我觀察疫病演變,在原有的藥方上換了兩位藥材,可以增進藥力,只是……” 人命關(guān)天,唐聿見不得魯明有這般吞吞吐吐,厲聲問道:“只是什么?” “只是這新方子老夫還未曾在病人身上試過,新加的兩味藥起勢極猛,實是虎狼藥,但這病亦是兇猛,若是按照尋常路數(shù)溫和施治恐怕無力,只有以毒攻毒方才有勝算。” 魯明有遲疑了片刻,對著蕭遠堅定道:“老夫想要推行這新方子。” 魯明有心里清楚,防疫大事還是要靠蕭遠決斷,是以換藥這樣的大事他完全不理會唐聿的意見,只等著蕭遠點頭。 “你說這藥尚且沒在病人身上試驗,其中還加了兩味虎狼藥,魯先生,你可能保證這藥用下去病人的身子還遭得住?”蕭遠問。 “古語道:‘富貴險中求’,還請大人仔細考慮。”魯明有說得懇切。 “我不懂藥理,但若是能挽救京中百姓,本官愿意賭。”蕭遠躊躇了片刻,點下了頭。 蕭遠環(huán)顧四周,禁衛(wèi)軍還在進進出出,越來越多的病人被從暖屋中抬了出來。 “這里的難民等不了了,先生就現(xiàn)在難民中推行新藥吧,希望還來得及?!笔掃h下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若是先生的新藥卓有成效,那就在全城推行。”蕭遠一錘定音,魯明有的新藥方試點就在難民營中開始。 原本唐聿他們是想要遵循舊例把染病的難民搬倒醫(yī)館集中護理,但沒想到難民中患者的數(shù)量實在太多,城中的醫(yī)館沒有余力接納這么多病患。沒辦法,唐聿只好把難民營分割成兩半,一半安置尚且健康的居民,另一半安置病患。 雖然存在傳染的隱患,但城中已經(jīng)不堪重負,唐聿不能讓京郊的難民營再去攪亂京城初步安定的局面。 說到底,難民的命還是賤。 蕭遠目睹了唐聿的安排,唐聿本以為蕭遠會出言反駁,但沒想到他只是嘆了口氣,就通過了唐聿的方案。 “生逢亂世,不得已之事,十之八/九?!笔掃h說。 因著公務(wù),唐聿經(jīng)常要往政事堂跑,每次到那里,不管多晚,蕭遠一定都在。與從前去蕭遠府上耍賴蹭飯不同,政事堂里蕭遠收起了和煦的笑意,對唐聿匯報的進展逐項推敲,若是有地方不清不楚蕭遠甚至會大動肝火,當著其他官員的面把唐聿的工作罵得狗血噴頭。 蕭遠在焦躁。 感染人數(shù)持續(xù)上升,魯明有那理卻沒有動靜,眼看著就要過年了,宮中好像對眼前得危機視而不見一樣,李承灃不痛不癢地過問了幾句,張甾等人更是作壁上觀,就等著蕭遠在雪災(zāi)接連瘟疫上狠狠地栽一個跟頭。 在那些人眼里,人命到底算什么? “啪!” 蕭遠把手里的奏疏摔在地上,唐聿正好走到近前,飛揚的紙張飄落在唐聿趟了雪的靴子上,瞬間濡濕了一大片。 唐聿嘆了口氣,幫蕭遠把奏疏撿了起來。 別看他現(xiàn)在摔得灑脫,等這股氣過了,還是要認命地撿起來一一整理批復。 “蕭遠,你都幾天沒回家了?”唐聿把整好的奏疏放到蕭遠手邊,看著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嘆氣。 “蕭大人這幾天照過鏡子嗎?這副尊容,可就不是京城第一美人了?!碧祈才Φ亻_玩笑,蕭遠卻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沒有半點波動。 好吧,唐聿失敗了,蕭遠并沒有被唐聿拙劣的玩笑逗笑。 從前蕭遠很是介意儀容儀表,舉手投足盡是風度,若是有人在一個月前告訴唐聿他能看到蕭遠胡子拉碴的樣子,唐聿肯定只當那人信口開河。蕭遠現(xiàn)在是各方信息的樞紐,各方傳回的進度都要由蕭遠一一分析,再統(tǒng)籌安排。跟蕭遠一比,唐聿不過是個跑腿辦事的,得了閑還能小憩一會兒,而蕭遠,實在沒這個功夫。 “魯明有那邊怎么樣?”蕭遠問。 唐聿搖了搖頭。他昨天才去京郊探訪過,禁衛(wèi)軍正在奮力挖土埋尸,他問魯明有新藥療效如何,他只說還有待觀察。 這樣模棱兩可的接過還是不必回報給蕭遠了,免得他徒增憂慮。 這樣想著,外面突然有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少年應(yīng)聲闖入,大冷天跑出了一身汗,頭頂都在冒著熱氣。 “稟告大人,難民營傳來消息,魯先生的新藥方起效了,營中陸陸續(xù)續(xù)已經(jīng)有十幾人痊愈了!” 竟然真的有用! 唐聿想起魯明有前一天回復他的神情,分明就同他平日里萬事求穩(wěn)妥的樣子一模一樣。魯明有這個人,若是沒有八成以上的把握從來不會輕易把心里的打算說出口,他既然能把改良藥房拿出來,那心里必然是有桿秤的,他們應(yīng)該相信他。 再看蕭遠,他聽那傳話的少年說完,長出了一口氣,跌坐在椅子上,整個人都癱軟了下來。緊繃著這么久,終于聽見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蕭遠吃力地扯動臉頰,露出一個笑。 “這下好了,有了新藥,病患就能逐漸痊愈了?!碧祈布拥卣f:“有了藥,那便和尋常小病沒區(qū)別,我們戰(zhàn)勝這次疫情了!魯明有這回真是立了大功!” 唐聿激動地轉(zhuǎn)身,想要和蕭遠分享這份喜悅,卻發(fā)現(xiàn)兩句話的功夫,蕭遠已經(jīng)歪在椅子上睡著了。 鴉羽般漆黑的睫毛輕顫,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剪影,渾身的肌rou都放松了,嘴角也不像方才那樣用力地繃著。唐聿這才發(fā)現(xiàn),蕭遠縮在椅子上的睡顏,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蕭遠本來也不過二十多歲,正是趁著年輕揮斥方遒的年紀,他站在高位久了,人們已經(jīng)漸漸忘記他其實不過比今年的新科進士大幾歲而已。初入官場的年輕人偶有疏忽,人們不過一笑而過,但蕭遠身上挑著國計民生的擔子,容不下半點錯漏。 他的存在,本就是他的原罪,不知有多少平日絞盡腦汁給他使絆子的人已經(jīng)寫好了蕭遠救災(zāi)不力的折子,只等著彈冠相慶。但眼下,蕭遠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 夜深人靜,政事堂的同僚早已回家,唐聿一個人看著蕭遠出神。蕭遠整個人陷在椅子里想必睡不安穩(wěn),唐聿知道內(nèi)間有一個暖榻供人休息,他打算趁蕭遠不備,把他抱起來挪到榻上休息。 深吸一口氣,壓下胸口亂跳的心跳,唐聿的雙手從蕭遠的頸間和腿窩穿過,緩緩把蕭遠抱了起來。 頸測裸露在外的肌膚細膩柔滑,最好的絲緞也比不上這觸感,但唐聿無心多想,因為他發(fā)覺,蕭遠身上的溫度熱得駭人。 蕭遠在高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