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說原先妙兒那名字染了病氣,當著全家人的面在族譜上改作容嬙。 容嬙也不是全不記得,她隱約想起紅衣女子和琢玉似的少年。 老爺子和藹的笑意淡去,沉聲道:“什么紅衣,什么少年, 照顧你的是府里派去的奶媽?!?/br> 容嬙說了幾次, 漸漸也有些恍惚,便不再提起。 她在容家順風順水地長大, 興許是前十年不在一起的緣故, 與父母兄長總是不算親近, 但也和睦恭敬。 尤其祖父待她極好,幾乎有求必應。 每每舊疾復發(fā), 因病昏睡,老爺子總是最憂心的人。 幾次醒來,一睜眼便會瞧見他坐在床邊。 后來舊疾漸漸痊愈, 近兩年已經(jīng)不曾發(fā)作,容嬙一直感念祖父照拂。 如今,老爺子也死了。 容嬙沉溺在一片昏沉之中,不知過了多久,才緩緩睜眼。 她渾身乏力,周遭像籠著一層霧氣,似夢非夢。 耳邊傳來走動的腳步聲,卻無人出聲,一只手探過來,將被子往上拉了些許:“醒了?” 待容嬙望過去,只瞧見千醉的臉。 千醉捧著藥碗,神色淺淡,一言不發(fā)地吹藥喂藥。 容嬙輕輕皺眉,再遠些,站著個男人,背對著這邊,同下人說話。 透過窗縫,只能瞧見窗外天色昏暗,庭中似有樹影搖晃。 “起風了。”男子說了一句,聲音聽不真切。 立即有丫鬟上前去將窗子關緊,一片暗黃色葉片卷了進來,她彎腰撿起,像捏著把小扇。 容嬙正看著,千醉身子微動,擋住她的視線,勺子遞了過來:“姑娘,喝藥?!?/br> 不遠處,男子交代完事宜轉過身來,眉間帶著淺淺的疲憊…… …… “小姐…小姐怎么還不醒?” “眼見著年底了,鋪子正是賺錢的時候,小姐你起來看看呀?!?/br> 有人小聲抽泣,嘴里還念念叨叨的。 容嬙又一次睜開眼,這回四肢仍有些乏力,感官卻豁然開朗。 千醉的聲音變得真真切切,窗外寒風呼嘯,吹得窗戶紙嘩嘩作響。 “起風了……”她鬼使神差呢喃了一句。 “小姐!”千醉驚喜地撲過來,眼里還包著點淚水,“小姐你醒了!” 她一喊,門外呼啦啦進來一堆人,為首的太醫(yī)幾乎三步并作兩步,把完脈長長松了口氣。 他想著攝政王近日的臉色,倘若容姑娘再不醒,躺著的怕是就變成他了。 容嬙聽著耳邊的人聲,卻還呆呆回想著方才的夢。 她十歲起,舊疾一發(fā)作,若是昏睡便偶爾會做這個夢。每回醒來都極為模糊,與一般的夢無異。 這是頭一次覺得這般真實鮮活。 容嬙看了身邊的千醉一眼,聲音是啞的:“我病了多久?” 千醉擦了擦眼淚,答道:“四天了小姐,您再不醒過來,奴婢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你叫我什么?” 千醉一愣:“小姐呀,奴婢不是一直這樣稱呼的嗎?” 雖說容嬙如今已不是侯府嫡女,但在千醉心中,永遠將她奉作小姐。 容嬙點點頭,岔開話題:“替我倒杯水。” 她盯著千醉的背影,眼神中透出些許疑惑。 夢里的千醉叫她姑娘,難怪當時覺得有些怪異。 “千醉,我昏迷這些日子,可是你一直在照料?” “是啊?!比輯孕堰^來,千醉說話語氣都輕松了許多,嘟囔道,“原先以為這病已經(jīng)痊愈了,這次突然發(fā)作,王爺將您抱回來的時候,奴婢嚇壞了?!?/br> 王爺恐怕也是嚇壞了,她沒見過他那個表情,青伯與他說話都半晌沒有反應。 她悄悄看了自家小姐一眼,又輕輕嘆了口氣。 容嬙環(huán)顧一圈,沒瞧見秦宓,心里不知作何感想。 太醫(yī)下人都出去了,屋里有些安靜。千醉瞥著門口,猶豫道:“小姐……可是和王爺吵架了?” 容嬙垂著眼:“如何見得?” “往日若是小姐病了,王爺不說寸步不離,但少不得一日三問?!鼻ё硇÷暤?,“可是這幾日……” 這幾日也就每日早晨過來看一次,通常是沒坐下就走了。 她停住了,反應過來,暗罵自己實在是被小姐縱容傻了,口無遮攔。 容嬙語氣淡淡:“說吧?!?/br> “小姐……” 容嬙彎了彎唇,忽的咳嗽起來,細白的纖頸往前彎曲,好似要折斷了。 千醉慌忙上去扶住,輕撫后背:“拿水來!拿水來!” 容嬙臉色又白了幾分,想起昏迷前的事,問道:“老爺子的后事料理了嗎?” 說起這個,千醉也有些唏噓:“容家已掛起白綾貼起挽聯(lián)了,老爺子早先對小姐也挺好的。” 她看了眼容嬙臉色,才繼續(xù)道:“如今死了,竟連個能守孝的孫輩都沒有?!?/br> 容楮尚在獄中,這容嬙是知道的。 千醉想起什么,崇拜道:“幸虧小姐有遠見,早早留下了藥渣子和賣藥童。容夫人自己報了官,沒想到自作自受!” “容妙兒入獄了?” 殘害祖父這個罪名可是極重的。 “那倒沒有?!鼻ё硪娝敢饴牐阕冎ǘ核_心,“可是這事容侯知道了,氣得當場就打了那母女,若非外人攔著,可真是要大義滅親了呢!” “還在侯府當差的朋友告訴我,從未見過容侯發(fā)那么大的脾氣,差點頭發(fā)都要著火了!” 容嬙輕笑一聲。 容侯一生碌碌無為,又是個妻管嚴。半生風光全仰仗自己的老父親,他這兒拼了命保人,自己女兒背地里唱反調,哪能不生氣。 老爺子一死,容家也就完了。 千醉想到當初那些欺負小姐的都沒什么好下場,心里便高興:“前幾天那么一鬧,趙家那邊就說了,不管容妙兒肚子里是誰的孩子,趙家都不要。” “一個能對自己祖父下毒手的女子,她生的孩子,我們趙家可不敢養(yǎng)?!彼7轮w相說話,活靈活現(xiàn)的。 容嬙哭笑不得,籠罩在心頭的陰云也漸漸散開。 秦宓一進門,便瞧見她靠坐在床頭,烏發(fā)披肩,低眉淺笑。 他揮退下人:“嬙兒?!?/br> 容嬙腦海中一霎時飄過好些念頭,想不予理會,想冷冷對視,但最后她只是淡淡掃了一眼:“王爺?!?/br> 觸及她的眼神,秦宓頓了一頓,才上前去,低聲問:“可還有哪里不舒服?” 她搖搖頭:“太醫(yī)說已經(jīng)無礙了,謝王爺關心?!?/br> 秦宓沉默了會兒,剛要開口說什么,容嬙便輕聲打斷:“天氣漸冷,下雪了嗎?” “……還不曾,前兩日才立冬?!?/br> “難怪這樣冷?!彼蛄藗€哈欠,神情懨懨,“王爺還有別的事嗎?” 秦宓站在床邊,一時不知說什么,滿腹言詞都亂作一團。 容嬙幾時這樣不拿正眼瞧他。 他靜了靜,想來是病中不適,因而有些怠懶,便退一步道:“那你先歇著,晚些再來看你。” 容嬙聽見關門聲,才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千醉是見王爺走了,算著時間又沒待多久,沉沉嘆了口氣,才端著藥進來。 誰知一推門,就看見小姐松松披著外裳在翻東西。 “小姐要什么?奴婢來。” 她忙放下碗,一邊拿來厚實披肩一邊念叨:“這天兒越發(fā)冷了,便是屋內也經(jīng)不住這樣折騰呀。” 容嬙掩唇咳嗽兩聲,垂眸盯著手里的藍面冊子。 千醉嘟囔:“原是找賬本啊?!?/br> “我昏迷這幾日的賬,都添上了嗎?” 千醉悻悻道:“小姐怎么醒來就想著銀子?!庇值溃骸疤硎翘砹?,不過沒核對過?!?/br> 人都病昏了,誰還有心思記賬。 她好奇了許久,忍不住問道:“小姐,我們如今住在這別院,又不愁吃穿,攢錢做什么?” 平日里一應吃穿用度,皆有人經(jīng)手,就算私庫里有錢,也是無處可花呀。 容嬙看她一眼,眼神深深:“你難道想一輩子……” “什么?” 容嬙輕嘆口氣:“算了,你只管跟著我就是,也不枉我做夢還夢見你?!?/br> 千醉傻笑道:“小姐又夢見我啦?” “是啊。”她沒好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