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怎么看,都不像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的嬌小姐。 蕭煜有些玩味地心想,難不成是因為那道亂點鴛鴦譜的圣旨,被迫嫁給了他,所以才終日郁郁寡歡? 他立刻否了這種猜測。 這是不可能的,瞧謝音晚對著他時這副冷淡樣,哪怕是在床上,任他如何折騰,連句求饒的軟話都不會說,索性閉上眼,連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 她根本就不在乎他,還指望她因他而牽動悲歡情緒,心生抑郁? 那純粹是自作多情。 蕭煜猜不透她,也不想猜了,只俯下身挑起音晚的下頜,迫使她正對著自己,緩聲道:“那現在清醒了嗎?能說正事了嗎?” 音晚倏地凝起心神,滿含警惕地看著他。 “王府戍衛(wèi)今天下午抓了一個正想往府外傳遞消息的細作,正想打死,誰知她說是王妃的人,是受了王妃的指使?!?/br> 蕭煜手上加勁兒,將音晚的下頜捏得扭曲變形,目光若淬著銀茫的劍刃,割剮著音晚的臉,道:“本王這些日子殺了不少你們謝家的走狗,本想靜靜心,暫且不沾血了,可你偏要往上撞,怎么,是嫌本王讓你活得太舒坦了嗎?” 音晚的嘴唇微微翕動,欲言,又止,默了片刻,啞聲問:“是誰?” 蕭煜差點笑出聲來,都到這個時候了,還跟他演戲,問他是誰,她自己派出去的人,她心里不清楚么? 他懶得再糾纏,松開音晚,拍了拍手,便有內侍押進來一個女子。 女子妙齡花貌,容色極美,只是發(fā)髻蓬亂,衣衫臟污,看上去很是狼狽。 音晚認得,是大伯贈她的陪嫁繡娘中的一個。 謝家這些年宗族內部關系復雜,父親深受排擠,當初大伯父提出要給她陪嫁,她就算再不情愿,也怕落了不敬尊長的口舌,連累父親,只能應下。 繡娘大約是受了刑,踉蹌著爬到羅帳前,戚戚哀求:“王妃救奴婢,奴婢可是大老爺給您的陪嫁,對您忠心耿耿的?!?/br> 音晚抬頭看向蕭煜:“殿下想要如何處置?” 蕭煜坐在南窗下的繡榻上,手里把玩著一樽白釉綠流彩杯,漫然道:“既然是王妃的人,那就給她個體面,行‘雨澆梅花’之刑?!?/br> 話音甫落,那繡娘臉色霎時慘白,哭嚎著爬向音晚,鮮血淋淋的手剛要觸上她的衣裙,便被內侍挾住扔出羅帳外。 不怪她這么害怕,“雨澆梅花”聽著文雅,實則殘忍無比。是要拿浸了水的宣紙一層一層鋪到人的臉上,把人活活憋死。 蕭煜把人送到音晚跟前,要在她面前殺,就是想讓她親眼看著,好長點記性。 受了十年牢獄之苦,一朝得勢,他的脾氣越發(fā)乖張暴戾,容不得一絲忤逆,哪怕是他明媒正娶回來的王妃。 蕭煜見音晚不說話,只當她沒話可說,朝內侍招了招手,讓他們把早就備好的銅盆宣紙拿進來。 繡娘已被嚇傻,癱軟在地,連求饒聲都嗡在嗓子眼里。 內侍正要把她架起來,音晚開口了。 “我有一個更好的主意。” 她身體虛弱,聲音也低弱,如一團煙霧輕飄飄落地,蕭煜也不知聽見沒有,猶自靠在繡榻上飲茶,半闔著眼,一副疏懶模樣。 那些內侍都是蕭煜的心腹,仆隨主,從來不拿音晚當回事,見淮王沒反應,也就權當沒聽見,依舊拉扯著繡娘要行刑。 眼見宣紙浸透了水,要往繡娘臉上糊,音晚顧不得別的,慌忙下床,蹲在蕭煜腿邊,攥住他的衣袖,仰頭看著他,一字一句道:“淮王殿下,我有更好的主意。” 蕭煜這才將手中彩杯擱下,摸了摸她的臉頰,笑道:“說吧。” 雖然他好像松了口,卻并沒有叫停殿中行刑的內侍,繡娘的啜泣聲混著繩索綁縛腿腳的聲音傳過來,讓音晚的心“砰砰”直跳。 她不敢耽擱,忙道:“殺一人容易,換長久清靜難。殿下不如借著這股勁兒,將剩下的繡娘都遣送回謝家,一了百了?!?/br> 蕭煜眉宇輕挑,流露出些許詫異:“可她們到底是你的陪嫁,如此是不是太不留情面了?你我是御賜成婚,本王可不想鬧得太難看,拂了皇兄的面子?!?/br> 他說話慢條斯理的,內侍已將第一張浸水的宣紙覆在了繡娘的臉上。 音晚回頭看了一眼,加快語速:“這不是被殿下抓住把柄了嗎?悄悄把人送回去,謝家自知理虧,必不會鬧,只要沒有鬧到明面上,陛下的顏面就不會丟。” 蕭煜不說話了,只垂眸緊凝著音晚,精光內蘊,像是想將她一層一層剖開,看看她腦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無人說話,繡娘粗重的喘息聲便格外清晰,內侍已往她臉上蓋了第二張宣紙。 音晚心跳如擂鼓,稍有遲疑,松開蕭煜的衣袖,試探著改握他的手,柔聲道:“這樣可以嗎,殿下?” 她的手涼滑如玉,落在蕭煜的掌心,帶著細微的顫抖。 她在害怕。 蕭煜任由她握著,饒有興致地欣賞著美人驚懼,心道,她害怕什么呢?怕死人? 謝家掌權多年,向來秉承著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宗旨,折在他們手上的人命無數,謝家的姑娘竟會怕死人? 看來,還真是個被父親護在懷里,不知人間險惡的嬌小姐。 他不無嘲諷地想著,音晚猛地站起,要往繡娘那邊奔,被蕭煜扼住手腕拖了回來。 他將音晚扣在懷里,慢聲道:“你說得有道理。這群姑娘平日里嘰嘰喳喳,實在太聒噪,遠不如王妃這么嫻靜柔順,招本王疼惜……” 音晚被他鉗在懷里,動彈不得,也無法回頭看看那繡娘怎么樣了,只覺耳邊的喘息聲好像輕了許多,不由得更心慌。 “殿下既然覺得可以,那就讓他們停止行刑吧?!?/br> 蕭煜卻只望著她笑,笑容中頗具嘲諷,偏語調溫柔至極:“可是怎么辦?本王向來說一不二的,朝令夕改有損淮王威嚴?!?/br> 音晚倏然一顫,只覺有盆冷水兜頭澆下,寒徹入骨。 更漏里流沙“簌簌”陷落,塵光慢慢流逝。 宣紙下的喘息漸漸息止,繡娘的胳膊頹然垂落,任由內侍將紙一層一層糊到臉上,再沒了任何反應。 蕭煜將音晚的頭掰過去看著,喟然嘆道:“瞧瞧,人命其實脆弱得緊,說沒就沒了?!?/br> 音晚低下了頭,愁云慘淡,恐懼與苦惱蓋過了傷心,發(fā)愁不知該如何跟大伯交代。 她下床得匆忙,只穿了一件薄綢寢衣,衣帶系得松垮,伴隨著輕微的嘆息,白膩的頸線若隱若現,分外撩人。 蕭煜看著懷里的美人,一時有些出神,親了親她的額頭,傾心贊嘆:“你真美,難怪皇兄當初說,就算這門婚事再不合本王心意,可只要見到你,就該知道本王是不吃虧的?!?/br> 音晚身體僵硬,冷顏冷面,不作聲。 蕭煜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臉頰,柔聲道:“不過是個賤婢,死就死了,也值得你這樣?你莫非是沒見過死人嗎?” 當然見過。 音晚跟這個死了的繡娘并沒有什么感情,也不全是為她傷心,更多的是同病相憐,兔死狐悲。 她們都身不由己,是旁人手里的棋子。 這樣的結局,不定哪一天就是她的。 到如今音晚也回過味來了,蕭煜是特意殺給她看的,她越害怕,越難受,他就越高興。 橫死的繡娘尸體尚擺在殿中央,蕭煜心道今兒這出戲才剛開始,他要借著這股勁給謝音晚立立規(guī)矩,讓她吃些苦頭。 謝音晚卻好似有所察覺,搶先一步,撫住胸口,皺起眉頭,道:“我胸口疼,想要歇息。” 蕭煜冷眼低睨她,甚是狐疑,自打謝音晚嫁進他淮王府就這疼那疼,成天病歪歪的,可沒聽說過還胸口疼,這是什么時候添新的毛病了? 音晚蛾眉長斂,似是痛苦難耐,低啞著聲音道:“若是我死了,或是被嚇瘋了,您皇兄的臉面就能周全了嗎?” 蕭煜總算明白她的意思了,頗有些玩味地盯著她看。沒想到數月來忍氣吞聲、任由他拿捏的小姑娘還有這一面。 “您剛才也說,陛下病重,朝中局勢不穩(wěn),若是這個時候,傳出淮王苛待發(fā)妻的流言,對您來說總歸不是好事吧?”音晚敷衍地撫著胸口,目光灼灼地看著蕭煜:“御史臺不是吃素的?!?/br> 御史臺負責糾察彈劾百官疏漏,肅正綱紀,而音晚的二伯謝江剛好官拜御史臺大夫。 兩人成婚數月,音晚從未拿家世壓過他,可今夜她算準了蕭煜是故意來為難折辱人的,索性攤開牌面。 果然觸了蕭煜的逆鱗,他面含冷怒,語調森涼:“你以為本王會怕你們謝家嗎?” 第4章 內斗(修) 這個女人娶來就是要利用的…… 音晚后退了幾步,離得他遠一些,靠在妝臺前,道:“您手握重權,當然不怕。您睿智多思,也該看出來了,那些繡娘根本不受我差遣,她們有大伯父撐腰,往來傳遞消息也不是我指使的。” “本不關我什么事,何必要來為難我?” 剛才那繡娘命懸一線,跪在音晚床邊說得是什么? ——“王妃救奴婢,奴婢可是大老爺給您的陪嫁,對您忠心耿耿的。” 彼此心中明鏡似的,關鍵時候還得把大伯父搬出來壓她。 蕭煜當初被囚在西苑十年,人人都以為他沒有翻身之日,卻還是能一朝騰起,橫掃朝野,成了謝氏最大的政敵,靠的是何等奇謀韜略,會連這點隱情都看不破嗎? 他分明就是全都看破了,故意在欺負人,在為難人。 她把話說得這么坦誠透徹,蕭煜倒不好繼續(xù)裝糊涂了,坐回席榻,飲了半盞涼茶,似是覺得有趣,低低一笑:“你倒是痛快,把你大伯父賣得這么徹底?!?/br> 音晚只是在剛才那一瞬把事情都想明白了。 精明如大伯父,未必真的指望這些破綻百出的鶯鶯燕燕能在蕭煜眼皮底下傳遞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只是他深知蕭煜脾性,忌諱謝家至深,以音晚陪嫁的身份把這些繡娘送進王府,日日夜夜給蕭煜添著堵,就別指望蕭煜能善待音晚。 他們夫妻不和,大伯父也就放心了。 世人眼中,這門婚事是謝家與淮王聯姻,可關起門來,還是能分出個親疏遠近。 淮王娶的是謝家三房的姑娘,不是大房二房的,他的岳父也只有一個人,尚書臺右仆射謝潤。 父親這些年走的是文官清流的路子,廣交賢士,平步青云,在朝中幾乎可以和大伯父平起平坐。 要論聲望人緣,甚至還隱隱勝過大伯父,大伯父忌憚他不是一天兩天了,做夢都害怕父親勾連這個位高權重的女婿,取代了他謝家族長的位置。 在音晚看來,大伯父絕對是多慮了。 憑蕭煜對謝家的恨意,他不可能去勾連任何一個謝家人。雖然明面上他夜夜流連中殿,與音晚琴瑟和鳴,甚是情篤,但那不過是做戲給外人看的,真關起門來是什么樣,彼此心中都有數。 所謂權貴世家里的兄友弟恭,所謂王府高墻內的恩愛夫妻,都不過爾爾。 音晚扶著妝臺,謹慎地說:“我先將今日這一關過了,大伯父那里改日再去賠罪?!?/br> 蕭煜轉頭看向音晚,目光沉沉,釅如深淵。 音晚強撐著不在他跟前露怯,可被他冷眸一掃,還是沒忍住打了個哆嗦,趔趄著后退了幾步。 蕭煜從把她娶進來就想著馴服她,欺負她,可當真把她嚇成這個樣子的時候,卻沒覺得痛快,反倒有些無趣。 也許這門婚事從一開始就是無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