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他們是奉旨成婚,皇帝和太后知道蕭煜叛逆不羈慣了,又實在厭惡謝家,不想娶謝家姑娘,硬逼著結(jié)的姻緣,怕他在新婚之夜鬧出什么,損了皇家臉面。當(dāng)夜看賞的內(nèi)宮女官就沒走,一直候在回廊上,緊盯著蕭煜進的新房。 皇家子嗣要緊,女官們盯他皇兄盯慣了,床榻上這點事,能盯出花來。 蕭煜向來煩這些宮闈里的碎嘴舌頭,當(dāng)夜只管為堵她們的嘴,和謝音晚稀里糊涂入了洞房。 他年少時忙著走雞斗狗,只覺得女人麻煩,還沒等到開竅,就被冤屈定罪,關(guān)進了西苑。在西苑的十年里,皇兄和謝家恨不得他早死,那時候全副心神都得用在活命上,更沒心思想什么女人。 這一朝被逼著娶妻合巹,雖然娶的是仇人家的女兒,但感覺卻是挺微妙的。 說不出具體滋味,好像有點舒坦,有點痛快,宛如豪飲后的酣暢淋漓,渾身筋骨都通了。 后來皇兄問蕭煜感覺如何,蕭煜竟愣住了,半天沒說出話來。 兄弟兩雖只相差三歲,但人生境遇天壤之別。皇帝坐擁三宮六院,嘗遍了人間殊色,是個中老手,只一眼便看透蕭煜這新兵蛋子。 皇帝笑道:“音晚可是艷冠長安的大美人,連朕的妃嬪都比不過,這也就是命好,生在權(quán)勢滔天的謝家,尋常人不得染指。若她是個平民女子,少不得要引出些風(fēng)浪爭斗,讓男人們?yōu)樗奶漂偘d,紅顏禍水可不是說著玩的?!?/br> 蕭煜嗤之以鼻。 不過是個女人,還是個姓謝的女人,他腦子壞了才會為這么個姓謝的女人瘋癲。 皇帝大約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話鋒一轉(zhuǎn):“你心里有數(shù),不為女色所惑是好事。但不管怎么樣,一切要依計行事,務(wù)必讓外人相信淮王夫婦甚為情篤,還有,最遲今年夏天,音晚的肚子要有動靜?!?/br> 這是蕭煜和皇兄早就商定好的對付謝家之策,也是他們暫且放下宿怨,結(jié)成同盟的原因。 蕭煜要利用謝音晚扳倒謝家,還得讓謝音晚給他生個孩子,去平當(dāng)年他和善陽帝惹出來的亂子。 這個女人,從娶進門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要把她從頭到腳利用得徹徹底底。 蕭煜覺得沒意思極了,他沒再說什么,起身走出了中殿,臨走時朝內(nèi)侍擺了擺手,他們把繡娘的尸體一同拖走了。 望春緊跟蕭煜出來,問:“殿下不是原打算要將王妃和死人關(guān)在殿中一宿,好好嚇一嚇?biāo)龁幔俊?/br> 蕭煜上了步輦,閉目養(yǎng)神,隨意道:“她害怕了,今夜就算了,以后再嚇吧?!?/br> 望春低頭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這話到底什么意思,原就是要嚇人的,害怕就對了,若人家本來就不怕,那還嚇個什么勁。 但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問出口。 春夜幽靜,月輪高懸,皎皎銀輝潑灑入院,勾勒出影翳中的水榭樓閣。 蕭煜踩著月光下輦,剛走了幾步,驀地停下,問望春:“你說,當(dāng)年謝潤機關(guān)算盡,不顧一切往上爬,口口聲聲是為了自己的兒女。若他早能料到,終有一日他女兒要如履薄冰、可憐兮兮地在本王手底下討生活,會不會后悔曾經(jīng)背叛過本王?” 這個問題太深奧了,望春也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蕭煜想聽什么:“謝大人一定早就后悔了。殿下當(dāng)年視他為知己,他如此背信棄義,實非君子所為?!?/br> 蕭煜卻不似少年時那般容易被取悅了,站在廊廡下,宮燈疏影落在他臉上,顯得極陰晦,他默了許久,道:“本王不需要他后悔,本王只要他們一個個都付出代價?!?/br> 兩人剛進殿門,蕭煜的近衛(wèi)陸攸就迎出來,道:“常錚先生到了?!?/br> 蕭煜終于一掃沉郁,俊秀的眉眼間流露出幾分悅色。 他快步入內(nèi),見殿中站著一男子,約莫三十歲,穿一襲薄錦青衫,以銀箍束腕,身形頎長,脊背挺拔,頗有些江湖人的氣度。 “含章,幸不辱命,人已帶回京城,不日便可完璧歸趙?!彪S著走動,腰間環(huán)佩輕鳴。 蕭煜含笑點了點頭,謝過之后,又問:“伯暄可還好嗎?” 常錚笑道:“自然好,一天能吃五碗飯,小身板健壯得很,一口氣能爬三棵樹,掏五六個鳥窩。” 蕭煜嗤道:“就知道不能讓他總跟你混在一起,野的越發(fā)不像樣子了。明兒我就派人把他接過來,文武先生早都請好了,拜過師奉過茶,就開始念書,耽誤了這么些日子,功課都要荒廢了?!?/br> 常錚哀嘆道:“可憐的小伯暄啊,這一下就要進狼窩虎口了。” 兩人少年相識,互損慣了,蕭煜不跟他一般見識,只潦草問了他來長安的一路見聞,便讓他去歇息。 常錚猶豫了少頃,端袖揖禮:“來的路上聽聞淮王殿下已于三月前大婚,來得匆忙,未備厚禮,只能口頭道一句恭喜。” 蕭煜譏誚道:“那你沒聽聞我娶的是誰嗎?有什么可恭喜的?!?/br> 常錚勉強笑道:“好歹是謝潤的女兒,總比是謝家旁人的女兒強。那謝家姑娘幼時便是個小美人胚子,長大了一定也很美?!?/br> 少年時,蕭煜、常錚、謝潤便總混在一起,謝潤最長,也最沉穩(wěn),那兩人若惹出亂子,便總是謝潤在背后替他們收拾爛攤子。 一晃十多年,斗轉(zhuǎn)星移,物是人非,憶起往昔種種,恍如隔世,總令人唏噓。 蕭煜大約也是想到了往事,臉色倏然暗下去,沐在昏黃的燭光里,顯得沉沉森然。 “常錚,世人皆知我恨謝家,可是無人知,我對謝家所有人的恨加起來也不及對謝潤的恨。你知道為什么嗎?” 常錚默然。 蕭煜臉上卻浮起淡淡的笑:“因為他與旁人不同,我們私交甚篤,我曾經(jīng)很相信他。哪怕謝家害我入獄,在最初,我也從未遷怒過他,可是后來,他是怎么做的?” 常錚猶豫少頃,道:“也許……他有苦衷?!?/br> “什么苦衷?” 常錚低下頭,不說話了。 蕭煜道:“我的十年,恐怕不是‘苦衷’二字能抵過的?!彼D(zhuǎn)身坐到榻上,脫掉外裳,斜身躺倒,漫然道:“所以,我至今都沒有掐死謝潤的女兒,已經(jīng)很仁慈了。不然,我該把她的頭擰下來,裝盒送給謝潤?!?/br> 常錚再無話可說。 將常錚送走,蕭煜便吩咐侍從把那繡娘尸體和余下十幾個繡娘連夜給謝玄送回去。 事畢,他獨自宿于寢殿,想著此事的玄機,謝家內(nèi)部的爭斗,動了些腦筋,三更時才入睡。 依照約定,第二日大清早派出去的車駕就要接伯暄回淮王府的,奈何伯暄這些日子跟著常錚混出一身不受拘束的野性,日日要睡到巳時才起,還要梳洗穿戴,直等到蕭煜下朝回了王府,都還沒見伯暄蹤影。 蕭煜大為惱火,將常錚自被窩里揪出來,一通數(shù)落,押著他到門口等,預(yù)備等伯暄到了,兩人一同教訓(xùn)。 常錚倚在王府門口,打著呵欠瞧著蕭煜的背影,覺得他變了許多。 十多年前,他永遠是最野最瘋癲的那一個,視一切規(guī)矩如煙云,豪放跳脫,堪比脫韁野馬、籠外瘋狗,若是哪一日高興起來,恨不得把天戳個窟窿。 常錚實在想不到,當(dāng)年風(fēng)華絕世,牽動京城萬千少女心的鮮衣怒馬少年,有一日會像當(dāng)初他所鄙夷的老古板,板著臉教訓(xùn)別人沒規(guī)矩。 好些事經(jīng)不得細想,一但往細里探究,滿篇都是凄涼血淚。常錚想起了蕭煜這十年間的遭遇苦難,有些不忍,不想惹他生氣,正要上前說幾句軟話,突聽一陣馬車轆轆聲傳來,銅鈴“叮當(dāng)”,馬蹄踏塵,穩(wěn)穩(wěn)停在王府跟前,車幔被掀開,走出一個美極了的小仙女。 小仙女捧著手爐,穿著白狐裘衣,將腦袋縮在絨領(lǐng)里,慢吞吞下車?;腥灰姷绞掛险驹陂T前,嚇得立馬想往馬車?yán)锟s,被侍女硬拉出來,這才不情不愿地挪騰到府門前,朝蕭煜施了一禮。 那些繡娘音晚早就想趕走了,她們是大伯父的人,其心有異,根本留不得。 可這事總得有個交代,免得被大伯父抓住把柄,又挑動宗族為難父親。 因而她清晨向蕭煜請求回娘家一趟,本以為蕭煜會很難說話,誰知他把她拘在書房里,給他磨了半硯墨,就放她走了。 想著這些事,馬車戛然停下,就見蕭煜站在府門前。 音晚硬著頭皮走到他跟前,低著頭,輕聲道:“還沒到午時,我沒回來晚……” 蕭煜淡掠了她一眼,一下就看見她雙眸腫著,戲謔:“過關(guān)了?” 第5章 鬼魅 音晚緊靠在蕭煜的身上 音晚縮在袖中的手悄然攥成拳。 她不是個膽子大的,可每回都能被蕭煜輕而易舉氣出幾分孤勇,咬了咬牙,冰冰涼涼笑道:“我是淮王妃,深得殿下歡心,誰敢為難我?” 蕭煜一見她又豎起了刺,立刻上來興致,想回擊,可突然又想起什么,看了看街衢盡頭,帶著些顧忌,偃息戰(zhàn)鼓,道:“是,本王喜歡著你呢。你只要現(xiàn)下回后院老實待著,本王會更喜歡你的?!?/br> 音晚聽他讓自己走,毫不留戀,捏著裙袂立刻就要走,沒走幾步,就被一人攔下了。 那人笑得眉眼彎彎,看上去甚是溫善和氣,道:“淮王妃一向安好?” 音晚睫宇微顫,回頭看了一眼蕭煜,沖那人鞠禮:“常世叔?!?/br> “可不敢可不敢,我可不敢占淮王殿下的便宜?!背eP握著折扇,嘴上謙遜著,卻自覺以一個長輩的角度打量了下眼前的音晚,暗暗贊嘆,謝潤真會養(yǎng)女兒,雕花琢玉一般。 兩人寒暄著,本來要進府的音晚就耽擱在了門口,蕭煜聽得不耐煩,冷聲道:“常先生,你又不是十幾歲的毛頭小子,怎得見著本王的王妃就挪不動腳步?” 這話實在太難聽,音晚不愿長輩跟著受辱,便拜別常錚快步進了府門,剛踩上青石磚,身后又傳來馬聲嘶鳴。 大約就是因為這個人要來,蕭煜才不與她戀戰(zhàn)。音晚對來人甚是好奇,放緩了腳步,悄悄向后張望。 見一匹紅彤似火的駿馬停著,銀鞍羅袱,珠穗羽飾,后連著車輿,漆輅雕輞,青蓋做頂,好不氣派。 馬車剛停穩(wěn),便從車輿中跑出一個十一二歲的小郎君,一陣風(fēng)似的鉆進蕭煜懷里。 “父親,孩兒甚是想你?!?/br> 父親?! 音晚瞪大了眼睛,驚得一愣一愣的。 青狄和花穗兒湊過來,循著音晚的視線看出去,面上俱是驚愕。 伯暄窩在蕭煜懷里,絮絮說著在鄉(xiāng)野間的日常,當(dāng)說到天寒地凍,大雪封山,險些斷了糧,天天靠野菜充饑,吃得人一臉菜色。 蕭煜眉宇間的冰霜慢慢融化,滿是心疼地摸著伯暄的頭,慈愛之色幾乎快要溢出來。 音晚從未見過這樣的蕭煜,看得有些發(fā)怔。 那邊伯暄在蕭煜懷里膩歪夠了,探出頭來,望著音晚,睜大了眼,驚奇道:“這個jiejie真好看?!?/br>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蕭煜眼中的笑意驀然碎裂,成了漂浮的碎冰,沁骨涼徹。 音晚知道自己不受待見,轉(zhuǎn)了身想走,常錚在一旁看在眼里,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快步上來攔她。 “別走,別走,今天是個多好的日子,大家在一起吃頓飯,也算是團圓飯?!?/br> 常錚將音晚引過來,就當(dāng)沒看見蕭煜難看的臉色,直接沖伯暄笑道:“你可不能叫她jiejie,她是你……” 常錚想了想,看著蕭煜,不甚確定地說:“母親?” 蕭煜輕眄了他一眼,面上浮著不屑與冷淡,并不接話,只拉起伯暄的手,繞過這兩人,徑直往府內(nèi)走。身后跟了一群侍女,伯暄從綺羅衫袖間看過去,熱情地沖音晚和常錚喊道:“快來呀,不是要吃團圓飯嗎?” 常錚笑呵呵地應(yīng)下,招呼音晚跟他一起去,音晚躑躅著,微笑道:“算了,挺好的日子,別因為我讓大家不高興?!?/br> 常錚收斂了笑,略有幾分嚴(yán)肅地看著音晚,輕聲問:“含章對你好嗎?” 音晚好像一下子失了剛才跟蕭煜斗嘴的精氣神,頹唐低下頭,不言語。 常錚輕嘆一聲,道:“音晚,那是十年,從十六歲到二十六歲,是一個清傲矜貴少年最美好的十年年華,全都斷送在一個拙劣的冤案里,而且,含章還因此失去了他最敬的四哥。這都是謝家做得孽,你要對他耐心些,他……”常錚搖搖頭:“他沒有你想得這么討厭你,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br> 音晚絞著手中緞帕,咕噥:“他就是討厭我?!?/br> 常錚瞧著她一副扭捏嬌柔的小女兒家情態(tài),心中幾分了然,笑了笑,不說別的,只道:“走吧,去用膳。放心,有伯暄在,含章是不會翻臉的。” 兩人穿過游廊,走到欄桿盡頭的石蓮柱前,游廊連著花園,園中斑竹林隨風(fēng)搖曳,遮出大片影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