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除了是母后所為,還有可能是音晚在演戲。 不管基于何種目的,挑動他們母子翻臉也好,陷害母后也罷,她是有動機的。 可她這般口不擇言,不顧后果激動地指責他,看上去卻又不像了。 如果是演戲,該不動聲色,徐徐圖之。都做到這個份兒上了,何必急在一時,讓自己方寸大亂。 她既然知道來討好他,出賣美色來誘惑他,便該知這個時候是最不能與他翻臉的時候。 這么樣,倒真像窮途末路,懼怕到極致了。 蕭煜不與她生氣,朝她伸出手,神色平靜道:“晚晚,你過來?!?/br> 音晚不理他,靠著穹柱,歪頭看地。 蕭煜耐著性子道:“你仔細想想,她當年在無寵的情況下,斗倒了胡皇后,斗倒了蘇惠妃,扶持自己兒子登上皇位,執(zhí)掌權柄十余年,任憑風云變幻,依舊屹立不倒,她有那么簡單嗎?” “我登基后不是沒想過動她,可暗中搜羅許久,卻連半點把柄都找不出來。不管恩怨多深,她是我的親娘,沒有立得住的名目,擅自動她會被反咬一口,會很被動?!?/br> 音晚胸前的起伏漸漸平緩,卻依舊面色清冷。 蕭煜字句中染了霜寒:“可是,這并不代表她可以在我眼皮底下胡作非為。” 音晚這才轉(zhuǎn)過頭看他。 “我已經(jīng)派人去查了,在結(jié)果清晰明了之前,我會限制她的行動,拷問她身邊的人,只要有證據(jù),我會處置的?!?/br> 音晚有所松動,卻仍舊殘存顧慮,慢慢順著穹柱蹲下身,緊抓住裙緞,因為過于用力,指骨凸起,森森發(fā)白。 蕭煜走到她身前,沉沉陰翳將她罩住,他撫著她的頭頂,嘆道:“晚晚,你還是太嫩了……” 音晚將臉埋在膝間,聞言,唇角上彎,勾起一抹詭異涼涼的笑,但頃刻間抹去,再抬頭時,又是那恰到好處的惶惑和憂慮。 似兇險叢林里孱弱的小鹿,被環(huán)伺的猛獸嚇破了膽。 主持歇過,依照約定的時間來繼續(xù)講述祭天章程,蕭煜親自送音晚出去,囑咐她一些話,便放她離開。 她離開未多時,內(nèi)侍便來報,說皇后去了太后的院子。 蕭煜沉默了一會兒,道:“讓她去吧,□□的,不會有事。你們派人守住那院子,若有動靜,立即沖進去?!?/br> 太后院中有棵銀杏,枝椏參天,茂密繁盛,地上落了一層金黃色葉毯,被無數(shù)次碾過,委頓入塵。 內(nèi)值司的人客客氣氣向謝太后回過話:“陛下丟了一幅要緊的輿圖,可那個時間只有高姑娘領著人去過佛堂,陛下下旨徹查,奴才們也是奉命行事,望太后恕罪?!?/br> 謝太后幾乎把銀牙咬碎,表面卻還是端莊的:“既是皇命,又是那么要緊,要拿什么人你們就拿吧,哀家無不可。” 腳步進進出出,許多人被帶走,只留下幾個位卑的伺候。 音晚進來時,正見檀香彌繞的廂房冷冷清清,空空寂寂,謝太后瞥了她一眼,慈和的面容冰涼一片。 廂房內(nèi)有個暖閣,供著觀音大士寶相,香霧繚繞,不甚清幽。 太后撇下所剩不多的宮人,獨自進去,音晚緊跟其后。 謝太后每回來都住這院子、這間房,就因為有這么間暖閣。墻壁厚實,在里面說什么外面人都聽不見。 “真是有能耐啊,給自己下毒,還能挑撥皇帝針對哀家,哀家從前小看你了?!?/br> 謝太后卸下偽裝,拿起三根香,對著觀音大士拜了拜,插入香爐,回過頭看音晚。 “沒什么話要說?” 音晚極無辜地嘆道:“我從前想岔了,總覺得要虛與委蛇,徐徐圖之,不可與您翻臉。但其實這臉翻與不翻又有什么區(qū)別呢?您不會因為我乖巧懂事就手下留情的?!?/br> 她學著謝太后的樣子,也奉了三根香,嬌媚面容綻開笑靨,湊近,滿是挑釁道:“總想著往御前塞人,塞完了人是不是就該對付我了?” 謝太后面部緊繃,眼角眉梢的皺紋便顯得極深邃,透出沉沉陰氣,自薄唇吐出一句話:“你這張狂的模樣,跟蘇瑤那個賤人一模一樣。” 蘇瑤,便是音晚生母蘇惠妃的閨名。 音晚笑容涼透:“她張狂是誰害的?她瘋瘋癲癲又是誰害的?你有什么臉提她?” 謝太后譏諷:“可到底也沒把她弄死,還由著她生出你這么個孽種。” 音晚冷冽反擊:“我可不是孽種,我同我父親相互信任,相互依靠,彼此不疑。比不得您,母子離心,輕易便能叫人挑撥。” 謝太后怒氣凜然,霍得揚起巴掌。 音晚卻不躲,咯咯笑著:“打吧,打完了我會打回去的,到時候讓陛下評評理?!?/br> 謝太后的手僵在半空,如澆灌鐵水,沉重萬鈞,卻再落不下來。 音晚的面容澄凈又天真:“我可是大瘋子生出來的小瘋子,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想來陛下是不忍心責怪的。” 她笑得甜蜜:“陛下可是很愛我的,明知道我的身世,還緊纏著我不放。他苦心幫我遮掩,又替我尋藥,還向我保證,絕不納妃。您都不知道,堂堂天子,在我面前那低三下四討好的模樣,我瞧著都可憐?!?/br> 地磚上縷雕重瓣蓮紋,小巧絲履漫步其中,體態(tài)輕盈若花間棲蝶,妖媚橫生。 音晚慢踱幾步,從各個角度欣賞謝太后的怒容,覺得有趣極了:“我不光覺得他可憐,我還覺得您可憐,瞧您費盡心機往陛下身邊塞人的模樣,我看著都覺得累。陛下可曾正眼看過她們?唉,那么漂亮的姑娘……” 謝太后按捺下怒氣,強迫自己冷靜,陰惻惻地問:“你到底想怎么樣?” 音晚幽幽嘆道:“我實在是挺可憐您的,想給您指條生路。” 謝太后冷聲道:“別賣關子,有話直說?!?/br> 音晚笑瞇瞇道:“只要有我在一日,我就忍不住總想給您添惡心,可要是我不在了,您不就清靜了嗎?” “陛下都說,您當年在無寵的情況下,斗倒了胡皇后,斗倒了蘇惠妃,扶持自己兒子登上皇位,執(zhí)掌權柄十余年,任憑風云變幻,依舊屹立不倒,定然是不簡單。縱然一時勢弱,可要突破這寺院內(nèi)外重重守衛(wèi),送一個人出去,總不是難事吧?” 謝太后瞠目,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許久才理順思路:“你……要走?” 音晚紅唇彎彎,美眸中盡是疏涼:“這交易,您做還是不做?” 謝太后唯恐是另一個圈套,目光如針鑿,銳利滑過她的面,不可置信:“你是皇后,正得圣寵,為什么要走?” 音晚不耐煩道:“我不想要這圣寵了,我看見他就心煩,行不行?” 謝太后依舊狐疑,她居于深宮三十多年,只見過女子為圣寵癡狂,沒見過這般急切想逃的。 不,有一個,蘇瑤那個賤人,可真是母女兩,賤到一塊去。 她權衡了利弊,試探著道:“哀家要擔風險,你若不見了,皇帝定會找,到時候萬一叫他查出來,還是會來找哀家算賬?!?/br> “可我要是不走,今天的戲碼還會不停發(fā)生?!币敉碜搅俗咸茨景笌咨?,兩腿自在的晃悠,神情幽秘:“我知道您是清白的,陛下從您這里必然查不出什么??墒?,查不出就沒事了嗎?他疑心這般重,只會覺得您城府幽深,滴水不漏。本就疏離,卻也不知經(jīng)得起幾遭挑撥?” “人生在世,總是要不斷取舍的,不想要風險,那便維持現(xiàn)狀吧,讓什么韋姑娘和高姑娘都歇一歇,你,也歇一歇?!?/br> 音晚柔聲細氣,慢條斯理,一副柔弱模樣,卻暗夾囂張氣焰在其中,讓謝太后覺得格外刺耳。 她本不該答應的,可這女人說得話又句句在理,令她難以克制地深入考慮:“可是,皇帝并不好糊弄?!?/br> 音晚道:“過不了幾日皇帝陛下就要進佛堂齋戒祭天,祖制在上,他一連七天都不能出來,外頭的臣子也不能進去,只能靠一個沙彌傳話。就算他籌謀遠慮,可畢竟不能像從前那般直接發(fā)號施令,往來消息都需人傳遞,政令便會有延遲,就會有可鉆的縫隙?!?/br> “況且,這里是寺廟,不是守衛(wèi)森嚴的未央宮。” 所以,如今正是逃跑的大好時機。 謝太后若有所思:“你先回去,哀家得好好想一想?!?/br> 音晚不再贅言。 但這么一想,卻再沒了音信。 連著兩天,謝太后那里都沒有動靜,據(jù)音晚推斷,她怕是顧慮太深,不光顧慮蕭煜,還顧慮她,怕她設的是圈套。 倒是蕭煜審問過那些隨謝太后而來的宮人,大刑之下,沒審出下毒的事,倒出一些別的邊邊角角。 自然都是些傷天害理的事,可要細論,卻又不足以將她如何。 她是太后,是天子生母,除非關乎國本祖制,否則根本撼動不了。 蕭煜秘密處置了其中幾個要緊的,把其余的放回去了。 音晚自然是不滿意的,當即便向他甩了臉子。蕭煜怎么哄都哄不好,便許諾今晚帶她去看琉璃佛燈。 那是鰲州進獻給謝太后的,佛燈通體由琉璃雕琢而成,晶瑩光滑的表面書有鎏金暗字,寫了整篇的《長生經(jīng)》,意為恭祝圣母太后鳳體安泰,福壽無邊。 說來也是有趣,謝太后這個人骨子里冷情寡涼,卻篤信佛法,甚是虔誠,鰲州此番也是投其所好。 蕭煜招了陳桓等近臣在側(cè),另有謝家皇戚,一同陪著太后供奉佛燈。 音晚瞧著這一場母慈自孝、君賢臣明的戲碼,心里甚是不悅,反正都已經(jīng)攤了牌,如今她不悅就得把氣撒出來,斷沒有再憋回去委屈自己的道理。 于是她笑意盈盈上前,嬌滴滴沖蕭煜道:“臣妾從未見過這般剔透的琉璃佛燈,瞧著真是稀奇,臣妾想到近前去看一看?!?/br> 現(xiàn)如今一聽她說話,謝太后就覺得腦殼疼,額邊xue突突的跳。 蕭煜待她極為寵溺,縱容地攬著她一笑:“那你就去吧,只許看,不許碰?!?/br> 音晚挽著臂紗,緩步上前,笑掠了謝太后一眼,近看那琉璃佛燈,傾贊道:“真是美啊,巧奪天工,鰲州刺史可真是一片孝心呀?!?/br> 她說著,仿若情不自禁,抬手去摸,那琉璃滑涼光潔的觸感暈染在指尖,她微有些遺憾地嘆氣,手上加勁,瑩瑩光亮撩過眼前,砰然墜地,碎花亂冰一般,滿地熠熠星光。 院子里靜悄悄的,眾臣皆俯首看地,不敢言語。 謝太后氣得臉通紅,指著音晚,怒道:“你膽敢褻瀆佛家寶器!你給哀家跪下!” 音晚一副惶惑不安的模樣,歉疚萬分,但就是不跪,不光不跪,還要瑟瑟躲到蕭煜身后,嚶嚀:“臣妾不是故意的。” 蕭煜心底澄明,狠瞪了她幾眼,還是抬袖將她護在身后,親自向謝太后賠罪:“母后,這都是朕的錯,既是佛家寶器,不該這么示之于眾?;屎笏昙o小,沒心眼,不是故意的,您別同她一般見識。” 謝太后攬袖而立,胸膛起伏劇烈,看看篤定要護謝音晚的皇帝,斟酌過局面,決心忍下來,冷冷道:“皇帝要護著,那便護著吧,哀家頭疼,就回去歇息了?!?/br> 她本想著回去清靜清靜,卻見謝音晚那狐貍精從蕭煜身后鉆出個腦袋,繼續(xù)妖言惑眾:“其實啊這事就得怪鰲州刺史,明知道佛燈易碎,還上貢這樣的東西,惹得母后不快,當真該死。陛下,您如此孝心,斷不能輕縱這種不長眼的昏官。” “你敢!”謝太后見她竟將矛頭指向鰲州刺史,不禁火冒三丈。 那是她苦心孤詣提拔的心腹,為給他掃清仕途,不知折進去多少人命。他倒也乖覺孝順,吩咐無不遵從,四時大節(jié)供奉也從不怠慢。 要是因為謝音晚幾句讒言就折了,她非得慪死! 第40章 音晚乖巧靠在蕭煜懷里。 音晚這話卻是給蕭煜提了個醒。 善陽帝空有一肚子腌臜心眼, 正經(jīng)本事沒半點,登基十年,任由外戚禍國, 后宮涉政, 把朝堂攪合得烏七八糟。 這些年謝太后也沒閑著, 結(jié)交外臣,cao縱風云,可一點沒因自己是女流就含糊。 現(xiàn)如今往他后宮塞人,選的也都是與她素來交好的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