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jié)
他伸出一只手,緩緩將那放在桌面之上的白瓷杯捻起,接著握在掌心之中。 “你也退下。” “……你在此處候著不合適?!?/br> “千月jiejie是陛下親自挑了調了來殿下身邊的?!?/br> “一日是賤籍,終身為賤籍?!?/br> “……生生世世不得脫籍?!?/br> 這些話在顏致遠的耳邊一再地重復,對應的情景也一幕幕閃現(xiàn)。 他的眼底情緒愈發(fā)涌動,攥著杯子的手也愈發(fā)用力,及至最后,他指尖忽地用力。 “啪——”地一聲,那原本還緊握在掌心之中的杯子便被狠狠砸在地上,霎時四分五裂,碎片濺射四起。 賤籍。 他沉沉吐出一口氣。 賤籍! 就因為這個身份,他便要失去一切。 他不甘心。 他怎能甘心?! 心底逐漸有一個模糊的想法浮現(xiàn)出來。 若是…… 若是能離開,去一個無人認識的地方,便能再也不受這身份的桎梏。 他分明已經(jīng)看見希望了。 只要殿下她…… 喉結上下滑動一下,他的眼底有血絲逐漸浮現(xiàn)。 總有辦法的。 他告訴自己。 要學會想辦法! 另一邊,寢殿內。 穆染看著在自己跟前落座的國夫人。 方才顏致遠離去后沒多久,千月便將國夫人迎了進來。 穆染自然第一句便是問對方今日求見所為何事,可國夫人卻沒馬上回復,反而見了禮后先看了眼千月。 穆染立時明白過來,開口叫千月退下,又吩咐了將殿門關上,而后才重新看向對方。 “國夫人這回忽然求見,還要避著人,想必要說的事不一般?!?/br> 若只是平常的事,對方也沒必要怕千月知曉。 國夫人眼見殿內再無旁人,才點了點頭,接著緩緩開口,說了幾句。 “……” 穆染原本是沒怎么上心的,她歷來對旁人的事都沒多少興趣,且因著同國夫人沒什么交集,自然也想不到對方來找到究竟會有怎樣重要的事說。 可誰知聽著聽著,她的雙眉逐漸蹙起,接著看向對方。 “國夫人的話當真?” 她的聲音還是一樣的清冷,可言語之間卻帶了些質問。 “有些事玩笑不得,若是叫人知曉了,便是誅九族的大罪。” 國夫人的指尖緩緩收緊,揪住自己的裙裳,而后才道:“妾說的句句屬實,實在不敢欺瞞殿下。”她說著望著長公主冷凝的面容,“殿下應當是早知曉了一些事,因而才這樣冷靜的吧。” 她這副先知的模樣讓穆染心中生了些不快。 “本宮知不知曉,同國夫人又有何關系?”她道,“你今日來應當也不是自己的意思,方才你說,自己是入宮面圣的,想必剛從紫宸殿出來,便來了本宮這里,而本宮同你唯有一面之緣,想來是陛下叫你來的,是也不是?” 國夫人未料到她竟一下什么都猜出來了,整個人不由地一怔。 “妾……” 她張了張口,似是想解釋什么,可卻什么都沒說出來,因為長公主說的沒錯,她確實是從紫宸殿出來,也確實是奉了陛下旨意來明安殿的。 穆染見她這樣,心中便明白幾分。 “陛下如何同國夫人說的,怎的要你親自來同本宮說這些?” 若是先前不知道便也罷了,可方才聽了那幾句后,穆染竟有些想知道穆宴是怎么跟對方說的了。 竟能讓國夫人專程跑這樣一趟,將那樣的秘辛告知。 國夫人猶豫一瞬,是在想要不要將同陛下之間的對話如實告知,然而在她還在糾結的時候,長公主便又續(xù)了句:“國夫人若是不告知也罷,本宮大可以自己去找陛下問,屆時陛下自然愿意告知本宮?!?/br> 國夫人一聽便放棄了猶豫,將一切和盤托出。 穆染聽完后,又仔細看了看國夫人的面容,結果發(fā)現(xiàn)對方的神情除了有些因為怕她主動去問穆宴的焦急外,竟沒有一絲驚訝和不適,似是穆染同天子之間的關系,她絲毫都不覺得有問題。 半晌后,穆染才緩緩開口。 “國夫人既是陛下生母,不會覺著本宮同陛下之間如此關系,你不能接受嗎?” 是了,方才國夫人最開始時說的便是這事。 她告訴穆染,今上確實不是皇嗣,也不是先太后的孩子,而是她的。 當初先帝登基后,先太后由太子妃順理成章成了皇后,可卻遲遲沒有身孕。 旁的嬪妃都各自有了皇子公主,但先太后卻肚子卻始終沒動靜,且因著同先帝之間并非鶼鰈情深,先太后自然擔憂自己的后位。 畢竟一個無法孕育皇嗣的皇后,于大魏而言便是最大的罪人。 恰好那時國夫人診出了身孕。 因著素來有頭三月不告知旁人,以免養(yǎng)不活的習俗,再加上國夫人同先太后乃親姐妹,因此她便知將此事同先太后提了句。 這一提便讓先太后上了心。 先太后那時便先做主將國夫人留在了長安殿中,接著同對方商議,將這個孩子給自己,當做皇嗣。 無論生下后是男是女,都是天子嫡系血脈。 如此先太后也好交代。 國夫人原是不同意的,畢竟是自己的孩子,且這樣做也有風險,可最后架不住先太后的哀求,再加上是自己親jiejie,便只得點頭。 而眼見她愿意,先太后便同先帝請了旨,讓國夫人暫留宮中陪著自己,之后沒過幾日便對外宣稱自己已有身孕。 皇后有孕,先帝自然高興,因此當對方再次請旨讓自己的meimei留在宮中陪伴時,先帝幾乎沒考慮,便徑直答應了。 于是那段時日,身懷有孕的國夫人便在長安殿中留了下來。 先太后做的滴水不漏。 回回尚藥局的尚藥奉御來診脈,永遠都是隔著布幔的,而那布幔之后的卻是國夫人。那些原本開來給先太后的安胎藥,自然也都是國夫人用了。 先太后還以胎象不穩(wěn)為由,幾乎謝絕了一切前來賀喜的宮嬪,還暫停了那段時日的晨省昏定,就連先帝要去看她,她都是盡量將人往外勸,為此很是提了些面容姣好的宮嬪去伺候先帝。 先帝多情,自然不會拒絕這樣的安排,甚至心中很是受用,還夸贊了先太后賢良,不愧為中宮。 就這樣,先太后瞞了很長一段時日。 可謊言總有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 而那個發(fā)現(xiàn)的人,便是如今的李太妃。 那時的李太妃還不是什么高位宮嬪,雖容貌姣好,可也不過得了陛下幾日的新鮮,那幾日過了后,便被拋諸腦后了。 于是她在知道先太后有了身孕后便想著去見見對方,尤其是發(fā)現(xiàn)對方提了不少宮嬪上去后。 而李太妃又有些心思。 她知道若是直接去定然會被攔下,因此便悄悄叫人打聽到了皇后何時會從長安殿出去。 于是特意掐著時辰去,結果便撞見了恰好出來的國夫人。 那之后李太妃便從一個不起眼的小宮嬪,一路晉封。 旁人不知道,皆以為她是運氣好,入了皇后的眼,可唯有先前的李太妃和如今的國夫人知道。晉封她是為了封住她的口,讓她不要四處去說。 而先太后離世前交代的,讓李太妃照顧穆宴,也只是做給旁人看的。 若不如此,便不能體現(xiàn)李太妃同先太后情同姐妹,穆宴登基后也不能以此唯由將李太妃留在東內,留在自己的視線之中,以免對方去了西內多言說出什么來。 穆染也是聽了這些后才知道,為什么穆宴面上要那樣善待李太妃,但本身又對李太妃充滿了厭惡了。 她上回雖然知道了穆宴不是皇嗣,但旁的卻什么都沒多問。 眼下聽國夫人這樣說,才明白過來。 只是她沒想到的是,國夫人在知道了她和穆宴之間的關系后竟會表現(xiàn)得這樣平靜。 “一切都是陛下的選擇。”國夫人輕聲道,“陛下終歸是妾的孩子,妾初聽得此事時確實驚愕,可轉念一想,這些年妾都沒有盡到一個身為母親的責任,如今又豈有資格因為此事而隨意置喙?只要陛下覺得高興快樂就好。” 穆染聞言便看了她一眼。 “國夫人對自己的認知倒是清楚明白?!?/br> 原本以為長公主會開口安慰一下身為天子母親的她,可誰知對方說的話竟這樣直白,一時間面色滯了滯。 穆染卻沒理會她這點尷尬,而是繼續(xù)道:“能將自己的孩子送給別人,這樣決絕的心思,國夫人如今也確實沒資格對本宮同陛下之間的事說什么?!?/br> 國夫人終于有些覺得面子過不去:“殿下……” “國夫人莫要不高興?!蹦氯镜溃氨緦m只是說一下自己的想法罷了。無論出于何種理由,你把原本是你自己的孩子直接給了旁人,這便是你的問題?!?/br> “這回你過來是陛下的意思,他想要做什么,你不說本宮也知道?!蹦氯菊f著起身,“天色也不早了,國夫人早先回府吧,本宮去趟紫宸殿?!?/br> 國夫人原本以為這回來要費上不少口舌才能完成陛下同她交代的事,可未料到自己不過說了這么一會兒,長公主甚至都沒多問,便主動說要去紫宸殿了。 兀自猶疑半刻,最終也只能起身告退。 穆染便交代了句不要將今日之言告知旁人,接著才叫千月將國夫人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