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江糖想象中的知青住處是爸爸老照片里的那種,黃土糊成的房子,干草鋪上厚厚好幾層做屋頂。夏天熱,冬天凍,若是雨季啊,蟲子滿屋飛,還會四處漏雨,屋里不得不放上大大小小的盆、杯子接水。 等靠近后,江糖不得不承認街道辦大姐說的太實誠了。 這里的條件確實很不錯。 幾間整整齊齊的青磚屋矗立在大家伙眼前,外頭還特意用亂石砌了一米多高的圍墻。 “組織關(guān)心你們的衣食住行,特地讓各個大隊改善下鄉(xiāng)知青的環(huán)境,咱們這知青辦是兩年前新建的,你們這是趕上好時候了?!标惣t軍指著房子,說道。 事實上,幾年前知青住的地方確實很破,門窗不僅擋不住風(fēng)霜雨雪,還擋不住村里的無賴二流子。 因此也鬧出了不少糾紛。 好幾次知青差點跟村民們打起來。 但有啥法子呢,整修得花公家的錢。那屬于集體財產(chǎn),是所有村民的分紅。 大家一年到頭勒緊褲腰帶,為的不就是過年能分幾十塊錢嗎?要他們掏自己的錢給這些懶牛懶馬的知青,必然沒人愿意。 后來隔壁勝利大隊發(fā)生了一些事,光明村這邊也隱約有點苗頭,陳紅軍才頂著壓力重新建了屋子。 這些內(nèi)情新知青們是不曉得的。 江糖看著嶄新的木門若有所思,猜到其中必然有些故事,但她沒那么魯莽直接問出口。 反正呆久了,總能從其他人嘴里聽到她想知道的。 可蘇葉丹不同。 也不知是腦回路不正常,還是習(xí)慣說好聽話拉近關(guān)系,她歡呼著說道:“太好了,大隊長。我以為要住牛棚泥屋呢,要那樣的話,一下雨就沒法下床了,不鋪磚的地面肯定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就得把人摔了,隊里對咱們太好了?!?/br> 這話說的—— 江糖看到支書抽著旱煙的手抖了下,本就黝黑的臉突然間更黑了,活脫脫的包公。 “咳……咳咳,隊長,現(xiàn)在有多少知青住這邊呢?”未免蘇葉丹拍馬屁拍到馬蹄上,惹得隊長支書連帶看她們也不爽,江糖不得不開口轉(zhuǎn)移話題。 陳紅軍:“咱們村大部分是老三屆,已經(jīng)成家的知青都搬出去了,沒成家的呢如今還有四個在這邊,兩位男同志,兩位女同志。知青辦還有三間空著的,你們?nèi)齻€女同志住一間,兩個男同志住一間吧?!?/br> “哎,咋還有多的剩下?叔,我能單獨住一間嗎?”蘇葉丹想到跟江糖抬頭不見低頭見就已經(jīng)很慪了,再思及還得跟她同處一室,日日看她那張?zhí)搨蔚娜?,她就渾身不自在?/br> 陳紅軍還沒說話,另一個女知青也說了:“大隊長,我也想單獨住?!?/br> 支書早些年當(dāng)過兵,后來腿受傷了從部隊里退下來,自家格外節(jié)約,最見不得資本主義作風(fēng)。尤其是嬌里嬌氣,要求賊多的女同志,當(dāng)即斥責(zé)道:“當(dāng)來享福的?青磚青瓦的房子給你們住了,倒是越來越得寸進尺了。你倆都要單獨住,剩下的女同志咋辦?” “可是……” “什么可是,我告訴你們……” “……” 外面爭了快有兩分鐘,蘇葉丹說到激動處音量又沒壓低,吳芳聽到動靜從床上爬了起來,正想叫對面床的尹秀眉去開門,后知后覺想起她摔傷了腦袋,從昨天開始整個人都陰沉沉的,有時候?qū)ι纤难凵?,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特別嚇人。 “……搞什么,宋虎他們都睡死了嗎?” 真是煩死了。 吳芳暗暗咒罵一句。 磨磨蹭蹭開了門。本打算再埋汰幾句,給新來的知青下馬威,等看到一旁還杵著符橫云時,吳芳刻薄的話突然說不出口了。 倒也不是看上了符橫云,光明大隊誰不知道符橫云就一張臉好看呢,但是姑娘家呢,就有那么點虛榮心,她可以瞧不上別人,但不妨礙她希望留住其他男人的目光。 畢竟,符橫云長得確實好看,如果有這樣一個愛慕者,說出去也是挺有面子的事。 吳芳下意識抬起頭,凹了個怪模怪樣的姿勢。 她客氣地打開門,雖沒殷勤到幫人拎行李,但確實比平日里和善了許多,尹秀眉聽到外面的動靜,眉心蹙了蹙。也不知想到什么,她突然坐起身,目光幽幽地看向院子大門的方向。 表情瞬間變得猙獰。 黑暗中,只能聽到她急促的呼吸聲,偶爾伴隨著牙齒打顫發(fā)出的“咔嚓”聲。 十分瘆人。 “……大隊長,不是說三個人嗎?咋多了兩個?!彼齻兿挛缇褪帐傲藘砷g屋。 陳紅軍拉下臉,不好說上頭的壞話,甕聲道:“吳芳,你是這里的老同志了,他們有啥問題,你幫著解答解答?!?/br> 大晚上的,陳紅軍也不想跟這群知青扯皮,直接把三間房門都打開,“怎么住你們自己商量。反正以后有新知青來,你們也得讓?!蔽葑涌罩踩菀讐模腥俗≈埠?。 江糖點頭道了謝,笑著跟吳芳打了招呼,率先拎著包袱往最中間那間屋子走去。 屋里沒有燈,黑乎乎的。 透過木格子窗戶,外面的火把光亮隱約能透進去一絲絲。江糖順著那一絲火光將行李放在靠門的床上,又從包里掏出一小袋桃片,打算去老知青那邊拜個碼頭。 兩個男知青沒那么講究,直接挑了右側(cè)空著的那一間。 有問題的是蘇葉丹跟另一個海市來的知青,謝小蘭。 兩人都是被寵大的,執(zhí)拗性子一上頭,誰也勸不住,誰也不讓誰,蘇葉丹拎著藤箱擋在門邊,謝小蘭撩起袖子,使勁去掀她。 一個圓胖富態(tài)、一個精致苗條,這就僵持住了。 最后是蘇葉丹掏了五塊錢,謝小蘭才偃旗息鼓,退而求次到了江糖這間屋。 江糖將準(zhǔn)備好的見面禮送過去,順利從吳芳手里借到了煤油燈。 有了光亮,江糖才看清屋子的全貌,約莫十五個平方的屋子里放著四張木板床,恰好兩兩分開。江糖先挑了靠門這邊的,謝小蘭只能不情不愿選沒有窗戶的那一面。 她倒是想跟江糖換一換。 可見識過江糖懟蘇葉丹的場面,謝小蘭不禁犯慫。 江糖沒時間理會她的愁腸百結(jié)。 她本身有微微的潔癖,雖說老知青們已經(jīng)幫忙將屋子拾掇了一遍,但江糖還是覺得哪哪都是細菌,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 頂著吳芳嫌棄的眼神借了一個洗衣服的盆過來,又跑到廚房的缸里舀了小半盆水,將備用毛巾撕了一小條下來當(dāng)抹布,仔仔細細將床和的窗戶都擦了一遍。 “那個……能借我用用嗎?” 江糖瞥了眼盆子里烏漆嘛黑的臟水,隨意道:“沒問題,我已經(jīng)擦完了,你隨便用?!?/br> 謝小蘭心里一喜,她沒想到江糖這么好說話,得寸進尺的毛病又犯了:“同志,這抹布太臟了,能拿條新的給我嗎?” “……”江糖翻了個白眼,“愛用不用!” 說罷直接端起水盆走了出去。 謝小蘭看得目瞪口呆:“你,你……什么態(tài)度嘛?!?/br> 這翻臉的速度也太快了吧?她不就隨便說了一句嘛,沒有新的就算了,怎么還把盆給端走了呢。 她看了眼從家里帶來的瓷盆,一次沒用過呢。用來擦床板的話……咦,光想就覺得好臟好惡心。 這樣,她就沒有洗臉的盆了。 謝小蘭糾結(jié)了一下,還是忍受不了抹布跟臉蛋共用一個盆,厚著臉皮追了出去。 江糖收拾完就準(zhǔn)備上床睡覺,符橫云被大隊長拖到家陪著喝了二兩白酒,回去時正好撞見了符鐵牛。 符鐵牛是他后媽帶來的兒子,瞇瞇眼,香腸嘴,長得有點憨,但身體壯實,性子很蠻。 符橫云剛到鄉(xiāng)下那會兒,符鐵牛仗著自己在符家呆的時間長,跟符老頭培養(yǎng)出了父子情,就想收拾他來著。后來被符橫云打了幾回才變老實,如今見到符橫云時一口一個“哥”,叫得無比親熱。 這會兒已經(jīng)深夜,家家戶戶早就熄燈睡覺了,也不知道符鐵牛從哪兒回來,褲腿上濕噠噠的,身上的酒氣隔老遠都能聞到,嘴里嘰里呱啦不知念叨些啥。符橫云抄手站在原地,“鐵牛,從哪兒來呢?” 符鐵牛沉浸在跟翠丫滾樹林的美妙中,根本沒注意到符橫云的存在,突然被他一喊,渾身抖了下,左腳冷不丁把右腳給絆住了,壯碩的身軀直接往旁邊的稻田里砸去,“哎喲——” 符橫云爾康手:“……” 第11章 杠精十一 符橫云伸手,欲拉他起來。 “沒事,哥,這么晚了,你趕緊回去吧,我自己爬起來?!狈F牛壯碩的身軀一抖,腿肚子發(fā)軟。看符橫云的眼神頓時像看毒蛇猛獸似的,陪著笑臉結(jié)巴道:“不就是個田坎嘛,多大點事啊?!?/br> 符橫云斜睨了他一眼,手抽回去抄在褲兜里,笑著調(diào)侃:“這么怕我啊?你一個大男人,做小媳婦兒樣也不害臊?” 符鐵牛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哥,您是我親哥!別說小媳婦,讓我當(dāng)孫子都成!” “噗——”符橫云見他這慫包樣,當(dāng)即被逗樂了。 他拍了拍沾上露水雜草的褲腿,要笑不笑地瞥向符鐵牛;“跟陳二妞鬼混去了?別怪我沒提醒你啊,鐵牛,要真看對眼了,就趕緊找老頭子幫你提親去。反正你在他心里就是給他摔火盆的親兒子,你要辦啥事,他肯定給你辦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你要是不想負責(zé)任,那二妞把你兩的事捅出去了,少說也得安個流氓罪?!?/br> 符橫云蹲下,湊近符鐵牛,手指抵在唇邊:“砰——要吃槍子兒的!” “到時候白花花的腦漿迸射出來,混著血,別提多好看了。” 符鐵牛聽完,大腦不受控制般,隨著符橫云的描述浮現(xiàn)出相應(yīng)的畫面,本就哆嗦的腿登時沒了支點,一屁股跌坐在水里,無辜的秧苗被壓倒了一小片。 他嘴唇蠕動著,連連搖頭:“哥,哥,親哥咧,你就別嚇我了,這,這男女談朋友的事,沒那么嚴(yán)重吧?我跟二妞你情我愿,我也沒強迫她。再說,再說,她要是說出去,她也別做人了,三姑六婆的口水能淹死她!” 嘴上這么說,但聽這不確定的語氣,就知道符鐵牛心里還是怕的。 符橫云站起身,聳肩說道:“你就當(dāng)我嚇你吧?!?/br> 要不是懶得應(yīng)付老頭子,他才不會有這個閑情逸致提醒符鐵牛這個蠢東西。 符鐵牛懷疑地看向他,等符橫云望過來時,他又慌得移開了視線,笑著討好道:“嘿,嘿嘿嘿……哥你放心,我肯定不丟咱老符家的人!那二妞……呃,二妞早就跟我沒關(guān)系了,咱這幾天老實得很,門都沒出。就今天才出來放放風(fēng),對了,爸過幾天生日,你記得回家一趟,他還……還挺想你的?!?/br> 符橫云隨意哼了聲。 轉(zhuǎn)身正要走,符鐵牛顧不得沾了滿手的泥,趕緊將滑落到鼻梁上的汗水擦去。 乖乖呢,咋就那么不走運,偏偏遇到符橫云這個煞神呢?符鐵牛只要看到他,渾身骨頭都咯嘣脆,疼得死去活來的。 突然,那道挺直的背影又停住了。 符鐵牛臉上的慶幸沒來得及停留三秒,心驟然被掐緊了:“……呃,是還有啥沒交代完嗎??云哥你直說,我肯定兩肋插刀,義不容辭,絕不拖拉?!?/br> 符橫云扭頭,看了他幾秒,似乎在判斷他老不老實。符鐵牛上半身趕緊繃得直直的,一臉“我很可靠,我絕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表情。 “前幾天有女知青摔到果園灌水渠的事,你知道吧?” 符鐵牛心跳停了半秒,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臉上的橫rou甩來甩去,“沒,沒沒,誰摔了,沒聽說過啊,我不知道,哥,你別這樣看我,我真不清楚啊。” “你最近老實點。”符橫云沖他笑了下,微微向前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