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黎州與高人
江南黎州,地方不大,但人杰地靈。 與背靠群山的青州不同,與繁華似錦的楚京亦不同,乃是大周最是溫婉動人的水鄉(xiāng)。 城中粉墻黛瓦,水上橋下,人來人往,蓮花如霞綻,小舟逐波來。 蒙蒙細雨中,身著輕衣薄紗的江南姑娘打著二十四骨的油紙傘施然而來,一顰一笑皆如煙雨水墨畫中人,隨綿綿酥雨緩緩暈開,端的是小家碧玉之姿。 橋下樓上,琵琶曲依依儂濃,婉轉而來,嬌聲似鶯啼,和曲勝花濃,令人恍恍惚惚如身在夢中。 來往商客大多皆彬彬有禮,偶有尋釁鬧事者,也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城外山河娉婷,林間水霧裊裊,溪邊浣紗女對唱著悠揚輕快的家鄉(xiāng)小調,水中魚,岸上人,頗為閑適。 官道邊,見茶棚一處,搭起油紙棚,讓來往行人得以在此避避雨。 棚下坐著三兩人,最是令人注目的,便是兩個身負長劍的玄衣男子,右側那位姿容不凡,芝蘭玉樹般端坐著,迷蒙細雨中,可謂丹唇玉貌,眉眼之間正氣凜然,般般入畫,引得路過的浣紗女紛紛側目,含羞帶怯地低語著什么。 左側的男子年紀稍小些,亦是器宇軒昂,白凈的一張臉,眼中熠熠有輝。 “客官,您要的粥和包子。”老板娘端著早點上前,一一放下。 這樣好看的公子,在黎州附近從未見過,總忍不住多瞧上幾眼。 二人道了聲謝,老板娘好奇地問:“看二位少俠,不像黎州人士?!?/br> “我們是從蕪州來的?!?/br> “蕪州可遠得很,是來此探親還是訪友?” 他微微一笑:“找人。” 本就一副好皮囊,這一笑,剎那便如曦光乍現,怎一個霞姿月韻了得。 老板娘回頭看了看在窗后小心翼翼地張望著的女兒,不禁一笑:“看少俠一表人才,不知家中可有婚配?” 這一問,倒是讓他怔住了。 另一人十分有眼力見兒地替他答道:“我?guī)熜忠延谢榕?。?/br> 聞言,老板娘眼中似有一抹遺憾之色:“二位少俠慢用,有什么需要盡管吩咐?!?/br> 說罷,便退回屋中了。 這二人正是從蕪州到此的沈雖白與師弟韓清。 “想不到大師兄出門在外,桃花倒是朵朵開?!表n清戲謔地看著沈雖白,他曉得大師兄素來臉皮薄,兩句玩笑話都能讓他紅透了耳根。 沈雖白干咳一聲,將一碗粥推到他面前:“吃飯,一會兒還有正事要辦?!?/br> 韓清頑皮地吐了吐舌,道了聲是,低頭吃包子。 待粥見底,碟子中的包子用完,這場雨也停了。 沈雖白結了賬,二人便向茶棚老板打聽這城郊可有一戶人家,住了個名喚玉娘的女子。 老板不甚清楚,倒是老板娘接上了話:“你們來找玉娘啊,沿著這條路一直朝西走,便能瞧見一座屋子,玉娘就住在那,她不能說話,平日里不怎么出門,與大家沒什么往來,也沒見過她有什么親戚朋友來探望,你們找她有何事?” 沈雖白笑了笑,并不細言,道了聲謝,便與韓清朝西邊去了。 從這座茶棚往西,避開官道,便是山間小路。 一場雨剛過,路上坑坑洼洼,隨處可見泥濘遍地,草木上掛著雨露,滴滴答答地落在身上,有些涼。 “大師兄,咱們要找的‘玉娘’究竟是何人啊,宗主竟讓你不遠千里親自來接?!表n清疑惑道。 數日前,沈遇將他二人喚去書房,一個是宗主親傳大弟子,一個是執(zhí)劍長老門下首徒,他踏進書房時瞧見沈雖白也在的那一刻,就覺得今日必定有大事要說了。 可哪成想,宗主一沒讓他們下山懲jian除惡,二沒命他們琢磨武功秘籍,而是鄭重再三地吩咐他二人千里迢迢趕去黎州城,務必毫發(fā)無損地接回一個名叫“玉娘”的啞女,回來后從偏門入,切不可聲張。 宗主這么大費周章地讓他們去接一個女子,還得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人帶回犀渠山莊,能為了什么呢? “大師兄,宗主該不會早年在黎州有什么風流債吧?”他這猜測就非常大膽了,可這一路思來想去,也唯有這個解釋能說得通啊。 沈雖白睨了他一眼:“休要胡言,許是宗主的故友?!?/br> “什么故友值得這么大費周章……”韓清想不通了。 其實要說宗主在外有什么風流債他也覺得不大可能。劍宗上下,就連山門外掃地的大爺都曉得宗主是個響當當的耙耳朵。 在外自是一代宗師,威震江湖,受人敬仰。 回到府上,脾氣沒了,氣勢也收起來了,夫人說啥就是啥。有一回他領師命前去請宗主至前廳,剛走到院門口,便瞧見平素儀容端方的宗主抱著塊搓板兒站在庭院里,見四下確然沒有旁人,繃著臉,輕輕地將搓板兒擱在石階下,然后—— 面朝房門,端端正正地跪了上去。 不愧是江湖第一大莊之宗主,便是跪搓板兒也能跪出一派凜然正氣來,一本正經地對著那兩扇緊閉的門道了聲:“夫人,我錯了?!?/br> 此情此景,每每想起,都嚇得他虎軀一震! 自那之后,誰說宗主有納妾之意,他是萬萬不敢信的。 宗主平日里跟女子說話都是極少的,這回居然命他二人偷偷接一個啞女入府,他對這個換做“玉娘”的女子愈發(fā)好奇了。 穿過一片林子,沿著河邊走,遠遠便能瞧見竹林深處露出的屋檐。 然先讓他們駐足的,卻是坐在河邊的一個女子。 那女子穿著一身茶白的勁裝,披著鴉青的紗衣,帶著斗笠,笠沿墨色的紗片片垂落在肩頭,偶有風起,掀得輕紗一腳,便見一張銀面具,遮住了那女子的半張臉,唇如點朱,僅僅露出這么一星半點的容顏,也讓人覺得面具下的女子,定然美得不可方物。 她坐在那,手執(zhí)一根釣竿,煙雨蒙蒙間,仿佛跳出了俗世紛擾,天地之間,唯有清風朗朗,雨后瑰虹與之相伴。 “大師兄……”韓清覺得這么個山野之中,突然冒出一釣魚的女子,著實有些怪異,不是陷阱,只怕也來者不善。 沈雖白望著那道背影,皺了皺眉。 “你在這等我片刻?!?/br> 說著,他不顧韓清的擔心,大步走上河床,在那女子身后停住了。 此時此刻的顧如許捏著手中的魚竿,緊張得心口撲通撲通直跳。一月未見的沈雖白就站在她身后,似乎在等她開口,似乎又只是看看她可有釣上魚來。 她是數日前進黎州城落腳的,系統告訴她,沈雖白今早會從這條河邊路過,她便向在此垂釣的大爺買了他手中的魚竿和簍子,坐在這等他。 哪成想老天爺開玩笑似的,居然來了場雨,害得她只能一手打著傘一手把著魚竿,偏偏買的這身看似“高深莫測”的衣裳,袍子忒長,衣角都給淋濕了。 數日前,她同蘭舟商量著前往黎州,那小子起初是斷然不同意的。 “堂堂教主,何需以身犯險!” 話是這么說沒錯,可她得想法子跟沈雖白見一面啊。 深山老林,偶遇高人,這不是板上釘釘的男主機遇么?不來黎州,她上哪扮這個高人,上哪去截沈雖白這個金大腿??! 于是那幾日,她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軟磨硬泡,吹拉彈唱……同這小子“商量”了許久,再三保證必定見機行事,時刻謹記不打架,不斗毆,低調做人,悄咪咪混入長生殿,他才終于同意將她送來黎州城。 順手給了她一張面具,以備不時之需。 出門在外,面具是個好東西,再戴個箬笠,穿個袍子,還挺有隱居山林的世外高人的意思……于是,她就穿著這身出來忽悠沈雖白了。 沈雖白沒來之前,她坐在河邊,反復提醒自己,既為反派,就要敬業(yè),要多才多藝,要隨時隨地在“高人”和“教主”之間自由切換,一會兒千萬不要說漏嘴,千萬不要讓他察覺到她是誰,為此,她昨晚還特意對著鏡子將舉手投足間的小習慣都收了起來,嗓音也壓得更低沉渾厚些。 不是說古代人無論長得多有特色,只要換個衣裳,帶上面具,就像變了個人,三百六十度無破綻么? “魚……釣上了嗎?”沈雖白猶豫片刻,問道。 顧如許還是頭一回挑戰(zhàn)“世外高人”的設定,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回頭之前默默在心中反復為自己鼓勁兒。 別慫別慫,三年就在眼前,就在眼前??!不能慫!…… 她回過頭,用壓得極低的嗓音道:“我沒慫。” 沈雖白:“……” 她扶了扶面具:“……我的意思是,還沒釣上來?!?/br> 沈雖白點點頭:“哦?!?/br> 她背過身去,繼續(xù)做個難以捉摸的高人,盯著自己的釣竿,悠悠地問:“這位少俠,從何處來???” 沈雖白看著她,有些不解地蹙著眉。 即便換了身衣裳,還戴了面具和箬笠,刻意換了個嗓音,可他自幼便與她一起,豈會因為她喬裝了一番就認不出了? 十一……這是在干嘛?為何要裝作不認得他?難不成一月不見,又失憶了? 他不解其意,只能順著她的意思答道:“從蕪州來。” “蕪州可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彼沉怂谎?,“少俠這衣裳,看來是劍宗的弟子了。” “是,劍宗沈雖白。”他老老實實道。 “看你骨骼清奇,眉清目秀,是個習武的好苗子啊?!?/br> 他耳根一熱,干咳一聲:“……過獎了?!?/br> 小師妹突然這么正經地夸他,著實令他意外,只是他依舊不明白她是來作甚的。 “只可惜啊……”她話鋒一轉。 “可惜?” 她長嘆一聲:“可惜你這么個好苗子,劍宗卻給白白浪費了。” “你這女子怎么說話!”隨后跟上來的韓清巧不巧聽見這么一句,登時來了火氣,“劍宗乃當世武林第一大門派,我大師兄為人中翹楚,武林中人莫不稱道,如何浪費了?” “韓清?!鄙螂m白按住他,示意他不要沖動。 “我且問你,劍宗有多少套劍法?”她問。 “劍宗立派百年,共十套心法,十三套劍譜。” “除此之外,劍宗可還教過你什么?” “為人處世,俠義之道?!?/br> “你在拜入劍宗門下多少年?” “五歲入門,至今二十年?!?/br> “那不就是浪費了嗎?” 聞言,沈雖白皺了皺眉:“沈某愚鈍,不知這是何意?!?/br> “你用二十年,學了十三套劍法,十套心法,到如今也不過精通二十三種武藝。” “劍宗武學深奧,自問不敢稱‘精通’二字?!?/br> “學武至此,卻不敢說‘精通’二字,白白耗了這么些年,人生在世能有多少二十年,我都替你可惜啊……”她嘆惋道。 沈雖白看著她:“那依姑娘只見,沈某當如何?” 眼見著魚兒咬勾,白兔入套,她便順理成章地開始天南地北地胡謅:“偌大江湖,萬千武林人士,正所謂三人行必有我?guī)煟瑒ψ陔m為江湖第一大門派,便是劍宗宗主也不敢說天下無敵。各路豪強,英雄輩出,假以時日必有后輩能號令武林群雄,屆時一身武藝能平八方,仁德之心得以服眾,方能千秋留名。不求一統江湖,但愿四海太平,恩怨兩清,我等也算配得上一個‘俠’字。 如今武林之中,多少腌臜事難以啟齒,你覺得你僅憑劍宗教的那些,便有自信一正武林之風嗎?我看你天賦異稟,僅僅在 劍宗門下,頗為屈才,你我素昧平生,我與你也無怨無仇,不過是萍水相逢,一時感慨罷了,聽不聽得進,在你自己?!?/br> 許是覺得她說得也并非全無道理,韓清數次想反駁,都沒能接上話來。 這姑娘可太能說了,寥寥數語,俱中要害。也不知師從何門何派,竟有這么通透的心思。 身后沉默了好一會兒,顧如許便知沈雖白這是猶豫了。 猶豫了好啊,會猶豫她才能繼續(xù)忽悠。 她清了清嗓子:“其實也全不能怪劍宗,只是武功這種事一人來教畢竟有限,有道是學無止境,這世上除了劍宗,總還有能教你的人?!?/br> 沈雖白遲疑片刻:“你是說……” 她抓準時機,將一枚玉佩丟給他:“你也是個聰慧之人,我這就不將話說透了,你好好想想,若是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兩日后這個時辰,你拿著這塊玉佩,來此處找我?!?/br> 說罷,她便擱下魚竿,輕功一起,消失在林中。 “大師兄,這人什么意思???”韓清聽得云里霧里,覺得這女子出現得莫名其妙,離開也莫名其妙,再看看沈雖白,他握著那塊玉佩,片刻之后,竟然還真將它收進懷中了,“大師兄,你該不會還真想兩日后來這見她吧?” “容我想想。”沈雖白若有所思地望著地上的魚竿和空空如也的竹婁,“走吧,先找到玉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