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十九節(jié)恐懼
“難道她是人鬼雜交?”老張笑道,他本意是想開個玩笑,周問鶴聞言,眉頭卻皺得更深了: “非也,若是那樣,就是十成地不是人了,我很難解釋清楚的感受,我感覺她從上到下,十成地是個人,不含半點別的東西,同時卻又覺得她十成地不是人,身上沒有半點人的東西。兩種感覺疊加在一起。” 桌上眾人聽了面面相覷,沒有人知道周問鶴這話是什么意思,只有見過白牡丹的貓三稍微有些感同身受,也不敢說自己完全聽懂了周問鶴說的是什么。 彭和尚道:“我也曾經(jīng)去調(diào)查過白牡丹的身世,她是徐州人士,父親是個默默無聞的江湖人,母親則是捕快之女,父母兩人的武功都只算是武林末流,不知道這白牡丹的武功從何而來?!?/br> 老張接口道:“我見過一次她出手,幾年前在上都,她當街殺死了樞密副使伍世召夫婦四口。她那把絹傘,施展起來類似于圖喇良家大小姐的綢牌,卻比后者精妙百倍有余。而且,看她的動作神態(tài)……確實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驚悚?!?/br> 彭和尚點點頭:“很多人都這么說,似乎這女人天生散發(fā)著恐懼的氣息,所有看到她的人都會不由自主陷入驚嚇之中,有一個目擊者說,這不是對于死亡的恐懼,也不是對于妖魔鬼怪的恐懼,這種恐懼更為純粹自然,仿佛來自于世間萬物經(jīng)歷亙古演化而成型的天性,就如蛙蟾之畏蛇,鳥雀之懼鷹那樣順理成章,有些迷信的人甚至把恐懼歸因于白牡丹本身,在他們的描述中,人們不是懼怕她的武功,也不是懼怕她的心狠手辣,懼怕她的心機深沉,他們怕的就是她這個人,仿佛,她就是恐懼的化身,她只要站在那里,就可以攫奪心智,摧垮勇氣。讓別人向這股最原始,最強烈的情感屈服?!?/br> “真有那么玄乎嗎?”老張語氣里有一絲難以相信,而彭和尚則爽朗地哈哈大笑: “當然沒有!事實很簡單,那些看到她的人,都是在怕死?!彼f到這里停住口,眼睛在餐桌上掃了一圈,滿意地看到在座眾人一臉地茫然,接著他才慢條斯理地繼續(xù)說下去:“有些人認為,人類最原始,最強烈的感情,就是恐懼,而人類最原始,最強烈的恐懼,就是對于未知的恐懼……不過,我不同意。我認為呢,人類的所有恐懼的源頭,都指向同一件事,那就是死亡?!?/br> “世間一切飛禽走獸,蟲猿蚌魚,追求的無非兩者,一者是生存,一者是繁衍,而人類,首先是動物。所以人類的行為,歸根結(jié)底,也逃不出生存與繁衍兩個動機。而對于死亡的恐懼與排斥,則是牢牢寫在了我們的靈魂深處,埋入了我們的意識底層,有些人可以忽視他,甚至用勇氣克服它,但是它永遠在那里?!?/br> “人類害怕死亡,并不是因為死亡是最大的未知,恰恰相反,人類害怕未知,是因為未知會導(dǎo)致死亡,這與哲學(xué)無關(guān),與理智無關(guān),如果把恐懼這種人類最典型的感情一層一層剝開,最后能剩下的,不過是最原始的危險規(guī)避本能,與螻蟻蟲豸無異。” “白牡丹之所以讓別人害怕,是因為人們心里很清楚,她會為別人帶來了死亡,所以害怕死亡,也就會害怕她,事情很簡單,她就是那個,距離死亡特別特別近的未知?!?/br> 周問鶴細細回想了一下那晚他遙望白牡丹時心中的感受,他覺得彭和尚說得不對,當時他甚至都不認識白牡丹,更遑論害怕她所帶來的死亡,他覺得他當時的恐懼源自另一種更原始,更直接的地方,只是,他不知道是什么。 彭和尚還在侃侃而談:“貧僧是為三寶證道之人,但是貧僧也不相信,世界上會有那么多神鬼無稽之事,在貧僧看來,這是對于白牡丹唯一合理的解釋,除非……”他忽然停了下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除非什么?” 彭和尚像是非常不愿意承認一樣擺出一臉為難的表情:“除非我一直都想錯了,白牡丹給人的恐懼越過了知覺,越過了判斷,也越過了聯(lián)想。就像老鼠看到貍子,就算它不認識對方,也會被嚇得動彈不得,這是生物在百萬年演化中,一代一代傳下來的恐懼,就像鼠之于貓,就像蛙之于蛇,就像雀之于鷹,這是一種……對于天敵的恐懼……” 那天眾人一直聊到二更,還是聊不出一個所以然。周問鶴唯一的收獲是,他發(fā)現(xiàn)貓三小姐的酒量真不是普通的好。周問鶴雖然原本也喝酒,但是現(xiàn)如今的酒對于他而言簡直是一種刑具,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樣是糧食釀出來,為什么現(xiàn)在的酒會兇烈如斯,唐朝美酒的溫潤養(yǎng)人又到哪兒去了?這清澈可愛的y體竟如同一把匕首,從口中一條血路殺到了胃里,他喝了兩口,幾乎要從喉嚨里噴出火來。反觀貓三小姐,卻是不慌不忙,捧著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咂著,竟然就這樣喝掉了好幾壺。 隨后,彭和尚撤了席,打發(fā)眾人休息。兩人在彭府上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起來向東主辭行。 彭和尚見兩人這就要前往d庭,明白挽留無用,道:“我已經(jīng)安排了歐普祥,趙普勝在d庭照應(yīng)你們,他們天亮前,已經(jīng)離開了?!必埲謫柪蠌埲ツ睦锪耍砗蜕兄徽f去別處了。又拿出一袋碎銀子,一卷交鈔,吩咐貓三:“我知道你從來都是做無本生意,這筆錢就算是抵了你這一路上所遇之人的損失,也好替你積些功德?!?/br> 一番珍重后,周問鶴與貓三便離開了彭宅,就在臨出門之際,彌勒巷中那個從門內(nèi)探出頭的婦人形象又一次浮現(xiàn)在周問鶴腦海中,一種強烈的虛假感朝著道人當頭撲來。 他回憶起了兒時在純陽宮,偷偷捏了一個泥人,可是不管他如何努力,手中的泥人總是擺脫不了那種拙劣感,最后,走投無路的他只能求助師父于睿智慧。 “師父,”他委屈地說,“為什么,我的泥人怎么做都不像呢?” 他還清楚記得在華山的那個早晨,他還記得早晨的陽光在師父身上灑出一片金色,他還記得師父溫暖的手從他的臟手上接過那個拙劣的泥團,他還記得師父溫柔的聲音,安撫人心的笑容,但是,他卻記不起師父當時說的話了。 就是那句話!那句把*真與虛假區(qū)隔開的話,那句話就是彌勒巷看上去反常的原因,可是……到底是什么…… 周問鶴忽然心里靈光一閃,他當即甩下貓三,急匆匆跑回里屋,對著墻上那張畫仔仔細細琢磨起來。 貓三被弄得莫名其妙,也跟在他p股后面一路跑了進來:“怎么了?”她剛問了這一句,卻被一旁的彭和尚攔?。?/br> “莫做聲”和尚小聲說,“晚晴怕是看出這幅畫的門道了。” 道人湊近古畫,把里面的人物逐個看了一遍?!肮粵]錯,”他心中在高聲大喊,“我竟然之前從來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這就是這幅畫古怪的地方,這幅畫,太詭異了!” 門口的婦人,洗澡的小孩,包括街上做買賣的商賈,屋內(nèi)吃飯的一家老小,這幅畫上總共有八十七個人,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張嘴。畫上的人,表情各異,栩栩如生,唯獨他們的嘴,如同被縫上一樣,緊緊閉著。周問鶴忽然覺得渾身發(fā)冷,身體忍不住戰(zhàn)栗起來,當明白了這一點之后,這泛黃街巷上左右人的行為,都變的莫名怪異與扭曲,這幅畫中的,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無聲世界,而這個世界里的“人”,他們不是在吃飯,也不是在洗澡,他們只是在,無聲地模仿著這些動作。 注:h?p洛夫克拉夫特《文學(xué)中的超自然恐怖》 注蒸餾酒最早于元代傳入中國。(另有宋代始創(chuàng)說,唐代始創(chuàng)說和漢代始創(chuàng)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