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三十一節(jié)長城萬里三月二十二日
依舊是黃昏時分。當宋森雪離開他的臨時住處,阮糜于萬家樓上盤問執(zhí)戟郎的時候,周問鶴與高云止終于獲準進入都督府,而在那之前,他們已經(jīng)在門子那里等候了足足一個下午。 同紅鼻子少年事先猜測的一樣,燕忘情并沒有在正堂接見他們,事實上,在捅出一連串的婁子之后,他們兩只受到了比閉門羹稍微好一點的待遇。而面對冷遇,周高二人自然是沒有往心里去,待到在偏堂坐定,高云止就搶先說話了:“燕帥不用麻煩,諸事從簡,上什么茶都可以?!?/br> 燕帥也不理會,開口說了一句“看茶”,早有童子托著茶杯進來。不知是因為這幾日辛勞過度,還是道人的先入為主,周問鶴總感覺眼前這位女帥的嗓音似乎比之前愈加沙啞了幾分,覆在面上的肅殺氣也更重了。高云止本來就是伶俐慣了的,眼見燕忘情面色不善,也不敢胡鬧得過分,自顧自玩起了茶蓋。剩下周問鶴一個人笑嘻嘻地面對女帥,仿佛一張口就打算說幾個笑話把眼前這面色鐵青的女子逗樂。 然而最先開口的,卻是板著臉的燕帥:“道長何故去而復返???” 周問鶴咧嘴一笑:“看見貧道,渠帥是不是特別心煩?” “倒也不是,只是近日縣城里諸事不順,實在是不需要再接納一個麻煩?!毖嗤榈恼Z氣好似是三九天灌下一碗涼粥,冷淡至極,道人訕笑著搓了搓手: “不瞞渠帥,貧道這次回來是為了個七秀的朋友,一個月前,她因為種殃一事造訪貴地?!?/br> “道長肯定弄錯了,種殃云云都是本地愚民的訛傳,我們這里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什么種殃?!毖嗤檫@話說得斬釘截鐵,完全不容周問鶴辯駁,道人仿佛在她的語氣中聽到了金鐵鏗鏘之聲。 “也罷,也罷?!敝軉桗Q悻悻然地沉默良久,忽然轉(zhuǎn)移了話題,“那不談這個了……其實呢,貧道此次在句注山深處看到了一些了不得的東西,所以著急趕著回來同渠帥分享?!?/br> “哦?那么說道長找到鐵架了?” “不止,貧道還找到了別的東西?!闭f到這兒,周問鶴笑容陡然收斂,“‘瓦前鷓鴣’申屠法的尸體。” 堂上忽然陷入了死寂,燕忘情緊抿雙唇,一語不發(fā),即使這女子真的因為道人的話深受打擊,她也完全沒有表現(xiàn)出來。蒼云女帥坐在位子上,沉默得像是一尊雕像,一雙透著徹骨寒意的眸子直直地*視道人。 剎那間周問鶴只覺得全身汗毛倒豎,仿佛他面前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支全副武裝的軍團。這股壓力如此之大,道人甚至回憶起了當初面對白牡丹時的絕望。鐵鶴道人暗暗咬緊牙關,用盡全力讓自己的目光不在對視中落荒而逃。偏堂之上落針可聞,就連一旁的高云止也停下擺弄茶蓋的手,翻著一雙死魚眼不停偷瞄女帥。 “道長,你這是在要挾我嗎?”女帥厲聲喝問道。若是言語有重量,周問鶴估計自己已經(jīng)被壓垮了,他勉強搖了搖頭,故作輕松: “渠帥誤會了,這不是要挾你……”說時遲那時快,道人未等話音落盡,猛地從身側(cè)罐子里掏出了一件白花花的東西,重重摔在地上,“這才是?!?/br> 那東西在地上拍起了一陣白塵,裹在表面的石灰飛揚四散,露出了內(nèi)部黑色的r塊。一股無法言喻的惡臭霎時間在偏堂四處彌漫開來,高云止忙不迭以手掩鼻,就連燕忘情那未覆面甲的半邊臉上也全是嫌惡之色。 再看地上,蜷在石灰中的赫然是一個嚴重**的r囊,尺寸約莫相當于一個小兒頭顱,通身遍布密密麻麻的觸須,有些須子長短只到成人一個指節(jié),有些卻可長達尺余,這些r腕張牙舞爪地向外翻卷著,卻都已經(jīng)毫無生氣。r囊頂端有一個小口,可以看出里面是中空的,不時有腥臭的黑水滲到口外,在周邊的石灰上染出片片黑斑。r囊外側(cè)的紋路拼湊出一張五官扭曲的人臉,癟眼癟口,軟塌塌地癱在地上,看不出長相。 “這東西,是從申屠校尉身體里挖出來的?!敝軉桗Q還是面帶微笑,但是笑容里卻透出刀鋒,“渠帥,你還堅持說,雁門郡內(nèi)沒有種殃嗎?” 偏堂里隨即迎來了更長時間的死寂,黯淡的夕陽中,燕忘情的面色猶如惡鬼。良久之后,蒼云女帥才重重長嘆一聲:“已經(jīng)……蔓延到軍中了么……”有那么一剎那,道人在女帥緊鎖的眉頭間,竟然看到了一絲束手無策的茫然,“道爺,我下面這個問題,是專門針對于真人弟子提出的:如果我現(xiàn)在,把關于種殃的事情和盤托出,你能不能在出門之后,當做我們什么話都沒有聊過?!?/br> 周問鶴正色道:“這要視渠帥所說的內(nèi)容而定,不過,貧道可以保證,我只想找回自己的朋友,對雁門的事沒有興趣?!?/br> 燕忘情點點頭,她思索片刻,當她再次開口時,嗓音仿佛愈加低沉了:“首先,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只有蒼云高層才知道的秘密:當初平陽公,左驍騎大將軍薛禮,其實建造了兩座雁門關,y間一座,陽間一座?!?/br> “什么?”周問鶴的第一反應是自己聽錯了,“燕帥,你是說……y間?” “道爺,你要知道,你在其它地方所熟悉的事物法則,在長城這里,有許多是行不通的。這里,同普天下所有的地方都不一樣……” 武德二年,四個劉武周手下的兵丁從寧武關出發(fā)沿著長城前往下一個烽火哨站,可是等他們到達時,看見的卻是在當?shù)伛v守多年的唐軍。那一年是則天順圣皇后載初元年,短短五里路,他們卻在長城上走了整整七十年。 “然而,這些人依舊是幸運的,從本朝開始往前算,至少到魏晉為止,每年都會有士兵在夜里駐守的時候忽然從長城上跳下去。開元十五年,十名玄甲軍士奉命在雁門關附近的長城上巡守,當他們回來的時候只剩下了九人,其中有三個士兵變成了戰(zhàn)友們從未見過的陌生人,當別人向他們指出這一點時候,九個人無一例外地顯露出困惑的神情。他們堅稱出發(fā)的時候就是九個人,而其中沒有任何人被調(diào)換。我們對那三個人進行了徹底的調(diào)查,卻根本查不出他們的來歷。僅僅從我加入玄甲軍開始算,這樣的失蹤就已經(jīng)不下二十起了……” 天寶四載五月,一個巡夜未歸的蒼云軍士被發(fā)現(xiàn)有一半身體融進了城墻里,同年九月,人們在長城偏關北段活捉了一個身著蒼云軍服的怪物。因為那只怪物無法溝通,兼又有極強的暴力傾向,蒼云方面后來不得不將其格殺,至于這身軍服的主人,則至今沒有找到線索。從雁門關往西的長城上,時常會找到一些人類的殘骸,死者全都是蒼云打扮,但是沒人認識他們。 不過,在雁門流傳最多的,還是長城上驟來驟去的y兵,他們從來不說話,只是子時匆匆在長城上跑過,有時只有一個人,有時多達數(shù)百個。駐守長城的士兵們早已學會了見怪不怪,他們實踐出一系列怪異的方法,可以區(qū)分長城上哪些是人,哪些不是人,對于后者,他們堅決地視若無睹。讓人頭疼的,還有一些突發(fā)情況,有時候士兵們在站了一會兒崗后會發(fā)現(xiàn)身邊的同袍一個都不認識,有時候他們從長城上往下看,能看到一個深不見底的黑色世界,仿佛長城建立在一片虛空之中。 “關于長城上那些怪事,軍中對此的解釋每天都在翻新,不過,我的士兵們都弄錯了。趙武靈王在建造趙長城的時候,并沒有在里面埋入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長城的建造本身,也跟所有的古怪力量無關,長城只是太長了,長到了扭曲了真幻,撕裂了時間,長到從來沒有人能夠從一頭走到過另一頭。道長,當你爬上長城,你就會明白那種感覺了,你根本沒法確定它通向哪里?!?/br> 注:薛仁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