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快而優(yōu)美的快三步一結(jié)束，燈光便黑了下來。還沒全黑的時候，小燕一把拉起阿明就進了舞池。阿芳和春桃剛坐下來，水還沒喝上一口，見了這情景，都有些目瞪口呆了。

    阿明眇見了他倆的神色，心頭甚是過意不去，頓生一種冒犯女人尊嚴(yán)之感，但小燕的手也許當(dāng)過兵之故，很有勁道，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無法掙脫而逃回去，只得像一扇門板似的直挺挺地站著。

    這是一首改編過的《小城故事》樂曲，舒緩?fù)褶D(zhuǎn)，輕柔動聽。舞廳里墨冊鐵黑了，幾乎看不清旁人的臉。阿明所能看見的，只是電子琴上一盞微弱的小燈透過人的縫隙映照在小燕的一對眸子上，那眸子隨著人的晃動而閃現(xiàn)晶瑩瑩的光來。兩人的胸口幾乎貼在一起了，不時地摩擦一下，可以感覺到對方的怦然心跳。一陣陣蘭麝之香從小燕的發(fā)梢和唇間撲鼻而入，阿明心曠神怡，不由得醉醉然了。

    小燕的一只手時爾柔軟，時爾有力，握住他的左手，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時地?fù)崦幌?，阿明甚覺愉悅。他沒想到慢四步居然能跳出如此情調(diào)來，何況還僅僅是個開始，倘若貼得再緊些，山峰再入云些，或許心花怒放而不能抑制勃然之情了。

    “阿明，你實實硬的，筋骨做得介牢作啥？放松點，再放松的，搖起來，再搖一點，自然一點?！毙⊙嘌普T。

    “小燕，不習(xí)慣，不習(xí)慣，我真的不習(xí)慣?！卑⒚鞒醭雒]。

    “看來你真的沒和他們跳過慢四?！?/br>
    “真的沒跳過，不騙你。”

    “阿明，還記得小時候的故事嗎？”

    “都記得，忘不了?！?/br>
    “最記得哪一件？”

    “你騎在我背上，送我香帕，有著丁香味兒?！?/br>
    “還有你給我抲蝌蚪，還有你乒乓輸了，我騎你馬，用乒乓拍兒打你的光屁股。”

    “現(xiàn)在想想真好笑。”

    “小時候真的兩小無猜，我覺得那時光最快樂幸福了?！?/br>
    “我覺得也是。你知不知道冬萍和阿雪的情況？”

    “冬萍到我店里來吃過一次飯，和他老公一起來的。她現(xiàn)在是官太太了，也是全職太太。阿雪在深圳，通話中，她雖不明說，但我猜猜是在酒吧里、夜總會做嗎咪之類的行當(dāng)。”

    “這眼睛一眨，這么多年就過去了，再眼睛一眨，說不定我們眼睛就花了，頭發(fā)也白了，很可怕?！?/br>
    “所以嘛，時間不會等你，只有自己抓住它，該開心要抓緊開心，該快樂要抓緊快樂。”

    “你好像很想得通?！?/br>
    “今天不知明日事，做人當(dāng)然要想得通?！?/br>
    “白天里那個是你老公？”

    “我離婚快三年了，那個是同我姘姘的?！?/br>
    “看來你生活并不如意。”

    “有啥個如意不如意，能吃會喝，開心每一天就好?！?/br>
    “是的，是的?！?/br>
    “阿明，你急個套介瘦的？肩膀高頭都是骨頭?！?/br>
    “唉！小燕，賣魚要起早摸黑，太辛苦，回家還要買菜燒飯汏衣裳?！?/br>
    “那你老婆不做這些事兒？”

    “她工作也辛苦，八個小時沒得停落，路高頭趕來趕去的很吃力，胃也經(jīng)常要痛，所以我好做就多做些。”

    “看來你是個模范丈夫？”

    “嘿嘿，不會掙鈔票，只能說是個氣管炎?！?/br>
    阿明與小燕你一句、我一句很有天談，拘束感也漸漸放松下來。兩人像西劃船兒似的在湖心里慢悠悠地?fù)u晃著，頭上是藍天白云，眼前是青山綠水，要揺出歲月的甜蜜來。

    舞曲一般是三遍歌兒，三遍曲兒，這時歌兒第三遍唱起來了，阿明曉得要結(jié)束了，趁著燈光未亮，便回到了卡座上去。

    春桃：“阿明，抱得介緊，是不是抱得很舒暢、很開心？”

    阿明：“沒抱沒抱，只是談?wù)勌?。?/br>
    阿芳：“阿明，我們介熟了，都不去跳，那老板娘一叫，你就跌死絆倒上去了，是不是我和春桃比不上她？”

    阿明：“我真的不想跳，是她硬拉著我上去的?！?/br>
    春桃：“我們兩人坐著沒人說話，冷冷清清，好沒味道。”

    阿明：“春桃，對不起了，下次我不同她再去跳了?！?/br>
    阿芳：“阿明，你是同我們來的，卻同別人家去跳，人家看著，我們兩人就沒面子了。”

    阿明：“阿芳，我懂了，下次一定給你們面子！”

    春桃：“給我面子，還是給阿芳面子？”

    阿明：“兩個都給！兩個都給！”

    春桃：“你要心還真的蠻大的，兩個都要？”

    阿明：“不敢！不敢！”

    三人說說笑笑，開心得很。這時迪斯科的一只英文曲子很好聽，阿明也叫不出歌曲的名稱，只聽到歌詞里有“姍娜娜”，舞池里的人都瘋了，隨著歡快的節(jié)奏，搖頭晃腦，扭臀擺腰，嘴中哇哇亂哼。春桃一把拉了阿明上去，三人面對著面，而兩個美女的姿態(tài)極美，扭得了阿明日月星辰、老婆伢兒都忘了。

    春桃：“阿明，你在張望啥西？是不是在找抱過的妞兒？”

    阿明：“沒、沒、沒！只是看大家跳的樣子很有趣?！?/br>
    阿芳：“阿明，你今天跳迪斯科，就比上次放開多了，如果多跳跳，那肯定也學(xué)得會的?！?/br>
    阿明：“沒功夫，不想學(xué)，腦子里在想等些回去買啥個菜燒給老婆吃。這買菜每天要調(diào)花樣，一到農(nóng)貿(mào)市場，頭就痛起來?！?/br>
    吃完夜飯，阿明收好汏好飯筷，想著下午舞廳里動聽的舞曲，音樂細胞活躍起來，打開711雙卡收錄機想聽聽歌曲。或許長久不用了，或許磁帶受潮了，一只喇叭吱里嘎啦響，磁帶也老是卡殼，便朝天罵了句“國產(chǎn)貨沒好貨，便宜沒好貨”，懊惱地關(guān)了，坐在窗前想著明天的魚兒拉到哪個農(nóng)貿(mào)市場去賣——沒有固定的地方賣，趕東趕西總不入胃。

    “老公，你今天浴介早汏了，衣服都換過了，皮鞋也擦過了，急個套介勤勞？”小露邊整理房間，邊問。

    “哦，這。。。。。。下午菜場里開職工會，安排去耍子兒，所以早上把魚兒砸掉了，好去開會。”阿明不得不說造話，否則事情就麻煩了。

    “你們菜場人少，工會好組織，像我們廠上千個人，從來不組織耍子兒。你們今年到哪里去耍子兒？”

    “這個上頭還沒有最后定下來，不過我也不會去的?！?/br>
    “為啥不去？白耍子兒的，又不要你拿出鈔票的。”

    “我想趁現(xiàn)在有魚多賣些，夏天一到，魚兒死得快，那時再掙鈔票就有點吃力了?！?/br>
    “鈔票該掙的時候還是要掙的，有得耍子兒也要去耍子兒的?！?/br>
    “好，好，到時我報名去?！?/br>
    “老公，家里的電話鈔票湊死湊活1湊到五千元了，我想把它裝起來，這樣同姆媽他們聯(lián)系就方便了，你看好不好？”

    “好！好！電話少不了，這兩天就去裝它好來?！?/br>
    “老公，為了裝電話，熬吃熬用，你衣服也沒啥個買，到時我到阿芳那里去給你買件兩用衫來?！?/br>
    “小露，我下個禮拜五要去同學(xué)家聚會，禮拜四我買點菜，到姆媽家里去吃，你看好不好？”

    “你半個月沒去了，是應(yīng)該去看看雯雯了，她一天比一天發(fā)靨了。還有，你是應(yīng)該與同學(xué)、小兄弟們多走動走動，我看你現(xiàn)在像個孤老頭兒了，沒朋友來往。我衣服這兩天就去買來，你也好當(dāng)出客衣2，不然，也太窮酸樣了?！?/br>
    “我要起早，一到晚上八九點鐘就想睡了，不是我不想出去走，實在想走也沒精神去走，再說這走來走去，總是要用鈔票的。”

    “確實，比起在中心店，在公司，你現(xiàn)在的日子也真罪過泥相，我也曉得你心里頭孤獨難受，但要吃飯，這也是沒辦法的。”

    阿明想來想去想到最后，決定到馬坡巷農(nóng)貿(mào)市場去落腳。在橫河做時，他對那里熟悉。這是一條長兩百多米的狹巷，兩邊攤兒一擺，只有一輛半三輪車寬了，而賣魚的地方稍寬些，只有三個坐地老虎，古蕩佬也不多，最有利的條件是那里有兩個自來水龍頭，還搭著個篷兒，這樣魚兒換水就方便多了，而且落雨也有遮擋了，唯一不足的，就是廁所離得遠些。

    三個坐地老虎一個姓趙，口吃，大家叫他“刁伯伯”；一個姓項，眼疾，大家叫他“日眼佬3”；另一個是榮富的朋友田雞。前兩個是夫妻一起賣的，田雞則與他阿弟一起賣。他們是包月付攤位費的，所以其他人是不能擺在他們的位子上的。

    阿明一早去馬坡巷搶好位子，用吊桶接水換著水兒，坐地老虎緊接著來了，套上皮管子一直放水，放得滿進滿出還在放。他覺得水不夠多，看他們都放滿了，就掏出紅西湖過濾嘴煙兒給他們，想用他們的管子加點水。他們看了一眼，都掏出自家的好煙兒來抽，不準(zhǔn)用他們的管子，他只得用吊桶接。稍微接了些，他們就又套上皮管子，明顯是不給阿明用，阿明知道斗不過他們，只能忍氣吞聲。

    有顧客來向阿明問價、買魚，而阿明毎次要拎起魚賣時，坐地老虎就炸嚨皇天叫開了。鰱爿頭阿明賣一塊六，他們就叫一塊五。阿明氣不過，一塊五要賣，他們就叫一塊四。這樣，阿明的生意都逃光了。因為他們有鳊魚、草魚、鯽魚可以賺錢，他沒有，只能眼睜睜看他們賣。而阿明攤前沒顧客時，他們照樣賣一塊六，甚至賣一塊八。他也不能去斗氣——民不同官斗，窮不同富斗，斗氣是要有資本的，這個道理阿明懂。

    坐地老虎到中午邊兒賣光回去了，阿明還有大半桶的魚。而到了下午，一來魚價沒有上午賣得好，二來古蕩佬要賣光趕回蔣村去，要死要活地賤價賣，鰱爿頭很難養(yǎng)過夜，阿明也只能跟著賤賣。

    “唉！鈔票介難掙呀！我阿明同他們一樣付出汗水，甚至比他們更辛苦，為啥他們掙得到，我卻掙不到？”阿明嘆息不已。

    到了周末這一天，因為同阿芳、春桃說好去尋夢園的，所以他不敢多拿魚，只拿了平常的一半，約80斤，想早點兒賣光跳舞去。

    這是快入梅的季節(jié)了，天氣有點兒悶佬佬4，身高頭粘滋滋的，感覺很不爽。

    阿明早飯都在市場里隨便吃的，有時燒餅油條，有時豆?jié){糯米團，這天買了一袋牛奶，一塊蛋餅吃?；蛟S那雞蛋在鐵板上沒煎透，吃下去沒多久，肚皮就不舒服起來，到后頭痛得熬不牢只想喳污，只是公共廁所在巷子的中間，離開攤兒有百把米遠。他叫旁邊的古蕩佬看看牢，跌死絆倒跑到那里去。

    農(nóng)貿(mào)市場人多，簡易廁所里只有兩個蹲坑，好巧不巧有人蹲著。阿明捂著肚皮彎著身子咬著牙齒熬了些時間，見那兩人噴著煙兒看著報紙一點兒動靜都沒有，里面不通風(fēng)，又悶又臭，他的額角頭、鼻頭上汗如豆下。

    “肚皮痛煞得嘍！你們幫幫忙，快點兒！”阿明還第一次吃格種苦頭。

    “催啥西？催啥西？污總不見得喳個半兒八截的！”

    “熬不牢，小便池里好去喳的！”

    那兩個人不照顧他。阿明覺得要出來了，暗罵了那兩人一聲，也顧不得那么多了，脫下褲子便喳。一陣嘭呀呯的響，方才舒服了。

    回到攤兒里沒多久，又痛得熬不牢了。他一摸袋兒，草紙沒有了，連忙向?qū)γ娴淖〖矣懥?，再次跑到廁所里去。這次還算運氣，有個坑空著，他也顧不得那魚兒的死活了，喳了個暢。

    阿明知道今天污風(fēng)吃牢了，再說時間也不早了，便賺一角錢一斤，或保本價賣掉了。一軋帳，居然虧了26塊，他想想有5條包頭魚，七八斤重，有五六塊好賺，鰱爿頭算是保本價，這80斤魚無論如何不會虧得那么多，想不通地拉起車兒往回走。

    快走過斜對面一個賣蔥的老太婆攤兒時，那老太婆朝他努了努嘴兒，眼晴看向刁伯伯和日眼佬的攤兒，阿明知道虧的原因了，那魚兒被兩個賊子兒偷了好幾條去，但他沒親眼看見，也只能自認(rèn)倒霉。

    “唉！這世道！這世道！最好你死的慘，我活得好！”阿明又嘆息起來。

    【注釋】

    1湊死湊活：杭州話，本意湊錢，此處為存錢存得相當(dāng)困難之意。此處的湊，杭州人讀“zéi”。

    2出客衣：指出去做客人穿的衣服。

    3日眼佬：眼晴像白天的太陽只有白色沒有黑色。杭州人對獨眼龍的叫法。此處的眼，杭州人讀“哀”。

    4悶佬佬：杭州話，天氣有些燠悶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