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天那么黑,我看不清,然后我安頓好立陽,趁夜施展輕功離開了劉府,以避殺人之嫌?!?/br> 陸元青嘴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卻將視線轉(zhuǎn)向了一簾之隔的內(nèi)室,韓千芝一臉疲憊之色,慢慢走出來,見室內(nèi)之人都看向她,微微一笑,“針已取出。” 夕露激動地站起身來,忙走幾步,來到韓千芝的面前,似要跪倒,卻被韓千芝一把扶住,夕露哽咽道:“大恩難以言報……” 韓千芝溫婉地說道:“不必如此,進(jìn)去看看他吧,針雖取出,可是想要扭轉(zhuǎn)他目前的狀態(tài),卻非一日之功。他何時能夠恢復(fù)正常,就要看他自己了。針雖為主害,但是劉公子心結(jié)郁結(jié)難解,才是他的病癥的主要根源?!?/br> 夕露連聲道謝,忙進(jìn)內(nèi)室去看劉立陽。韓千芝慢慢坐在夕露原來的位置上,輕輕一嘆后道:“夕露姑娘也真是奇女子了,倒教千芝佩服她的敢愛敢恨。” 柳琴風(fēng)卻是冷笑道:“恐怕有人鐵石心腸,言而無信?!?/br> 陸元青聞言苦笑,沈白卻是神色冷凝地說道:“夕露既然坦言她就是殺害劉府婢女紅衣的主兇,本官今日就要帶她回衙門,還有劉府公子劉立陽疑似多年前的采花大盜玉面狐貍柳音,所以本官要將其一并帶回衙門,想必柳館主和韓先生此時都沒有要阻攔本官辦案的意思了吧?”言罷冷冷掃了二女一眼,站起身來,“既如此,夜已深,本官就不打擾韓先生休息了。元青,讓門口的衙役進(jìn)來,帶夕露和劉立陽回汴城縣衙門。”說完負(fù)手率先走出了莫愁堂。 夜幕沉沉,回縣衙的路上,沈白一直很安靜,陸元青也不說話。宋玉棠不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看公子神色不對,只得閉上嘴。 進(jìn)了縣衙,沈白吩咐宋玉棠去休息,獨留下陸元青,“元青留下,我有事與你相商?!?/br> 書房內(nèi)只剩下兩人后,沈白疲憊地一撫額坐在了書案之后,一指下首的座位,“坐吧,元青,只有你我二人之時可不必拘禮?!?/br> 陸元青“哦”了一聲,坐在位子上四處觀察。沈白的書房很簡潔,沒有累贅的裝飾,顯得有些空蕩蕩的。雪白的墻壁上只有一幅潑墨山水畫卷,畫幅極廣,畫長六尺,高約四尺,幾乎占據(jù)了那懸掛畫卷的整面墻壁。畫作大氣磅礴、氣勢恢宏,細(xì)節(jié)之處又極為精美。陸元青不由得去觀察那畫的落款之處,小巧的梅華章旁,只提了兩個字:波藍(lán)。這兩個字卻書寫得極為秀美,與這整幅畫隨意灑脫的風(fēng)格略有些不符。 見陸元青長久地觀察那幅畫,沈白道:“那是我在京城時的朋友送我的畫,這送畫人在京城可是鼎鼎大名之人啊,能得他這么一大幅的畫作,那可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呀。”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沈白搖頭一笑,陸元青覺得從莫愁堂出來后凝聚在沈白身上的那股無形的低氣壓也隨之驟減。 沈白和陸元青對視片刻后問道:“說說這案子吧,元青,我總覺得這案子很復(fù)雜,就好像一人于江畔垂釣之時,沒有釣上來什么魚,只是鉤上來一條長索一般,你扯住了長索的這一端用力往岸上拉拽,可是卻發(fā)現(xiàn)長索很長很長,而長索那端又似掛了極重的東西,越拉越讓人心驚,不知道費了半天力氣會得來一件什么東西。” 陸元青卻點點頭,“大人的比喻還真有趣。目前此案的疑點頗多,我個人覺得最大的奇怪之處有這幾點:這第一就是死者的死因。胡二驗尸多年,頗有經(jīng)驗,他的論斷不應(yīng)有錯,況且又有莫愁堂韓千芝的復(fù)驗,死者的確是凍死的無疑,可是剛剛在莫愁堂夕露姑娘卻說那紅衣婢女是摔暈之后被她丟進(jìn)湖中淹死的。夕露曾說此湖內(nèi)污垢水草甚多,可是死者的口腔之內(nèi)并無泥沙或水草的痕跡,那只能說明死者離開內(nèi)湖的時候還是活著的。夕露也說過當(dāng)時天黑,她只看到尸體沉沉浮浮的不見了,所以并不能確定當(dāng)時紅衣已死。根據(jù)驗尸結(jié)果顯示,極有可能就是紅衣在落水之后在冷水的刺激之下,很快就蘇醒了,而她識水性,所以游回了湖邊。那么,她上岸之后又遇到了什么事恐怕才是她死亡原因的關(guān)鍵所在!胡二驗尸后曾說過,這紅衣婢女至少兩日內(nèi)未曾進(jìn)食了,這說明紅衣在從湖水中脫險之后又遭遇了什么,極有可能是被某個人關(guān)在了什么地方,而且這個地方極有可能就在這劉府之內(nèi)。夕露曾經(jīng)提過,劉府之內(nèi)護(hù)院甚重,所以外人殺人之后再將尸體抬回劉府的可能性根本不大。最奇怪的就是,大人不覺得今夜我們鬧騰出這么大的動靜,劉府卻異常安靜嗎?那些傳說中的護(hù)院,都去了哪里了呢?” 沈白聞言眉頭深鎖,他緩慢地點點頭,“不錯,我心中也覺得此事頗為古怪,所以我另做了一些安排?!?/br> 陸元青聞言一笑,“大人派了本縣衙的捕頭大哥去了一個地方?!?/br> 沈白笑得頗為隨意,“元青何時發(fā)現(xiàn)的?” 陸元青“啊”了一聲,“就是從縣衙動身去劉府之時,大人明明帶了師爺、仵作、捕頭和衙役的,可是此時都已這般天色了,我還未看到咱們衙門的捕頭大哥長的是個什么模樣呢!” 沈白點點頭,“我派總捕頭邵鷹去了萊州查訪劉府老爺劉大成的來歷,并已修書一封給萊州府府衙,讓其協(xié)助邵鷹辦理此事。我想,最遲半個月也該有消息了?!?/br> 陸元青點頭道:“大人所慮極是,這劉府老爺?shù)膩須v倒是一定要好好查查?!?/br> 沈白一笑,“元青都不問,我為何知曉劉老爺可能來自萊州?” 陸元青謙和笑道:“劉老爺有些許萊州口音,雖然極不明顯,但是以大人之觀察入微,想必不會錯過。” 沈白聞言點頭,“那元青所說的其他疑點又是什么呢?” 陸元青又道:“這第二處疑點就是那塊奇怪的布料。據(jù)夕露和柳琴風(fēng)所言,那是天竺國的不死蠶所吐之絲所制成的神奇布料,不僅可避刀劍,還能聚攏金銀銅鐵等物。如此說來,此物值個千金萬金的,也不奇怪。這劉府老爺劉大成也算是這汴城的豪富,他店鋪的掌柜買下幾匹此布料自然是不在話下,所以劉府中人必然可以拿到此種布料。還有就是瀟湘館的夕露姑娘,夕露姑娘不像劉老爺那般財大氣粗,可是她有姿色,又愿意討好逢迎,所以那慷慨的天竺商人一時心動也送了夕露姑娘半匹布料,所以夕露姑娘手中也有布料。我與大人那夜于天香樓吃酒后,遇到的那個‘有情有義’的采花客,說起來也是有意思得很。他故意現(xiàn)身引宋護(hù)衛(wèi)去追,說明此人藝高膽大,就算不是武功卓絕,也必然是自恃輕功出眾,就算是宋護(hù)衛(wèi)這樣的高手,也對他無可奈何。如此有備而來的人,又怎么會行將被宋護(hù)衛(wèi)追上,還慌慌張張掉下了那奇怪的布料和布料里那所謂情人的秀發(fā)呢?” 聽到這里沈白也笑了,“所以元青的意思是,這采花之人是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蹤,引我們?nèi)プ罚缓笤偃酉逻@布料和頭發(fā),再引我們?nèi)ゲ閯⒏俊?/br> 陸元青眨眨眼,“如此大費周折地告知我們這汴城有個輕功卓絕的采花賊,并且與劉府有關(guān),恰巧轉(zhuǎn)日這劉府又及時出現(xiàn)了一具裸露身體的女尸,怎么看都像是被采花未遂然后殺人滅口的樣子。女尸的頭發(fā)里還發(fā)現(xiàn)了曾經(jīng)轟動一時的采花大盜玉面狐貍柳音的標(biāo)記——一片柳葉,至此,還有誰不認(rèn)為那隱匿多年的柳音是不是重出江湖了呢?” 沈白伸出手指輕輕敲擊桌面,“可是驗尸結(jié)果顯示,那女尸死前并沒有任何行房的跡象,所以那被抓得血rou模糊的下體,其實只是為了掩人耳目?” 陸元青原本看起來呆呆的面目,此刻卻因為他明亮閃爍的眼睛而生動起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那夜宋護(hù)衛(wèi)追蹤的采花賊和殺死劉府婢女紅衣的兇手,應(yīng)該是同一個人。這個人不僅可以拿到布料,而且對劉府可以說是了如指掌,甚至對劉府少爺劉立陽的過往也很了解。這個人的殺人目的很明確,就是嫁禍劉立陽或者將劉立陽就是玉面狐貍柳音的秘密公之于眾?!?/br> 沈白低頭沉思片刻,問道:“元青覺得是誰?” 陸元青的嘴角綻起一抹笑意,“夕露有布料,可是她喜愛劉立陽已至瘋狂之地步,她是寧肯自傷也不會去傷劉立陽的,所以不是夕露;劉立陽本該是最可能行此‘采花’之事的人,可惜他傻了,韓千芝為他取針之后他都沒有恢復(fù),所以他根本實施不了如此周密的計劃,況且他如此大費周折和自己過不去,實在是不合情理?!?/br> 沈白揶揄道:“劉立陽本來就不是正常人,也許他真的借著裝瘋,來演出這場猴戲激怒官府也不一定。” 陸元青道:“他這么做的理由又是什么?” “理由是什么?”沈白雙眸閃過一絲暗色,“等他清醒了,本官要親自問他為什么。元青可知,當(dāng)年毀在柳音手上的清白女子有多少?其中不乏朝廷顯貴、高官之女。他這般罔顧國法、寡廉鮮恥,視大明律法于無物,實在是令人難以容忍。無論他是否牽涉劉府女尸一案,就算沒有,只要本官坐實了劉立陽就是柳音,本官一定要以大明律法治他的罪,以安民心?!?/br> 沈白說得斬釘截鐵,陸元青卻是聽得一陣恍惚,他低低一嘆道:“大明律法?大明律法之下真的沒有冤魂嗎?大明律法真的可以為受害之人伸張正義嗎?大明律法管得了平頭百姓,治得了朝堂高官嗎?大明律法真的可以將這混沌的塵世洗滌成朗朗乾坤嗎?” 沈白聞言驚愕地看著陸元青,這面容有些呆的布衣少年此刻看起來神情中充滿了一絲迷惘和nongnong的悲憫,“大人,不知道大明朝的官員們還有幾位會像大人一般,還會因為分析案情而變得如此激憤和正義凜然。如果我大明能多幾位如大人這般的為官者,或許還有能力挽狂瀾于大廈將傾之時?!彼⑽ι虬滓恍?,“我與大人初遇之時,就知道大人為官,必然是個好官?!?/br> 沈白下意識地問道:“元青何出此言?” 陸元青輕聲道:“雙目明澈清朗,黑白分明,不是胸懷磊落,便是愛憎分明?!?/br> 沈白聞言靜默片刻,才搖頭嘆道:“愧對元青此贊,其實沈白未繼任汴城縣令之前,不過是個不學(xué)無術(shù)、驕縱豪奢的紈绔子弟罷了?!?/br> 陸元青卻和氣一笑,“無論大人以前行止如何,在旁人面前表現(xiàn)出的樣子又是如何,但是陸元青所認(rèn)識的沈白是個好官?!?/br> 沈白聞聽此言,一時間心內(nèi)震動,久久無言。 良久,沈白才問道:“元青為何認(rèn)定兇手不是劉立陽?” 陸元青只是溫言道:“大人何時聽過玉面狐貍柳音除了采花,還殺人?” 沈白一怔,柳音確實從未殺過一人…… 陸元青又一笑,“況且劉立陽不是傻了嗎?他或許曾經(jīng)犯過錯,可是不能因為他曾經(jīng)犯過錯,就把所有的罪責(zé)都加在他的身上不是嗎?夕露說他傻了,我或許不信,可是韓千芝說他傻了,我信。” 沈白聞言抬頭看他,陸元青肯定地點點頭,“我信韓千芝!” 我信韓千芝!沈白心底慢慢咀嚼著這句話。他信韓千芝?為什么? 似是知道沈白心底的疑問,陸元青微笑道:“因為韓千芝是個好人。我信她,就如同我信大人是位好官!” 月漸沉沉,不知不覺已是深夜,陸元青慢慢站起身來,走到窗邊,仰望著略顯憂郁的月色,背對沈白道:“大人,元青才疏學(xué)淺,剩下的疑問恐怕就要請教縣衙大牢中關(guān)著的諸位了。” 采花郎(16)大牢審犯 明初分縣為三等:糧十萬石以下為上縣,知縣從六品;六萬石以下為中縣,知縣正七品;三萬石以下為下縣,知縣從七品,后已并為正七品。 從沈白的官職來看,這汴城縣雖說不大,卻也是絕對不小的。這一點,陸元青從汴城縣衙的大牢就可以看出。他一邊走一邊暗想:難道比較大的縣,犯事的人就會比較多不成?這么多的牢房,犯人嘛,一路上行來數(shù)了數(shù),還真不算多,至少沒和衙門的牢房數(shù)目相匹配。 不過牢房多的好處,就是犯人安置得沒有那么密集,換言之,就是空氣沒有那么渾濁。本來已經(jīng)做好了掩鼻準(zhǔn)備的陸元青,放下了手。 他和沈白兵分兩路,沈白執(zhí)意要去探探那個癡傻的劉立陽,而夕露昨日已經(jīng)提供了很多有價值的線索,至于印證她的話之真?zhèn)?,還需要一點兒時間。唯一剩下來的,就是那個意圖焚毀女尸的劉府小廝魏周了,陸元青自動請纓,沈白允之。 來到關(guān)押魏周的牢門前,陸元青先朝內(nèi)望了望,隨后一嘆,前后不過一日的光景,這魏周已經(jīng)由一名機(jī)敏、清秀的少年變成了行尸走rou。他的頭發(fā)凌亂地披散下來,蓋住了他的臉龐,發(fā)隙間可見他參差不齊的胡須亂糟糟地爬滿下巴。他原有的衣物已被收繳,換上的犯人服不僅不合體而且骯臟。牢房內(nèi)有稻草鋪就的簡易床,可是他卻沒有坐在上面,這么陰暗到發(fā)霉的牢房中,他卻坐在了冰冷的地上,一動不動。 觀察了他半晌,陸元青才吩咐牢頭道:“煩勞大哥將牢門打開,我奉沈大人之命前來問犯人幾句話?!?/br> 那看牢的中年人見這年輕人這般有禮客氣,受寵若驚地趕忙將牢門打開,“陸師爺請。” 陸元青微微點點頭,算是還禮,才舉步踱進(jìn)了這間牢房。牢房內(nèi)只有魏周一人,沈白這般安排,恐怕是擔(dān)心犯人被逼串供或者說防范犯人被殺人滅口?不過沈白確實思防周密、考慮得當(dāng)。 陸元青慢慢地走近魏周,然后在距離他幾步的位置也坐了下來,區(qū)別是他在身下墊了一層稻草。 牢房真的很陰冷,牢房的地板冰冷尤甚,而陸元青懼冷,十分懼。可是他還是坐在了和魏周同等的高度上,他不想給魏周造成某種感覺上的壓力,那樣他會出于自救的想法而封閉自己,那么他將聽不到任何他想知道的消息。還有,之前在那具女尸的有意刺激下,已經(jīng)讓魏周的精神受到了強(qiáng)烈的沖擊,而此時自己若是愿意放低姿態(tài),與他平等攀談?chuàng)嵛?,或許會有意外的收獲。 陸元青盯了他半晌,才溫言道:“那劉府的婢女最后怎么樣了?” 魏周仿佛才剛剛發(fā)覺牢房里進(jìn)來了人,他茫然地抬起頭看向陸元青,有些發(fā)散的眼神令他目中的陸元青變成了重重的幻象,好久這些幻象才漸漸合為一體。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你是那日被我撞倒在地的師爺?” 陸元青一笑贊道:“是啊,魏小哥真是好記性!” 看到陸元青的笑容,魏周卻是瞬間閉上了嘴,一時間牢房中極是安靜。 良久,陸元青柔聲道:“那紅衣腹中的胎兒是你的?” 魏周依舊如在夢中一般,“她怎么會有了孩子?怎么會?” 陸元青似是嘆息道:“怎么會?這還不是要問你嗎?” 魏周傷感地揪住披散在臉上的亂發(fā),“她就是這么固執(zhí)、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明明府中夫人有命,嚴(yán)禁府中婢女與小廝之間暗通款曲,如有違背,輕則受家法,重則載入戶籍,攆出府去。之前她就對我說過她有孕在身,可是我一直以為她是說笑。她總是騙我,我豈會當(dāng)真?如果我當(dāng)日知道她這般固執(zhí)會惹禍上身,說什么也不會讓她留下孩子?!?/br> 陸元青微微皺眉道:“凡是富貴之家,必然門庭有序,治下森嚴(yán),不過如這般嚴(yán)禁婢女、小廝之間往來,卻也未免太過不近人情了?!彼肓讼胗謫柕?,“你家夫人看似性情溫婉隨和,難道卻治家極嚴(yán)嗎?” 魏周搖搖頭,“夫人出身大戶之家,平日里對府中任何男子都是退避有禮、不假辭色的,所以我和夫人的接觸很少,對她的印象只是停于表面。不過,紅衣倒是時常抱怨,說她家小姐性格大變、陰陽怪氣,令她十分吃不消?!?/br> 陸元青問道:“她家小姐?指的是這劉夫人嗎?這紅衣是劉夫人的陪嫁丫頭?” 魏周點頭道:“是的。紅衣初入劉府時,也曾天真爛漫,溫柔可人,所以我對她才心生好感,可是后來不知從何時起,她變了,變得古古怪怪、疑神疑鬼、怨氣滿腹、小氣刻薄……她總是問我什么時候娶她,什么時候帶她離開劉府……” 陸元青嘆口氣后道:“你可曾真心喜歡過這為你身懷有孕又因此而死的可憐女子紅衣?” 魏周良久才慘然道:“真心?真心又如何?人死無生,藥石罔顧……”說罷又突地大笑起來,“是,我曾真心喜歡過紅衣,雖然我什么都不曾為她做過。我就像她曾經(jīng)罵過的一樣,是個無用又自私的男人……” 陸元青拍拍他的肩頭,也不知道是安慰他還是想撫平他激動的情緒,“你既然真心喜歡過紅衣,卻又不肯依照她的心愿帶她離開劉府遠(yuǎn)走高飛,那么這其中或許還有些不為人知的緣故吧?比如說,你根本就不能離開劉府,對嗎?” 魏周猛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面上僵硬地道:“陸師爺玩笑了,我不過是賣個契約給劉府,怎么就成了不能離開?笑話……真是笑話……”他干笑兩聲,見陸元青雙目平靜地看著他,嘴角卻露出一種悲憫的笑意,只覺得一時間再也笑不下去了。 奇怪了,本來只是個平凡普通的少年,甚至面目還顯得有些呆,卻為何那眼神仿佛有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令人禁不住心慌,難以圓謊? 陸元青并不逼他,只是帶著寬容的笑繼續(xù)說下去:“我大明朝舉凡顯貴之族,多數(shù)都是仆從主姓,就像這劉府內(nèi)曾經(jīng)給我引路的仆從劉成一樣,他與你一般,皆是賣身劉府為奴,卻為何他叫劉成,而你叫魏周呢?” 魏周原本爛軟如泥般癱在地上的身體,猛然間繃緊了,他不知所措地背對陸元青,不想去看他蠱惑人心的眼睛,卻阻擋不了他同樣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聲音,“你不像一個小廝。從我第一次和你在衙門口相遇,你將我撞倒之后的一連串下意識的動作當(dāng)中,我就有了這種感覺。你必是讀過書,也識得禮儀,所以做事有規(guī)有矩,即使慌亂至此,也進(jìn)退有序,很是難得。所以讓我大膽地猜測一下你的出身吧?;蛟S你曾經(jīng)并不是一名小廝,可是如今卻只能做一名小廝;當(dāng)然更有趣的就是,你名義上是這個劉府的小廝,可是那劉府老爺劉大成因為某種原因,對你另眼相待,甚至悉心照顧,‘魏’小哥,你說我猜得對不對呢?” 魏周幾乎要被陸元青溫和之中卻難以掩藏的咄咄逼人的問訊給刺激得昏厥過去,他索性裝死不再答話,以免一個不注意又被這個看似呆頭呆腦的師爺給哄出話來。 陸元青自問自答也不覺得無趣,悠然接著道:“當(dāng)然,讓我覺得你不該是個小廝的地方,不僅僅是你知書懂理,而是,你竟然還文武全才,讓陸某這等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實在是佩服至極,仰望得很哪!” “你胡說八道!”魏周怒道,“我根本不會武,你不要血口噴人!” 陸元青好脾氣地微笑道:“你自然可以百般否認(rèn),可是你心里明白,如果你不會武,我今日面對的就該是又一具尸體了。”見魏周忍不住回頭看向自己,陸元青又道:“宋護(hù)衛(wèi)的武功嘛,在我這等窮酸書生的眼中,必然是極高的。你在被紅衣的尸體刺激得方寸大亂之際,還能避開宋護(hù)衛(wèi)刺出的背后一劍,如果你說這是巧合,又有誰信呢?你背后的傷痕猶在,不如我們請懂些內(nèi)行門道的高手來鑒定一下如何?啊,讓我想想,聽說汴城威凌鏢局的武少陵武公子,為人極是疾惡如仇,最厭煩那些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雞鳴狗盜的鼠輩。我想,請他來驗?zāi)愕膭貢龂?yán)明,絕無偏袒的,你說好不好?對了,我還聽說這位武公子除了那些上不了臺面的鼠輩,最厭恨的就是那些始亂終棄、拋妻棄子之人。你也知道的,他們這些江湖人,哪管什么官府王法的,看不順眼的人,就這么‘咔嚓’一下子?!标懺酁榍笮蜗蟊普?,還用力比畫了一下,嚇得魏周一哆嗦。他滿意地一笑,又道:“你那伶俐又清秀的腦袋恐怕就要搬家了,唉,那血淋淋的場面啊,我想想就覺得心里很不舒服,如今像我這么慈善心軟的人,真是不多了。我說魏小哥,你要是心里有什么話,是愿意和良善的我說呢,還是對那暴力的武公子說呢?還是你想嘗嘗咱們汴城衙門,那些身形彪悍的衙役大哥手中那水火無情棍的滋味?” 魏周聽到此時,已是面色蒼白,卻還強(qiáng)笑道:“你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你想逼我說什么?衙門是講理的地方,難道沈大人是個屈打成招的昏官不成?我魏周不過是個小人物而已,我頂多被判個意圖毀尸之罪罷了。難道你們有證據(jù)說紅衣是我殺的不成?她腹中的孩子是我的沒錯,那又怎樣?我和她男未婚、女未嫁,你們難道還能給我安個通jian之罪不成?我承認(rèn)我一時糊涂,怕我和紅衣的事情被劉府知道,被攆出府去,所以我才鬼迷心竅夜半去燒尸體,意圖毀尸滅跡。我錯了,我都知罪,可以了嗎,陸師爺?” 陸元青看著他,卻是一嘆道:“我給過你機(jī)會,魏周??墒悄悴恢诟?,冥頑不靈。你以為如此,就可以掩蓋一切了嗎?你可知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不論過去了多少年,都不會改變的。那些所謂的生死,真的會被忘記嗎?只要曾經(jīng)存在過的事物,就會有其軌跡可循,也許會費些工夫,但是一定會有蛛絲馬跡留下來。” 他一邊說一邊從冰冷的牢房地面上站起來,撣了撣身上的稻草末子,“這牢房實在是太冰冷了,我怕冷,就不陪你了,你自己留下來好好想想清楚吧?!?/br> 他一邊往外走,一邊狀似不經(jīng)意地低喃道:“也不知道這萊州距咱們汴城有多遠(yuǎn)?邵捕頭萊州一行恐怕就要回來了,要是有所收獲,也不枉費他奔波之苦了。” 魏周的臉色蒼白得仿佛見了鬼,陸元青已經(jīng)出了牢房,牢頭剛剛上鎖,就見他猛地奔到牢門之處大力搖晃牢門,“你說什么?你剛剛說了什么?萊州?誰去了萊州?” 陸元青卻不理他,徑自離去,卻在轉(zhuǎn)身后又道:“我會向大人求情,放你回劉府去的?!?/br> 魏周一愣,顯然不可置信,他瞪著陸元青,仿佛他在說什么可笑至極的話。 陸元青似有些遺憾,“魏小哥你很聰明啊,的確,我沒有證據(jù)證明你殺了紅衣,我也告不了你通jian,至多是個毀尸未遂。我大明朝皇帝道家治國,自不會枉殺無辜,所以至多關(guān)你個幾日,幾日之后,你自然就可以出去了?!?/br> 魏周聞言剛要松口氣,陸元青卻又道:“那劉府老爺劉大成待你如同己出,見你在牢內(nèi)待了這么些日子,又完好無損地回去,自然不會認(rèn)為你在牢房大刑之下說了什么,不但不會和你生分,恐怕還要大大重用你才是?!闭f罷,大笑轉(zhuǎn)身,這次真的走了,再也沒有回頭看過牢房中的魏周一眼。 魏周遍體生寒,突然覺得這牢房和這陸師爺說的一般無二,實在是冰冷得很。 采花郎(17)瘋癲之想 看來沈白那邊的進(jìn)展也不算太順利,一大清早的就臭著一張臉坐在桌旁瞪著早飯出神,見陸元青一腳邁進(jìn)飯?zhí)脕?,連忙招呼道:“元青,這里!” 陸元青好笑地瞅他一眼,慢吞吞地挪過來,“大人,怎么沒在房里用飯,跑到這里來了?” 這里是衙門的公用大飯?zhí)?,上至主簿、文書等文差人員,下至衙差、仵作等武職雜役等,都會在這一排排的長桌長凳間混雜著吃飯,因此沈白作為一縣之首,出現(xiàn)在這里就顯得很突兀、怪異了。 覺得不搭調(diào)的不僅陸元青一人,從那平日亂哄哄、吵鬧鬧,高談闊論、相互諧罵不絕于耳的紛亂,變成了今日落地一根針都鏗鏘有聲的寂靜無聲,就可知大家的心里是有多么的不自在和不情愿。盡管他們的新縣令大人沈白看起來很是平易近人,可是他的身份擺在了那里,誰又敢在他面前隨意放肆、造次?所以大家伙不敢靠得太近,又不敢離得太遠(yuǎn),一頓飯是吃得如坐針氈、難以下咽。 其實沈白這頓飯吃得心里也是不舒服,他從小生在京城,長在京城,吃的都是精致之物,用的皆是綾羅綢緞,出門有車馬仆從伺候,結(jié)交的也都是有頭有臉、身份顯貴之人,所以無論他有多么豪爽隨和和不拘小節(jié),他都是不折不扣的貴公子一名。從小他被灌輸?shù)氖蔷又畠x,讀的是圣人之書,行止皆從容矜持。所以他看到公用飯?zhí)美锬怯湍伳?、黏糊糊的桌椅,他有點兒坐不下去;聽到那亂糟糟又夾雜著近乎粗俗的謾罵玩笑時,一向食不言寢不語的他一個頭變成了兩個大,心情煩亂、食不下咽…… 太吵了,有點兒吃不下了,沈白百無聊賴地想著??墒撬€是穩(wěn)坐桌前沒有動,他等的人還沒有到,現(xiàn)在走了,豈不白白被折磨了一個早上?不值。所以他繼續(xù)等下去,可憐那周遭或遠(yuǎn)或近陪坐著的諸人也只得繼續(xù)痛苦地陪坐著,大人都沒動,誰敢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