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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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車都快開到胡哥的修車鋪了,我才突然意識到她是什么意思:昨天木戶加奈在賓館車庫里保我的時候,她對胡哥自稱是我的女朋友。一會去找胡哥,顯然我們必須還得“保持”那種關(guān)系。 木戶加奈下了車,大大方方地挽起我的手,朝里面走去,我的腦子卻完全不轉(zhuǎn)了。我之前談過幾個女朋友,不過都是清清白白,以禮相待。可在一天之內(nèi),先被木戶加奈親了額頭一下,又以男女朋友的身份挽起手來,這可真是從未有過的體驗。她的小手牽在手里,有點像是握著一塊絲綢緞子包裹的羊脂軟玉,溫?zé)岫?,品相絕佳。 可不知為什么,我此時想到的,卻是和黃煙煙綁縛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回憶起那種馨香、那種肌膚相親的磨蹭。直到木戶加奈呼喚我的名字,我才猛然驚醒,竟有一種背著老婆搞第三者的慚愧與慌亂。 不知道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默默地想。 第七章 尋找海螺山 我們進(jìn)修車鋪的時候,胡哥正在修車。他從一輛拖拉機下爬出來,赤裸著上半身,毽子rou上沾著一道道黑機油,只有脖子上掛著一串金鏈子,跟赤銅色的肌膚相映成趣——他之前是帶玉的,后來被我認(rèn)出來是劣玉,就換了。 “你們壞了我的事,又要走了人,現(xiàn)在還要過來討東西,這有點欺人太甚了吧?” 胡哥陰惻惻地說,坐在一個大鏟車輪胎上,手里的扳手忽悠悠地轉(zhuǎn)著。木戶加奈雙手撫膝,鞠了一躬:“對于給您帶來的麻煩,我們深表歉意。我會在接下來的文化基金投資里進(jìn)行補償?!?/br> 胡哥搖搖頭,豎起三個指頭:“這小子先壞了我的臉面,你搬出我舅舅,好,這個我不追究?!彼畔乱桓割^,繼續(xù)道:“他還糟踐了我?guī)兹f塊錢,你說文化基金里補。這個也就算了。”他又放下一根指頭,把剩下的一根指頭晃了晃:“臉面和錢,拿我舅舅和基金兌了。還剩最后一個龍紋爵,是他押在我這里的。一碼歸一碼,這可不能算在前兩個里頭?!?/br> 言外之意,他還要撈些好處,才肯把龍紋爵吐出來。木戶加奈有些為難,我知道這時候不能再讓一個女人為自己出頭,挺身而出:“胡哥你開個價吧。” “好!夠爽快!” 胡哥從輪胎上站起來,走到我跟前,右手摸摸下巴,估計是在琢磨能從我這里榨到什么好處。他一湊過來,我突然雙目圓睜,身子不由得朝前拱去。胡哥以為我要動手,舉起扳手要砸。我急忙道:“別忙!”指著他脖子上那根金項鏈,大聲問道:“你這條項鏈?zhǔn)悄睦飦淼模俊?/br> 胡哥下意識地用手攥住項鏈,大怒道:“關(guān)你屁事!”我從兜里把藥不然給我的錢都扔過去:“這些錢都是你的。你快告訴我,這是哪里來的!” 胡哥可沒想到,我會突然對他的項鏈有興趣。他后退兩步,一臉狐疑地瞪著我:“這是我奶奶從鳳鳴寺給我請的,你想怎么樣?”木戶加奈對我的舉動迷惑不解,小聲問道:“許桑,你發(fā)現(xiàn)什么了?” 我有些激動地比劃著,木戶加奈把目光投向那串金項鏈,也立刻瞪大了眼睛,發(fā)出“啊”的一聲。胡哥的這串金項鏈?zhǔn)羌兘疰i鏈相扣,在末端還拴著一尊小金佛。那尊小金佛是一尊坐佛,做工有些粗糙,但佛頭頂嚴(yán)的風(fēng)格,儼然與則天明堂玉佛頭殊無二致,自佛額垂下的兩道開簾頗為醒目。 從木戶加奈帶給我們的佛頭照片里,我判斷出那尊被盜玉佛頭有三大特點:一是面容酷似龍門石窟的盧舍那大佛,也就是武則天本人;二是佛像造型偏向于馬土臘流派風(fēng)格;三是佛頭頂嚴(yán)與初期藏傳佛像一致,曲度較大,外飾呈層疊剝落狀,且在佛額開簾。 武則天為何選擇這種幾乎憑空而來的頂嚴(yán)風(fēng)格,難以索解。這個疑點不解決,佛頭的真?zhèn)尉秃茈y得到確認(rèn)——但我實在沒想到,居然會在現(xiàn)代社會岐山一個有黑社會性質(zhì)的團(tuán)伙老大身上,看到了幾乎一樣的頂嚴(yán)風(fēng)格的佛像,所以我和木戶加奈才會突然失態(tài)。 胡哥大概也不想太得罪木戶加奈,他把我扔出來的錢撿起來收好,然后對我們這個微不足道的要求,勉為其難地做了回答。按照他的說法,這條金項鏈?zhǔn)撬棠淘缒瓿黾迺r的陪嫁,鏈條是請人打的,佛像是從本地的勝嚴(yán)寺里開光請來的。 我和木戶小心翼翼地接過金項鏈,仔細(xì)看了看。這尊佛從造型上來說,屬于說法像,結(jié)跏趺坐1,右手抬高手指結(jié)成環(huán)狀,左手平放在膝蓋上,算是漢地相當(dāng)普遍的造像。唯獨那個頂嚴(yán)顯得特別突兀,簡直像是把一根黃瓜強行嫁接到土豆上一樣。 “這是在勝嚴(yán)寺請的對嗎?”木戶加奈問,胡哥點頭,然后解釋說勝嚴(yán)寺是岐山本地的寺廟,位于岐山縣西南,已經(jīng)荒廢很長時間,一直到最近才有住寺的和尚。 我對木戶加奈說:“看來,咱們得去一趟勝嚴(yán)寺看看。”木戶加奈“嗯”了一聲,握緊我的手。那種頂嚴(yán)風(fēng)格既然出現(xiàn)在金佛頭上,說明工匠在鑄佛時一定有所參照,而這個參照物,很大可能就在勝嚴(yán)寺內(nèi)。 胡哥收了錢,心情大好,回頭喊了一聲。沒過多久,裹著繃帶的秦二爺從后頭轉(zhuǎn)了出來,手里還捧著龍紋爵。他一看是我,眼睛里流露出怨毒的神色。胡哥沉臉道:“你明天帶著他們?nèi)賴?yán)寺轉(zhuǎn)轉(zhuǎn),不許出差錯?!?/br> 秦二爺一臉不情愿,可不敢流露出半點抗拒。他把龍紋爵交給我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先走了,走路還一瘸一拐的,估計上次打得不輕。 當(dāng)天晚上,我就在姬云浮家睡了一宿,木戶加奈回了縣里的賓館。到了第二天,我們開著吉普車,秦二爺帶路,風(fēng)馳電掣地朝著勝嚴(yán)寺開去。一路上,秦二爺除了指路以外,一聲不吭,顯然是懷恨在心。我有心跟他搭話,總被他一句“您扮豬吃老虎厲害,我不敢說”頂回去。 勝嚴(yán)寺位于岐山縣城西南,不到三公里。秦二爺在方向上不敢撒謊,帶著我們沿公路過去,沒多少時間就開到了目的地。這里位于周公河和橫水河交匯處的北岸塬頂,地勢頗高,以風(fēng)水而論,確實是個建寺起觀的好地方。 到了勝嚴(yán)寺門口,我問秦二爺跟不跟我們進(jìn)去。秦二爺一擰脖子:“不了,我自己走回去!”他一轉(zhuǎn)身,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古寺山門半毀,處處斷垣青痕,雖然已被重修,卻也難掩傾頹之氣。寺門前的兩株大樹一棵已經(jīng)半倒,另外一棵早已枯死,剩下光禿禿的枯枝垂聳,還沒被清理干凈。我站在這寺面前,能感覺到一種古樸凄涼的寥落之感。木戶加奈嘴里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什么,她掏出相機,先給山門拍了一張照片。 昨天木戶加奈已經(jīng)從文物局要了相關(guān)資料。勝嚴(yán)寺是座古寺,何時所建已不可考,最早的一次重建是在大明景泰七年,香火繁盛,歷代縣志都有記載,可惜大部分建筑在“文革”期間被毀,至今還沒恢復(fù)元氣。 這座寺不算旅游景點,沒人收費。我們信步入內(nèi),一路穿過廣場,偶爾有幾個村民走過,也只是淡淡瞥過一眼,繼續(xù)前行。 我們從廣場走過鐘樓、鼓樓和天王殿,在沿途的欄側(cè)殿角可以看到不少佛像、菩薩像和金剛像等常見的寺廟造像。不過這些石像要么被砸得面目模糊,要么整個頭顱被切掉,幾乎沒幾具是完整的。等到我們來到了寺廟的核心大雄寶殿時,發(fā)現(xiàn)眼前只剩下一片凌亂的石座地基,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全都不見了——據(jù)說全毀于“文革”里的一場大火。 諷刺的是,殿前不知被誰擱了一個小香爐,幾柱香歪歪斜斜地插在里頭,半死不活。看起來,這里還是有些村民會跑來上香的,只是不知他們對著斷垣殘壁拜個什么勁。 我們繼續(xù)往后走去。后頭的觀音殿、藏經(jīng)樓、華嚴(yán)殿、禪房之類的功能性建筑,也是大多損毀。木像金像銅像之類的,肯定剩不下了,好在有一小部分供在僻靜角落或者山壁凹處的石像,總算還保留著原貌。我和木戶加奈仔細(xì)勘察,發(fā)現(xiàn)這些佛像最早可追溯到明代,不過造型都是典型漢地風(fēng)格,沒有一尊和胡哥脖子上的金佛相似。 我們轉(zhuǎn)悠了半天,一無所獲,問了幾個過路的和尚??伤麄兌际亲罱疟慌蓙韯賴?yán)寺監(jiān)督重修的,之前的事情也不了解。 “許桑,那個是什么佛?”木戶加奈忽然指著一尊石像問道。這尊石像藏在一處突石之后,身后一棵大楊樹,身前擺著一個香壇擺放的痕跡。這石像的上半截身子已經(jīng)沒有了,只剩下身。我掃了一眼,看到這石像身披裙甲,旁邊斜靠一截長兵器柄,在腰部附近還能看到有幾縷胡須垂下的凸起粉飾,不禁笑道:“這人在你們?nèi)毡?,也很有名氣,可以說是家喻戶曉?!?/br> “?。渴菃??日本人都知道的中國人?”木戶加奈很驚訝。 “因為這是一尊關(guān)公像啊?!蔽沂种更c了點那石像垂下來的胡須。中國寺廟里供奉的神像,除了關(guān)羽,還沒有第二個人會留這么長的胡子。說完我右手捋髯,左手提刀,擺出一個京劇里關(guān)羽瞪眼的架勢,木戶加奈“噗嗤”一聲樂出聲來。 “可是,關(guān)羽怎么會出現(xiàn)在佛教的寺廟里呢?” “關(guān)羽在儒教、道教和佛教里,都被視作是守護(hù)神,所以在各地的寺廟里,都會有關(guān)羽神像的身影,是類似于護(hù)法珈藍(lán)神1一樣的存在,也是中土佛教融合當(dāng)?shù)貍鹘y(tǒng)的見證?!?/br> “那關(guān)羽是什么時候從人間的武將,變成佛教神靈的呢?”木戶加奈抬起臉好奇地問道。我恰好之前收過關(guān)公像,所以研究過幾本關(guān)公崇拜演化的書,對這個略知一二,便告訴她:“這個說來就話長了,總之歷朝歷代對關(guān)羽不斷地神化,不斷地加封號,慢慢從一員武將變成名將,又變成了神將?!?/br> “你知道的還真多。”木戶加奈大為佩服。我臉一紅,前不久我才在姬云浮面前栽了一個大跟斗,聽到這種恭維,還真是有點吃不住。 “沒辦法。這個也是業(yè)務(wù)需要……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之前收到一尊關(guān)公銅像,特別精致,說是宋品。我一看銅像背后寫著‘顯靈義勇武安英濟(jì)王’幾個字,就樂了,說您這個肯定不是宋朝的東西。為什么呢?因為宋朝關(guān)羽的封號,叫做‘壯繆義勇武安英濟(jì)王’。后來到了元朝,嫌壯繆兩個字不夠威風(fēng),才給改成了‘顯靈’。所以關(guān)公像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一看封號便知。” 木戶加奈聽得十分認(rèn)真:“我在日本也看到過關(guān)羽崇拜的痕跡,想必也是與中國同源?!?/br> “嗯,就是這樣沒錯……” 我隨口答應(yīng)著,拍拍那尊破敗的關(guān)公像,表面平靜,心里卻像煮開了鍋的餃子一樣,沉浮不定。 原來我一直有一個疑問,百思不得其解:許一城為什么讓鄭虎來到岐山鑄造青銅關(guān)公?這個舉動,到底和玉佛頭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現(xiàn)在,看到這尊供奉在勝嚴(yán)寺的半截關(guān)公像,讓我隱約捕捉到一絲靈感。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關(guān)羽正式被引入佛教,最早是在隋開皇2十二年。當(dāng)時的高僧智剴在玉泉山為關(guān)羽亡靈授菩薩戒,使其成為佛門弟子。到了武則天時期,禪宗的北派創(chuàng)始人神秀——就是六祖慧能的死對頭——在玉泉山建大通禪寺,第一次將關(guān)羽封為護(hù)法珈藍(lán)神,正式引入佛教神靈體系。 而就是這個神秀,后來被武則天請到長安供養(yǎng),號稱“兩京法主”“三帝國師”,恩榮無加,成為中國北方佛教界的領(lǐng)袖人物。 神秀既然進(jìn)過長安,那么關(guān)羽崇拜隨之進(jìn)入上層社會,不足為怪;而神秀作為佛教權(quán)威,武則天修造佛像什么的,也會請教他的意思——這個聯(lián)系非常牽強,還缺少關(guān)鍵性證據(jù),但畢竟讓我摸到一點門道了。 我一邊走一邊沉思,還得留神不要讓木戶加奈看出來——她還不知道鄭虎和青銅關(guān)公的事情。木戶加奈倒沒起疑心,拿著相機喀嚓喀嚓拍個不停。 這時候,一個老道士擋在了我們面前。 是的,我沒看錯,是一個在和尚廟里的老道士。這道士花白頭發(fā),戴副眼睛,梳了一個松散發(fā)髻,披了身臟兮兮的道袍,有點像是電視劇《西游記》里的鹿力大仙。他手里還提著一個小旗桿和一個小馬扎,旗桿上寫著“算命”兩個字。 “這兩位,要不要來算算命???不準(zhǔn)不要錢?!崩系朗繌堊炀褪且豢诹骼钠胀ㄔ挘瑯?biāo)準(zhǔn)得像是新聞聯(lián)播播音員。 我和木戶加奈都樂了,我開口道:“你一個道門弟子,怎么跑來佛家的廟里搞這一套,不怕佛祖說你搶生意嗎?” 老道下巴一抬,一臉不屑:“我告訴你們,正經(jīng)和尚是不會算命的。佛門經(jīng)典一萬三千六百卷里,沒一句教人求神問卜。所以凡是求簽看相的和尚,都是不遵戒律的野和尚,糊弄愚夫氓婦而已。我們道士搞算命,才是本職工作?!?/br> 我聽他說得有趣,索性停下腳步,把我的八字報過去。老道把旗桿戳在泥土地上,小馬扎一扎,大馬金刀坐下去,掐指算了幾下,雙目“唰”地睜開:“你這命格不錯,山道中削?!?/br> 我咯噔一聲,之前有人給我算過命,也是這么說的??磥磉@老道還真有兩下子。我連忙問他:“那你能看出來我最近運勢么?”老道斜乜一眼木戶加奈:“別的不知道,命犯桃花是一定的?!蹦緫艏幽我埠闷娴販愡^來,讓他看手相。老道捏過她的手,看了一番道:“你不是華夏子民,倒像是海外之人?!彼鬄轶@訝,問他怎么看出來的,老道捋髯一笑:“你的護(hù)照掉了……” 木戶加奈連忙低頭,看到自己那本寫著“日本國護(hù)照”的護(hù)照落在了地上。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覺得這老頭可真是有點意思。他說:“看你們挺投緣的,老道我實話實說吧,算命這東西,三分看天,七分看眼色。一看你們衣著舉止,再談上兩句,來歷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再順著來歷說話,基本上都錯不了?!?/br> “您就不怕我們聽完實話,不給您錢還罵您騙子?” “老道我一眼看過去,就知道你們倆不是那樣的人?!?/br> “那我們是什么人?” “嘿嘿,你們都是聰明人。我跟你們說八字運勢,你們不一定信;但跟你們說實話,你們肯定覺得我這人有趣,一準(zhǔn)給錢?!?/br> 老道的話讓我忍俊不禁,想掏錢給他,一摸兜,才想起來剛才全扔給胡哥了。木戶加奈見狀,從她的錢包里拿出一張一百元,遞給老道。老道嚇了一跳,連聲說這太多了太多了,我說你就收下吧,也算緣分,他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接過去,反復(fù)疊了幾下,揣入懷中。 有了這一百元墊底,我們很快就熟絡(luò)了,索性坐下來跟老道攀談起來。老道也不避諱,說起自己的經(jīng)歷來。他俗家姓謝,本是這勝嚴(yán)寺的一個小沙彌,后來太清苦,不干了,跑去四川青城山改投了道門?!拔母铩睍r候勝嚴(yán)寺被焚,僧眾流散,青城山卻是巋然不動,讓謝老道躲過一劫。改革開放以后,宗教界解禁搞活,他就跑回岐山,在各處寺廟道觀里轉(zhuǎn)悠。 “這么說你對焚毀前的勝嚴(yán)寺很熟悉嘍?”我裝做不經(jīng)意地問道。 謝老道一拍胸脯:“那還用說,熟得跟自己家似的?!?/br> “那這里面有什么佛像,你也都知道嘍?” 謝老道說:“那是自然。我當(dāng)小沙彌的時候,最喜歡數(shù)佛像玩了?!?/br> 我讓木戶加奈拿出玉佛頭的照片給謝老道:“你看看,這寺里有沒有和這個相似的,尤其是這一處?!蔽姨匾庵噶酥疙攪?yán)的位置。謝老道瞇著眼睛看了半天,道:“好像是有那么一尊吧……我記得是禪院后頭供過一尊毗盧遮那佛,腦袋頂上就和這個差不多?!?/br> 我和木戶加奈目光俱是一凜。老道又道:“不過看照片上這臉,倒很似是龍門那里的大佛嘛。” “哦?您也見過龍門的盧舍那大佛?” 謝老道一臉憤怒:“你們看不起人!我做和尚的時候,可是精研過佛學(xué)的,也不是沒掛過單?!彼嗳啾亲?,擺出個教訓(xùn)的姿勢:“盧舍那大佛是按照武則天的相貌雕刻而成,這你們知道吧?” “知道。” “可你們知道不知道,武則天為什么要選擇盧舍那佛為自己的造像?” 我和木戶加奈一齊搖頭。 謝老道大為得意,腳往上翹:“盧舍那佛是佛祖的三個分身之一,叫做報身佛,‘盧舍那’在梵文里的意思,就是智慧廣大,光明普照,和武則天的‘曌’字可以印合?!?/br> “盧舍那佛先不去管它,還是說回您剛才提的那尊毗盧遮那佛吧?!蔽遗滤兜锰h(yuǎn)。 謝老道一瞪眼:“沒文化!佛祖立名的時候,把法身佛、報身佛合立一名,以表示法、報不二的精義,所以盧舍那佛,就是毗盧遮那佛的簡稱,兩者本來就是一回事。要說毗盧遮那,怎能不提盧舍那?” 我心中一動:“也就是說,毗盧遮那佛和盧舍那佛,其實是異名同體,互為表里嘍?” 謝老道說:“不錯。具體到佛像上,這兩尊佛一般都會相對而供。明處供奉盧舍那佛,必也會在偏處供一尊毗盧遮那佛,反之亦然。一法一報,如此才符合佛法奧義——不過這勝嚴(yán)寺很奇怪,原先的禪院后頭供過一尊毗盧遮那佛的石像,有多少年頭誰也不知道,但與之相對的盧舍那佛,卻誰都沒見過?!?/br> “那尊毗盧遮那佛的頂嚴(yán),是與照片上的一樣?” “差不多吧。我記得挺清楚,那尊佛當(dāng)時香火還挺盛的,很多善男信女都去拜,寺里還賣了不少開光的小金佛,就按著它的面相來的。毗盧遮那佛這名字太拗口,當(dāng)?shù)乩习傩湛此捻攪?yán)別致,都叫它金頂佛。” “你能帶我們?nèi)タ纯磫???/br> “行,反正今天我也沒什么生意。不過那佛像早就沒了,現(xiàn)在只剩一個大水坑?!?/br> 謝老道起身收起小馬扎,帶著我們往勝嚴(yán)寺后頭走。他輕車熟路,一會兒工夫就把我們帶到后寺。這里原來是一處幽靜禪院,精舍俱在,只是因為年久失修,雜草叢生,幾個建筑工人在慢條斯理地修補著屋頂。謝老道走到一處圍墻旁邊:“就是這里了?!?/br> 我們一看,果然如他所說,這里只剩一個干涸的大水坑,別說佛像,連基座都不見了,水坑邊緣露出紅黃顏色的干土,跟四周草叢相比,就像是一個人的頭頂生了塊癩瘡。 木戶加奈問道:“既然這尊佛香火如此之盛,為何要放在禪院里而不是搬到正殿或者前院呢?這里是和尚的住所,香客們來燒拜,豈不是很不方便?” 謝老道被問住了,愣了愣,方才回答:“正殿里已經(jīng)供了如來佛祖的應(yīng)身,怎好鳩占鵲巢……”謝老道意識到這成語用錯了,敲敲腦袋,改口道:“怎好一佛兩拜。再說了,據(jù)說在立寺之時那尊金頂佛就立在那里了,這么多年從沒挪過地方。就算寺里的和尚想動,喇嘛們也不干呀。” “喇嘛?勝嚴(yán)寺不是禪寺嗎?” “這里離臨夏和甘南都不遠(yuǎn),也經(jīng)常有喇嘛過來串門。他們不干別的,只為過來拜一拜毗盧遮那佛。他們捐的香油錢不少,寺里就答應(yīng)了?!?/br> “他們?yōu)槭裁催@么做?” 謝老道豎起一根指頭:“你們連這點常識都忘了?毗盧遮那佛的別名叫什么?大日如來!那是西藏密宗的最高神!” 聽到這句話,我猶如被當(dāng)頭打了一棒,幾乎站立不住。 我怎么會這么笨!連這個最最基本的常識都忘記了! 密宗供奉的至高無上的大日如來,就是毗盧遮那佛啊!佛頭的頂嚴(yán)具有西藏風(fēng)格,絲毫不足為奇。 這些佛教常識,我本來是熟稔于胸的。不過玉佛頭畢竟是初唐作品,那時候佛教在西藏剛有萌芽,大日如來的面相與后來的造型不甚相同,所以我壓根沒認(rèn)出來。一直到謝老道提醒,我才猛然想起來,原來還有這么一層聯(lián)系。 護(hù)法珈藍(lán)神的關(guān)羽像。 則天明堂里的玉制大日如來。 藏傳佛教的頂嚴(y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