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無情
“司空屠徐州雍城彭城,殺盡士族門庭,動輒牽連三族,男女老幼不分清白盡皆伏誅。這些司空難道還需要外人來提醒您么?” 阿笙深呼吸一口氣,控制好情緒,盡量不讓怨懟從語氣中流露。 他輕輕抬目,不以為然地眨了眨眼瞼,嘴角仍然保持笑意:“不需要又如何?!?/br> 隨即他揚起眉:“但這些與你有關(guān)么?” “世間怎會有你這樣冷酷無情沒有心腸的人!”阿笙頓時不知該說什么好,睜眼瞪著他,想罵粗口的欲望頃刻升騰,張了張嘴卻又瞬間失聲。 他一直都是這副漫不在意的模樣,無論阿笙如何義憤填膺都一掠而過,教人宛如一拳頭打在棉花上,軟塌塌而無力。 忍了許久,拳頭都攥出了深深的指甲痕跡。 “好啊,原來火都是這群烏桓狗賊放的,我就說他們潛入許都必定不懷好意,果然如此。” “這幫異族混賬居然敢放火欺辱我們中原人,真是殺千刀也不夠。” “何日我大漢才能出兵征伐烏桓蹋頓,我們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朝廷下戰(zhàn)書我就立刻去從軍,不踏平烏桓遼東誓不回還!” 突然間,窗外樓下驟而發(fā)出車輪轔轔的沉重響聲,許多人的叫罵聲也隨之而起,還夾雜著兵器相接的冰冷鏗鏘。 她不禁探出頭看去,街衢上幾輛囚車被官兵看押著滾滾而過,幾十個碧眼褐發(fā)的異域大漢被緊緊綁縛著著站在車中。 百姓們都在路兩旁駐足圍觀,紛紛接二連三將手里的臭雞蛋和爛菜葉往他們身上扔,嘴里大聲咒罵。 當囚車經(jīng)過這家酒樓的窗下時,阿笙仔細望了望,在看清楚站在最前面的男子的面龐后,不由吃了一驚。 正是那位一力向路人兜售看戲的百戲團老板。 此刻他正頹然倚著欄檻,雙目無神,眼睛望向山巒繚繞的遠處。襤褸破舊的身上猛然被砸了幾塊磚頭,他也呆呆的沒有意識,歪著頭發(fā)愣,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為首的一名盔甲官兵坐在高頭大馬上好不威風(fēng),拿著手里的文書,朝圍觀的眾人高喊:“烏桓異族逆賊,潛入我許都城中,縱火燒殺大漢良民百姓,其罪可誅!現(xiàn)依我大漢律例,盡皆斬首棄市,以儆效尤!” 阿笙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她轉(zhuǎn)過身,瞥了眼正不動聲色斟酒的曹cao,抑制住要把他酒杯再次甩出去的沖動,努力做到心平氣和:“所以放了火嫁禍給烏桓,借機考驗了你的寶貝兒子,又能順便激起百姓對烏桓的怒火,以此為出兵積聚人心的,正是司空您吧?” 他悶笑一聲,搖搖頭,“你未免將虎狼之族想的太無辜,火本就是烏桓所放,孤只是袖手旁觀罷了。” 他好像很坦然,毫無任何歉意與愧疚,反而理直氣壯地輕笑。 阿笙被他這副神態(tài)氣得直想揪住對方衣領(lǐng)把他搖個清醒,“所以天下萬民,在司空眼中都不過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工具,為我所用則留,無用之人則棄,鮮血頭顱您是無動于衷視之宛如芻狗。請問卞笙所言可還有幾分道理?” 他終于抬起下巴,看向她的眸子里有些發(fā)怔,眼尾似乎微微泛紅。 他也會失態(tài)嗎?阿笙不禁微愣。 就在此刻,他撐著頭的右手顫了顫,試圖從座位上站起身。不料,他的臉上瞬間閃過糾結(jié)痛苦的神色,汗水從額頭涔涔滑落,膝蓋也站不穩(wěn),竟是要摔倒的模樣。 他的頭風(fēng)怎么又發(fā)作了。 阿笙下意識伸手去扶,沒有絲毫猶豫地抱住他的肩,任由他靠在自己的懷里,怔了一瞬卻沒有推開他。 “你總是要強行拯救與你無關(guān)的人,何必呢?!睉阎兴穆曇魫瀽烅懫?,明明想捉住她的手,卻在觸碰到指尖的那一刻立時放開。 “阿笙。”他突然喚出名字。 她不自覺地應(yīng)了聲。 他抬手按著自己的太陽xue以舒緩疼痛,喘了幾口氣,聲音有些斷斷續(xù)續(xù):“你是不是總是夢見荀彧,夢見他陷入你不想看到的險境,你卻只能眼睜睜地看他走向深淵?!?/br> 阿笙心里頓時猛然一沉,如霹靂劃破星辰,鋪天蓋地降落頭頂,冷不丁打下冰冷得透心涼的雨水,澆得她滿頭滿身。 他怎么會知道? 那些隱秘而可怕的夢境,就如飄渺無望的未來預(yù)言,又像是古老到記不清的模糊過去。 那天夜里那個近似真實的夢魘,難道真的發(fā)生過? 她驚得說不出話,手腳冰涼,大腦有血翻涌上來,擁著他的身子失去了所有力氣,幾乎就要雙腿癱軟踉蹌倒地。 似是看透她的沉默,他沉沉開口:“你是不是很奇怪孤從何而知?” 聞得此問,她心中登時一愣,失措地放開手,驚慌跪地:“卞笙實是不知,還望司空明示?!?/br> 他若有若無望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也沒有如往常般阻止她下跪。 而后有些苦澀而無奈地搖了搖頭,聲音卻還是沒有半分失常,沉穩(wěn)有力,且一字一句:“你究竟要瞞孤到幾時?” 明暗相間的燭光趁著微弱晚風(fēng)不斷晃動,照亮他棱角分明的臉龐,略略陰沉,阿笙不免為之失神。 他忽然抬起手腕,用力捏住她的下巴,一言不發(fā)地直直看向她忐忑不安的眼底。 下頜被捏得作痛,她也不敢去推開他的手,只能默默受著,眼角因為忍疼而不禁流出眼淚。 “司空?!表斨闯?,她艱難地望著他,吐字,“我從沒有要故意瞞您?!?/br> “是嗎?”他意味不明地微笑起來,旋即驀地大喝,“卞笙!你是不是打算要瞞孤一輩子!你總是在悲憫那些與你無關(guān)的人,把自己當做拯救蒼生的圣人天女,為之生憐,為之心哀。孤現(xiàn)在想想,越發(fā)覺得自己像個蒙蔽無知的傻子。你和荀文若根本一模一樣,你對他思慕不舍,仰慕他的心志,渴望他的一切!所以你就算在夢里,也心心念念牽系有關(guān)他的所有,擔(dān)憂他的安危,思慮他的將來,想一些你根本就不該想的事情!” 如乍然觸電般,她渾身頓時一顫,被他捏著的下巴不住抖動。惶恐地垂下眼瞼,試圖避開他灼熱的眼神。 她頹然地縮在墻角,看上去很弱小無助,聲音也黯了下去:“不管司空信不信,我實在是自己也不明白那些夢境是何意,還多謝司空替我解夢?!?/br> 他不置可否,居高臨下地看她:“你可知孤怎會清楚你的夢魘?” 阿笙老老實實搖頭。 他一把松開攥住她下巴的手,冷笑:“孤要讓你知道你永遠也逃脫不了孤的手掌心,無論是你在想什么,你心里念著何人,以及你所有的一切,孤向來皆是了如指掌,不會讓你有半分妄想與可笑的念頭?!?/br> 下巴就這樣被猛地放開,她身子重心一下子不穩(wěn)。頭磕到了后面的墻壁上,隨之發(fā)出了“咚”的悶響,暈眩感勃然而起。 她重重喘氣,努力平穩(wěn)呼吸,抑制發(fā)顫的聲調(diào),眼神失望地注視著面前朝夕相處而陌生的男子:“我曾經(jīng)許諾過司空,這輩子會陪在司空身邊永不離開??赡鷦偛拍欠捵屛沂耍瓉砟鷱膩頉]有將信任真正地給予過我,更遑論我曾奢求的全部真心。所以,卞笙或許要食言了?!?/br> “你的意思是孤冤枉了你?”陰鷙的眼神盯得她心臟不住發(fā)抖,“你又何曾無辜!每次看你從夢魘里驚慌失措地醒來,頭發(fā)被冷汗全部浸濕,眼神痛苦彷徨,嘴里卻一直喊著文若的名字。你既然來義正辭嚴地責(zé)備孤,那孤想從你口中聽到一個信服的解釋。” “我無話可說?!?/br> 確實是無詞可答。阿笙原來從未想過,會有一日自己居然淪落到啞口無言的境地,卻無從辯駁。 見他冷哼一聲拂袖就要離開,她突然喊了一聲:“等等?!?/br> 腳步停住,她扶著墻壁緩緩起身,深深地看入那雙陰沉黯淡的眸子。 聲音不著悲喜:“卞笙只有一言,若僅僅夢魘便是思慕,那卞笙不得不為從來沒有夢過您而暗自慶幸?!?/br> 他細長的眼眸聞言瞇起,淡淡啟唇,“好?!?/br> 只留了一個字,倏而就不見了那道玄色人影。 在眼眶里憋了很久的眼淚終于全部釋放了出來,見周圍沒人,阿笙索性毫不收斂地大哭。 失望、不甘、悲哀和痛苦全部砸在頭上,把腦袋攪得腫脹不堪,什么時候……這該死的頭風(fēng)也輪到自己了。 “姓卞的,你怎么了?”門外突然竄進來一襲大紅衣裳,撲過來湊近她的身子,見她哭成這樣,不禁好奇地拍拍她的肩。 這跋扈里透著關(guān)切的語氣,不是那位驕傲的公主霜霜又是誰? 但阿笙哪有心情理會她,只覺嗓子里似乎有涌不干凈的淚水在沖出來,把喉嚨堵得哽咽難當。 “喂,你別哭了?!彼⌒囊硪淼馗Q探她的表情,張頭探腦,扯了扯她的衣袖。 這句話好像有點熟悉,似乎是說話的對象反過來了。當初她還勸霜霜眼淚沒有任何用處。 可如今真輪到了自己,她才發(fā)現(xiàn)在極度傷心之時讓眼淚肆意流個夠,往往是釋放痛苦的最好的解決方式。 阿笙想著,胡亂擦了擦眼淚,鼻涕堵著讓聲音也澀澀的,不屑地撇嘴:“我才沒有哭,就是心里有點難受罷了?!?/br> 霜霜頓時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遞了塊手帕,見她伸手接過,道:“究竟什么事情讓你這么難受啊,如果實在想哭,那就隨意哭吧,我不會嘲笑你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