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上帝，天之神也。

    時人的觀念里，帝具有特定的含義，隱隱與神明掛鉤。

    《莊子·莊帝王》有南海之帝、北海之帝的記載。人們能接受，縹緲的天上有帝的存在，久遠歷史中的圣人，冠以帝的名號。所謂三皇五帝，黃帝、炎帝，并不是名字本來如此，而是后人追封。

    突然間，人間的國君，想要在稱號上更進一步，升格為帝一般的存在。一時半會兒，時人的腦筋，轉(zhuǎn)不過彎兒來。

    秦昭襄王、齊閔王在位，兩人曾相約稱帝。齊閔王稱東帝，秦昭王稱西帝。兩人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登臺，熱鬧一番，發(fā)現(xiàn)沒有人跟上來，只有自娛自樂。無奈之下，兩人不得不取消帝號。

    秦昭王稱帝沒能成功。不過，此后，對帝號的執(zhí)著，成功延續(xù)到嬴政身上。

    嬴政這樣的人物，按儒家的說法，五百年才會出一個。兼并天下后，想要搞出不一樣的東西來，彰顯自己的成功，流傳后世，本就在意料之中。

    歷代雄才大略的君王，任內(nèi)總會標(biāo)新立異。后世的漢武帝，改易正朔，更名官制，重塑漢家制度，幾乎里里外外改了一個遍。

    秦皇漢武，當(dāng)真是一脈相承。

    大朝會第一件大事，便是議定帝號。殿中的不少人，特別是左邊靠后的博士，心里覺得嬴政想要帝號，跟神靈比肩，多少有些狂妄。

    心里不情愿，面上卻不能表現(xiàn)出來。列國并存的時候，在秦國混得不易，還能到別的國家討碗飯吃。圣人如孔老夫子，也曾經(jīng)周游列國，游說諸多國君。

    秦國兼并天下后，形勢變了。天下之大，只有秦國一家提供官位爵祿，壟斷經(jīng)營，別無分號。得蒙秦國征召的博士，自有文化人的傲氣，但不能說，他們的智商很低。

    人在屋檐下，該低頭的時候，還得低頭。這個時候，不少儒生心里還存著，在秦國出人頭地，位列朝堂，封侯拜相，從此走上人生巔峰的想法。

    無他，自秦昭王以來，登上秦國的丞相之位，定會配以侯爵之位。十九級的倫侯之位，對許多人來說，已經(jīng)是能夠光宗耀祖的存在。

    滴滴答答······

    大殿左前方，靠近圓木柱的地方，薄皮青銅制成的更漏，隨著時間的流逝，發(fā)出些微的輕響。

    平常的時候，沒有人注意不起眼的更漏。今天這個特別的日子，更漏滴下的水滴，似乎化作投石器上的圓石，重重的敲在眾人的心頭。

    “諸位愛卿，可有思量出什么結(jié)果？”

    半個時辰后，見重臣冥思苦想良久，想來心里已有腹稿，嬴政的目光，開始緩緩掃過大殿。

    身為國君，安心立于王座，提出難題，觀察臣下苦心思量，嬴政覺得很有成就，也很有感觸。眾位大臣的面色表情，一一浮現(xiàn)在嬴政面前，耐心觀察，嬴政借以評判他麾下的大臣。

    蒙恬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嬴政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大殿左前方的區(qū)域。這里坐著秦國的丞相、御史大夫、內(nèi)史、廷尉等重臣，不知多少軍國大事，由這些大臣們謀定。

    右丞相王綰坐直腰背，雙手高舉手里的笏扳：“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興義兵，誅殘賊，平定天下，海內(nèi)為郡縣，法令由一統(tǒng)，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所不及。

    臣等謹相議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臣等昧死上尊號，王當(dāng)為‘泰皇’?！?/br>
    說到“泰皇”二字的時候，老邁的王綰，提高音量。整個大殿，頓時回蕩著“泰皇”的裊裊余音。

    秦國制度，百官為丞相之首。商議帝號的時候，群臣互相商議，“泰皇”得到大臣們的一致認可。王綰進獻“泰皇”稱號，是為秦國文臣的意見。

    “大王平定天下，功勛卓絕，當(dāng)為泰皇?！?/br>
    ······

    王綰話音落后，左丞相馮去疾，御史大夫馮去疾、內(nèi)史麴騰、廷尉李斯等秦國大臣，雙手緊并在一起，舉在胸前，向嬴政道賀。

    “廷尉，你師從大儒荀子，學(xué)問廣博，智計深遠，可有不一樣的想法？”

    嬴政聽了“泰皇”的尊號，面不改色，而是看向了李斯。

    李斯內(nèi)心一顫，難不成，嬴政還有什么不滿意？

    他來自楚地，搜索古今以來的尊貴稱號，莫如泰皇。李斯尚沒有想到，除了現(xiàn)有的尊號，還可以開天辟地的創(chuàng)一個尊號出來。

    “大王，臣以為，尊貴莫如泰皇?！崩钏轨`光一動，“普天以下，大王最為尊貴。大王為天子，可自稱‘朕’，命為‘制’，令為‘詔’?！?/br>
    李斯一句話，朕、制、詔的專用權(quán)，從此歸了王室之家。

    “臣等以為，泰皇不可為大王之尊號?！?/br>
    李斯的話音剛落，大殿右邊靠后區(qū)域，傳來襄侯杜陵的聲音。

    杜陵的祖上為杜縶，曾與商鞅在秦孝公面前爭論，反對變法。變法開始后，杜縶眼見變法不可阻止，又安排族中弟子加入秦國新軍。積累軍功封侯，傳至杜陵。

    “襄侯可有何議論？”

    嬴政望向這些世襲爵位的老秦人，心里隱隱有些期待。

    五大夫以上的高爵位，一旦開始世襲，子孫后代往往失去奮進的銳氣。親政以來，嬴政妥善奉養(yǎng)這些高爵者，卻沒有給他們實際的職權(quán)。

    “大王召集大朝會，明令議帝號。泰皇雖尊，卻不是我秦人期待的帝號?！倍帕牾兆?，高揚著頭，顯得非常激動。

    論到對帝號的執(zhí)著，誰能跟傳世的老秦世家相比。

    “臣竊以為，昭王曾稱西帝，齊王曾曾東帝。且天下之大，無非東西南北中。普天之下，乃大王之天下。臣昧死上尊號，大王當(dāng)為‘昊帝’。”

    昊帝，相當(dāng)于昊天上帝。

    蒙恬回轉(zhuǎn)過頭，打量著自信溢于言表的杜陵，暗中搖頭。

    杜陵猜到了嬴政議帝號的方向，只是他拍的這個馬屁，嬴政卻不敢接。

    古人相信天的存在，昊天上帝乃是天的化身。哪怕嬴政再自負，亦不敢公然自稱“昊帝”。

    “襄侯其心可誅······”

    嬴政尚未回應(yīng)，殿中的博士群中，突然傳來一聲厲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