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夜里,學生已經(jīng)熄燈就寢,保安不知在哪個角落打瞌睡,林蔭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唐紫月在水跡里拾起一個東西,對我說她知道逃跑的人是誰了,這好似把迷霧撥開了一層。奇怪的是,唐紫月沒有馬上告訴我,那個人到底是誰,而是眉心緊鎖,微吸一口氣,一副見鬼了的樣子。 這時,不停地有夜鳥飛過,貓頭鷹的怪叫回蕩在夜空,叫人一陣心寒。彝山師院的鬼故事不比渡場的少,我看見有的路燈閃個不停,便說如果想不起來就算了,叫唐紫月快點回去休息。唐紫月并不是想賣關子,她好像自己也不相信,可剛要對我開口,有一個人就從對面走出來。 “唐老師?你怎么還沒睡?”那人是學校的保安。 唐紫月立刻問:“王叔,剛才你看到誰跑過去了嗎?” “你看見了嗎?”被稱為王叔的保安反問,“我聽到有聲音,走過來看看,沒想到是你們。這是你男朋友???” 我臉一紅,忙擺手道:“不是,不是?!?/br> 唐紫月沒解釋,而是繼續(xù)問:“你聽到聲音?什么聲音?” “就是有人跑過的聲音,鬧得好大聲,好像踩翻了什么,吵醒了我。我以為有人偷東西,所以就來轉(zhuǎn)轉(zhuǎn)?!蓖跏寤卮饡r,一直打量著我,讓我渾身不舒服。 “那沒事了。黃丁意,你送我回家吧?!碧谱显聦ξ艺f。 “啊?”我愣了愣,結(jié)巴道,“噢……好……” 等我們走開時,唐紫月就在路上告訴我,她剛才撿到的是一張學生證。那張學生證是陳十萬的,可他已經(jīng)在水庫溺死了,還把唐二爺給害了。起先,唐紫月真以為見鬼了,可轉(zhuǎn)念一想,興許是別人弄掉的,因此剛才她沒敢胡亂猜測。王叔說沒看到人,這就說明逃進來的一定是學校的人,知道如何躲開保安。問題是,哪個學生膽子這么大,晚上敢去彝江下水? 我對彝山師院的學生不熟悉,除了陳十萬,只知道余雨雨和毛貓貓兩個人,但他們聲稱不會水,看他們膽子跟芝麻一樣小,肯定不會夜里玩水下冒險。這還牽涉一個問題,就是唐紫月之前提過的,即是這么做的必要性。下水大可以等白天,為什么要等晚上,難道那個學生真是挖日志的人?過了這么久,那個人應該早上岸了,不會這么巧被我們撞見,也許他們不是同一個人。 “謝謝你送我回來。”走到了教職工樓下,唐紫月就對我說,“剛剛我真以為見鬼了,不好意思。明天你要去送唐二爺吧?我們系的學生也要去看陳十萬的mama,大家還湊了錢給他mama治玻對了,那本日志我會盡快想辦法翻開的,一有消息就告訴你?!?/br> “不用客氣?!蔽倚α诵?。 唐紫月回以莞爾一笑,轉(zhuǎn)身就走上了樓,留下我一個人站在路燈下。等我趕回渡場,岳鳴飛沒回自己的房間,居然在我床上睡著了,連門都沒關。天氣已經(jīng)熱起來了,江邊蚊子多如牛毛,蚊香熄滅了,岳鳴飛一樣睡得香。我苦笑著把人推醒,催著他回去睡,可他迷迷糊糊地,就是不肯下床。迫不得已,我只好由著岳鳴飛,擠著他往里邊挪了挪,然后就躺下去,一覺到天亮。 “喂!醒醒!” 我睜開沉重的眼皮,岳鳴飛正騎在我上面,嚇得我彈起來,忙問:“你干什么?” 岳鳴飛不覺尷尬,很自然地下床了,隨即說:“有學生昨晚被淹死了,有個人今早去打漁,把尸體撈上來了?,F(xiàn)在正跟學校和那學生的爸媽要錢呢!” 我驚訝地道:“誰死了?” “說了你又不認識,師院那么多學生?!痹励Q飛哼哼地道,“那群爛漁民就知道靠撈尸混飯吃,他媽的,我們撈過那么多尸體,如果也要錢,早就買房買車……” 我哪還有心思聽這些話,當下穿好衣服就跑出去,想要看一看那學生是在哪里淹死的。這時,院子外站著一個短發(fā)女人,穿金戴金的,活脫脫一個貴婦,和破爛的渡場完全不搭調(diào)。這女人就是副場長苗梨花,大家都叫她苗姐,不過她總覺得胡嘉桁低她一級,因為她是由于性別關系才一直當老二。 苗姐見我和岳鳴飛一前一后出來,摘下墨鏡就咳了一聲,叫我們快去準備,一會兒就送唐二爺?shù)倪z體去火化,明天她還要和老公去南寧趕飛機去度假。苗姐守在那兒,我不方便沖出去看情況,只得忍耐下來。幸好,金樂樂來了,把苗姐請進了辦公室,噓寒問暖地聊了好一會兒。我瞅準機會,溜了出去,江邊哭天喊地的,站在渡場門口就看見樟樹林那邊的河崖有艘漁船,很多人圍在旁邊爭吵著。 “昨晚有人從那里爬上來,跑進學校里,難道……”我心中生疑,跑過了樟樹林,擠進人群之中,一看漁民撈上來的尸體,整個人就震住了。 “余雨雨?”我詫異地望著江上的漁船,怎么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其他學生嘰嘰喳喳,有人說余雨雨昨晚沒回宿舍,肯定是晚上淹死的。大家議論著,余雨雨不會水,怎么敢夜里到江邊,一定是自殺的。我腦袋一片空白,總覺得這事不對勁,難不成昨晚我們路過那里,余雨雨就沉到水底了?如果我走到江邊看一眼,而非追進學校,是不是能救她一命? 這事輪不到渡場負責,學校方面與漁民僵持不下,請來了警察,并封鎖了消息。我看見秦望趕來時,他還問我怎么愣在這里,渡場不是安排今天火化唐二爺?shù)氖w嗎?我什么都沒說,悻悻地離開了,心中很明白,這又將是一樁自殺案??赡芎芏嗳瞬恢溃瑸槭裁蠢嫌芯炫卸ㄗ詺?,除了他們的偵破率要好看,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溺亡案件是最難偵破的。 首先,尸體泡在活水里,就算有犯罪證據(jù)留下,也被水流沖走了。盡管彝江比不上長江,但要打撈細微的犯罪證據(jù),這絕對是大海撈針。其次,尸體墜入水中時,本身就會留下外傷及內(nèi)傷,水底還有礁石等物,尸體滾動時會撞傷,這就難以判斷死者生前是否與人爭斗過。尸斑在溺亡案件上同樣很難成為尸檢證據(jù),因為那個人不管是自殺還是被推下去,死者的姿勢會隨水流改變,水流還會讓尸體遠離第一案發(fā)現(xiàn)場,水溫的影響亦是一個因素——更關鍵的是,小山城的警察沒那個刑偵技術。 本來,我想告訴秦望,夜里曾看見有人爬上岸??僧敃r唐紫月也在場,要是學校方面知道了,這會不會影響她?搞不好,死者家屬認為,我們見死不救,那就弄巧成拙了。我良心和私心掙扎了很久,一下子作不出決定,只好等從火葬廠回來了,再問問唐紫月的意見。 我走回渡場時,苗姐看我出去了,立刻催我快去準備,其他人可都穿好衣服了。我撇了撇嘴,苗姐說的“穿好衣服”是指穿得正式一點,就像西方的那種葬禮上穿的黑色西服。除了我,其他人都參加過某位打撈員的火化與下葬,苗姐那時幫所有人定做過一套衣服,男的穿黑色西服,女的穿黑色長裙。我是半年前來的,這半年過得很太平,苗姐就沒想過要幫我定一套,搞得我這一次就像一個另類人物。 一路上,我都感覺很別扭,如同對唐二爺不敬。不過話說回來,苗姐還是有點眼光的,金樂樂穿上了那身裙子,比平常漂亮了許多,連韓嫂都年輕了好幾歲。胡隊長帶著岳鳴飛和賈瞎子,帥得一塌糊涂,連醫(yī)院的小護士看見了,都忍不住流口水,搞得大家像是去看時裝展一樣。我心情低落,只好開導自己,唐二爺才不喜歡那樣的穿著,關鍵有那份心就夠了。 折騰了一天,我們從火葬廠回來時,帶了一罐骨灰。大家穿著那身衣服,不愿意弄臟了,便一致讓我抱著。我對此倒沒意見,只是在想大家親眼看見唐二爺被火化了,他不會再變鬼來嚇我了吧?就在這時,唐紫月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我還在回去的車上,于是就問她怎么了,是不是因為余雨雨的事。 其他人一齊看過來,我呆呆地與他們對望了一眼,便小聲地問:“到底怎么了?” “你早上聽說余雨雨的事了嗎?我問過學生了,他們說余雨雨的男朋友就是陳十萬,大家都傳她是為情自殺的。你說,會不會我們昨晚路過那里,正好遇上了……”唐紫月在電話那頭問。 “我和你想得一樣。你覺得,我們要不要跟警察說一說?畢竟,這可能會讓案子從自殺案變成兇殺案?!蔽疑塘俊?/br> “當然啊,這是一定要跟警察說的?!碧谱显聸]我想得那么多,回答得很快。 “等我回到渡場可能已經(jīng)很晚了,你現(xiàn)在一個人去找秦望他們也不方便,不如等明天……不過明天是五一勞動節(jié)了,估計只有值班的警察在吧。”我頭疼地道。 “不用管那么多,明天我們一起去就是了。”唐紫月對我說,“這樣吧,我現(xiàn)在先去找毛貓貓問一問,他們?nèi)齻€以前是好朋友,經(jīng)?;煸谝粔K兒,也許毛貓貓知道點兒事情。等你回來了,再聯(lián)系我?!?/br> 我“嗯”了一聲,掛掉了電話,岳鳴飛就挪了位置,跑到我旁邊來問誰打電話來了。直到現(xiàn)在,岳鳴飛還是很擔心,生怕塞紙條的人不會輕易罷休,要把他在外面撈尸的事捅出來。我看岳鳴飛擔心的樣子,就告訴他是唐紫月找我,不是別人。岳鳴飛懷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手搭在我肩上,偷偷地問我,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塞紙條的人已經(jīng)拿那些事威脅我了。 “你有?。 蔽覚M了一眼,答道,“真的是唐紫月,你看我的通話記錄?!?/br> 我一面說,一面拿出手機,調(diào)出了通話記錄,想讓岳鳴飛看一看。這時,一個電話打了進來,我握著的手機就又震又響??晌液驮励Q飛看了一眼號碼和聯(lián)絡人名字,兩個人就愣住了,同時我抱著的骨灰罐也摔到了座位下。 這是唐二爺打來的電話! 我嚇了一跳,懷中的罐子滾了幾圈,幸好沒碎開,不然禍就闖大了。可唐二爺確實死了,火化遺體時,我全程在場,他怎么還能打電話過來?我和岳鳴飛嚇得夠嗆,手機響了好一會兒都沒接,其他人齊刷刷地看過來,像是在看神經(jīng)病一樣。岳鳴飛會意地去抱起摔下的骨灰罐,我就對自己說,沒事的,一定是別人偷了唐二爺?shù)氖謾C,想要嚇唬我。 鈴聲持續(xù)了約半分鐘,我剛要接電話時,特地設置了錄音,沒準兒能當做呈堂供證,至少秦望不會以為我腦子有問題。當岳鳴飛撿回了骨灰罐,我就接通了電話,那一刻我手心都冒汗了,猶如跟本·拉登通電話一般。我還沒問你是誰,電話里就竄出一聲女人的尖叫,不停地大喊救命,恐怖的感覺甚至能傳到我這邊。 “喂?你是誰?你在哪兒?”我急問。 “救命!救命!??!??!藹—”女人凄厲地長叫,一轉(zhuǎn)眼聲音就沒了,電話隨即斷掉了。 我再打過去時,唐二爺?shù)氖謾C已經(jīng)關掉了,怎么都打不通。岳鳴飛就坐我旁邊,雖然沒完全聽清楚,但女人最后的慘叫,他聽得臉都變色了。我心想,事態(tài)緊急,不能再玩什么偵探游戲了,必須馬上把通話錄音交給秦望。也許,某個女人的生命危在旦夕,我們動作快一點,還能救她一命。 岳鳴飛看我激動起來,他就壓低聲音地道:“你別急!偷走手機的人是不是塞紙條的人,誰都不清楚。你報警了,我的秘密怎么辦?” “救人要緊!”我堅持道。 “你……”岳鳴飛爭不過我,一氣之下就放下骨灰罐,坐到另一頭去。 其實,我左右為難,并不想讓岳鳴飛的秘密曬在太陽下。秦望要是拿到證據(jù),這幾日的經(jīng)歷鐵定要記錄下來,缺一環(huán)都無法講清楚。我聽不出那女人是誰,不知怎么地,漸漸地擔心起唐紫月來。那本日志現(xiàn)在在她手上,會不會像電影那樣,有人潛入她住所偷走,然后將她殺害?這種不安的情緒將我籠罩著,小巴車剛開進彝山鎮(zhèn)上,我就撥了唐紫月的電話。 “喂?黃丁意?有什么事嗎?我和學生正在陳十萬家里,不方便說話?!碧谱显碌穆曇魝髁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