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說起來,她也就比蕙娘小了一歲多一點兒,一個年頭一個年尾……今年也是十六歲的人了,還是這樣,一時好兩時壞的,雖說當(dāng)著外人,門面功夫一直都做得很好,但性子也還是太浮躁了一點。 蕙娘一句話就把黃玉給堵回去了,“本來沒她的事,這么東問西問的,還指不定有沒有她的事呢,不論是做人做事,還是小心點為上,關(guān)她的事,她多開口沒錯,不關(guān)她的事,就要管,那也不該問我?!?/br> 這繞口令一樣的回話,估計也把文娘給鬧迷糊了。她又打發(fā)了云母過來:花月山房的大丫頭,在蕙娘跟前,能比黃玉多些臉面。 蕙娘沒說府里的事,倒是令云母坐下來和她說話?!澳闶强隙ㄒ哪锱慵蕹鋈サ模髯拥捏w面,就是你的體面。主子在夫家吃了虧,你這個做大丫環(huán)的難道就很有臉嗎?有些事,你們姑娘想不到的,你要多為她想想?!?/br> 文娘說府里的人才都奔著自雨堂去了,此言不虛,花月山房的使喚人比起自雨堂來,都明顯要弱了一層。云母雖然處事周到性子和氣,辦起事來是很牢靠的,可性子綿軟,從來都不能節(jié)制文娘。身邊無人勸,慈母管得松,嫡母又是那個性子……老太爺沒空教,文娘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學(xué)了一肚皮的表面工夫,論到做人上,始終都還沒有入門。 云母也很為難?!安徊m您說,光是這何家的親事,我們都覺得姑娘是該應(yīng)下來的??赡仓拦媚锏男宰印且恍囊灰庀胍蚬鸺夷俏簧倌棠炭待R的。可何家的作風(fēng),您心底也清楚……” 桂家少奶奶來京城不久,論出身,她親爹品級雖然在,但距離蕙娘這個圈子還有一步之遙,論夫家,小桂統(tǒng)領(lǐng)這幾年雖然受寵,可年紀(jì)輕起點低,身份又不大顯赫。按理來說,也鬧騰不出多少動靜的。可就因為她實在是得到太多人的寵愛了,從楊家閣老太太算起,定國侯孫夫人、永寧伯家三少奶奶、宮中皇后、寧妃,哪個不是對她另眼相看,就連夫君也都寵得厲害。成親這幾年,膝下才一個女兒,那又怎么樣?人家小桂統(tǒng)領(lǐng)擺明了這輩子是不納小了……成婚了的少奶奶們提起她,都有點含酸帶醋的,嘴上說是看不慣她的跋扈做派,心底怎么想的,那可就不知道了。老爺少爺們,對她倒沒二話,可說起小桂統(tǒng)領(lǐng),都有幾分天然的同情:懼內(nèi)這名聲,可不是好擔(dān)的。唯獨沒出嫁的姑娘家,夫家沒定,還有得一爭,對這位少奶奶楊氏就很憧憬了。連文娘,因在家守孝,從未和她照過面的,竟都聽說了桂少奶奶的名頭…… 真要這么說,何家的確是差了一點,何總督是個風(fēng)流人,太太和兩位嫡少爺在京城,任上的姨太太可就多了,還有那些個上了十位數(shù)的小庶少爺……以文娘的氣性,看不上何芝生,也是人之常情。 “親事就不說了?!鞭ツ飮@了口氣,“就是家事,她也還差著火候呢。我說她,她是聽不進(jìn)去的——” “哪里聽不進(jìn)去?!痹颇讣?xì)聲道?!捌鋵嵐媚镄睦镒盥犇脑捔恕D皟耗敲匆徽f,她回來雖發(fā)了好久的脾氣,可也還令我去托綠柱的人情……” 她小心地看了蕙娘一眼,蕙娘也明白過來了:文娘哪里是關(guān)心家里的變故呢,都要出嫁的人了,家里只要別反了天去,又有什么事和她有關(guān)系?她這是氣消了,回來探自己的口風(fēng)了呢。 “那你們就等風(fēng)聲過去了,再多問問綠柱怎么說的吧?!彼卣f?!斑@種事,沒有我插口的道理?!?/br> 云母的眉頭不禁蹙得更緊了:十三姑娘對花月山房,那是沒得說了。能開口提點到十分,決不會只把話說到九分。聽她意思,這件事即使以她的身份,也只能說到這個地步…… 偏偏妹不似姐,十四姑娘只學(xué)會了jiejie的倔勁兒,一點都沒有學(xué)會jiejie的縝密。她對權(quán)神醫(yī)…… 云母嘆了口氣:總而言之,以自己姑娘的性子,和jiejie和好,那是遲早的事,可在親事上,她再不會親自出口探問了。就連派黃玉過來,都是自己借府中事變的機(jī)會,巧言令色,才哄得她勉勉強(qiáng)強(qiáng)似乎默可。黃玉無功而返,自己要過來,那還得偷偷地來,此番回去,少不得要捱上幾句硬話了…… 她還要再設(shè)法套套口風(fēng)時,謝羅已經(jīng)來人了。是令十三姑娘過去說話的——云母自然也只能退出了自雨堂,往花月山房回去。 可才走了一段路,剛過了自雨堂外的小石橋,云母的腳步不禁一頓,她吃驚地望著十余個健仆神色匆匆地往園內(nèi)深處過去——帶隊的那婆子,竟連她都沒認(rèn)出來,似乎根本就不是后院里有臉面的仆役…… 她一下就又把自雨堂拋到了腦后,忙忙地碎步上了假山,尋了個高處,在一塊山石后眺望了許久,這才一路小跑,回了花月山房。 時過七夕,花月山房的花兒倒是謝得差不多了,只有院子天棚底下有幾盆應(yīng)時花卉點綴。雖說院子上空扎了個大天棚,開門一進(jìn)去便覺蔭涼,且又無蚊蟲叮咬,還有屋內(nèi)隱約透出的薄荷香,也算是一派人間富貴的景象了。但同自雨堂那飛流四注、凜若高秋,里里外外那一片清涼世界的格調(diào)相比,卻又還是多了一絲煙火氣。云母不禁又從心底嘆出了一口氣:要不是十三姑娘提著,四太太哪里還想得到十四姑娘?那樣一處仙境天宮也似的好去處,又哪有十四姑娘的份?可十四姑娘就只看得到j(luò)iejie壓過她的地方,看不到j(luò)iejie對她的好…… 隔著窗子望過去,十四姑娘也是身形窈窕、眉目如畫,她正坐在窗邊,手里拿著針線在做,一頭還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身邊的丫鬟說閑話……云母雙眸一凝,她加快腳步,輕輕地進(jìn)了屋子,貼著板壁邊躡過去,果然正好聽到了一句話尾巴。 “……也是故弄玄虛,什么話不能直接同您說呢,非得鬧成這樣……” 這個黃玉!云母眉頭緊蹙,她放重腳步,掀簾子進(jìn)了里屋。乘主子背對著自己,便狠狠白了黃玉一眼,黃玉便不敢再說了,她將委屈露在面上,嘟著嘴垂下了頭去。 “死到哪里去了?!彼徽f了,文娘也不問她,就像是看不到黃玉臉上的委屈一樣,她轉(zhuǎn)過頭來嗔云母。“性子是越來越野了,大半天都不見人!” 云母這下可不愁沒有話頭了,她壓低了聲音?!皠偛懦鐾庾咦?,正巧就看見一群人過去太和塢、南巖軒那個方向……” 文娘立刻坐直了身子,她要細(xì)問,看了黃玉一眼,又改了口?!斑@兒沒你的事了,你下去吧?!?/br> 黃玉在文娘跟前,永遠(yuǎn)都是這樣,也有她的差事,可始終都不能被真正重用。這丫頭就是因為如此,才更怨憤十三姑娘,更樂于下她的壞話……等黃玉出了屋門,云母終究忍不住埋怨,“姑娘,她那挑撥是非的性子——” “得了得了?!蔽哪锊荒蜔┑財[了擺手?!凹依镞@么無聊,我聽個笑話還不行嗎?你說這一群人是去北面——可看見了是去哪兒嗎?” “要去南巖軒,過了玉虛觀就該拐彎了?!痹颇赋烈髁似獭!翱伤齻兎路疬€一直向前走呢……因是去太和塢沒有錯了?!?/br> 文娘眼中頓時放出光來,她坐直身子,口中喃喃道,“就要管,也不該問她……” 她站起身來,在屋內(nèi)來回踱了幾步,忽然又問云母?!澳銊偛湃プ杂晏?,姐都說什么了?” 說她不聰明吧,心里其實什么都明白,就是性子過不去。云母一來有點被鬧糊涂,二來也是被文娘折騰慣了,早就沒了脾氣,她低聲說。“十三姑娘說了好些話,說姑娘‘就是家事,她也還差著火候呢’,我又問了您的親事,她說,‘這種事,沒有我插口的道理’?!?/br> 第二句話,已經(jīng)被興奮的文娘給隨意揮了揮手,就被放到了一邊。她在屋內(nèi)來來回回地踱了許久,口中呢呢喃喃,也不知在說些什么。又過了一會,這才一跺腳,“走!你跟我出去一趟?!?/br> “這——去哪兒呀?”云母已是一心一意地盤算起了十四姑娘的婚事,聽文娘這么一說,她嚇了老大一跳?!斑@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咱們可不得安分點兒?別和您jiejie說的一樣,本來沒咱們的事了,東問西問,還惹事上身——” “你?。 蔽哪锒辶硕迥_。“比我還笨!你要不去,我自己去!” “這是要上哪去啊……”云母不敢再說了,她隨在文娘身后出了屋子,終究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文娘掃了她一眼,唇角一扭,便露出了一個極是稱心得意、極是興奮快活的笑來,她竟是難得地把自己這跳脫的一面,在院子里頭都給露了出來?!吧底?,當(dāng)然是去南巖軒啦!” # 比起寧靜安閑的自雨堂、雞飛狗跳的花月山房,謝羅的氣氛就要合適得多了。同所有大事將臨時的屋宇一樣,它的平靜中透著極度的克制,從底下人的眉眼,甚至是貓兒狗兒的姿態(tài)中,都能品出上位者的心情——即使還沒有發(fā)作,也已經(jīng)是風(fēng)雨欲來,雷霆只怕就在屋檐上空徘徊不定了。 “家里出了這樣的事,我和你祖父都沒有睡好?!彼奶珖@了口氣,在女兒跟前,她毫不避諱自己的失望和憤怒。“就這么幾口人了,還要從自己家里鬧起來,這樣的事,真是一想起來就生氣……你不用擔(dān)心,以后,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事兒了!” 蕙娘倒要比母親平靜得多了,她拍了拍母親的手背?!澳膊灰睦锶チ?,這世上什么人都有,尤其是咱們家,錢多人少,最招人惦記了……” 到底還是有三分迷惑。“就不知道是誰這么大膽,這幾個月,我也時常留心,家里一切如常,可不是沒有一點不對勁的地方。思來想去——” 她征詢地望了母親一眼,見四太太沖她微微點頭,才續(xù)道。“也就是太和塢有些動靜了,可那也都是小事。按五姨娘為人,還不至于此吧,我也沒有什么得罪她的地方呀……” “你還不知道,”四太太端起茶來,“她本事可不小,眼看喬哥越來越大,心思可不就越發(fā)活絡(luò)了?早在去年,在承德的時候,怕是就不安分了。誰知道和娘家兄弟都說了什么,這幾個月,又是在府里安插人手,又是和焦梅眉來眼去的……” 蕙娘有點吃驚:怎么母親還不知道焦梅即將陪房的消息?難道祖父竟沒說破這層? 她不動聲色,還為五姨娘辯解,“五姨娘這個人,是挺有意思的,有了個喬哥,就很把自己當(dāng)個角色了。但怎么也是清白人家的姑娘,要做這種事,我是不大信的,您可別冤枉了她,我看,多半還是別人……怎么著,也得要多查證幾次,這事可不能光憑想當(dāng)然就辦下來了,得講憑據(jù)?!?/br> 到底年紀(jì)還輕,家里人口又簡單,說到看賬理家,對內(nèi)收服下人,對外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蕙娘是個行家,可在這種妻妻妾妾的事上,她就沒有太多經(jīng)驗了。四太太嘆了口氣,“傻孩子,這種事,有誰會隨便亂說,又有誰會認(rèn)?認(rèn)了萬無生理,不認(rèn)還有一線生機(jī)……不然,你當(dāng)那些大戶人家,年年家里出的那些人命都是怎么來的?就是你平時也熟悉的許家,他們家五少夫人,說沒了就沒了,急病……那也就是唬些愿意信的人罷了。可她娘家要鬧又能怎么鬧?有些事,留不了鐵證的?!?/br> 蕙娘輕輕地咬住了下唇,秀眉漸漸地蹙了起來?!翱赡钱吘故亲訂痰纳浮?/br> “是啊,家里已經(jīng)夠冷清的了。”四太太也有些心灰意冷,她勉強(qiáng)提振起精神,“就看他們在太和塢里能搜出什么來吧。你祖父那邊也令人把她在二門上做事的那個親戚提過去審了?!?/br> 她看了蕙娘一眼,又道,“還有你生母那里,我也是要令人去詢問的。三姨娘可和你提起過沒有?在承德的時候,五姨娘可有什么異狀?” “沒有?!鞭ツ锖敛豢紤]地回答,她幾乎有點失笑。“我們在一處說話,哪會提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