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這樣的變化再來一次,感慨依然在,可卻的確要淡些。權仲白在院子里站住腳,望著掀簾子出來,面上盈盈帶笑的焦清蕙,也不禁在心底嘆了口氣。 焦清蕙身穿一件對襟團花玉色短衫,膚色卻要比衣裳還白,雖然還有些討厭的盛氣依然凌人,可她的笑,要比在國公府立雪院里那氣人的、冰冷的笑鮮明活潑得多了……唉,她究竟是生得很美的! 忽然間,他有點不好意思過去,他想要掉頭就走,從這甚至是燙人的熱鬧里逃出去——可這又實在是有幾分懦弱了—— “洗過手沒有呀?”焦清蕙已經(jīng)半是嫌棄、半是玩笑地問,“可不要摸過了臟東西,就坐上桌吃飯了?!?/br> 她的態(tài)度從來都沒有今日這么輕松積極,甚至還摁著權仲白的肩膀,令他坐到小方桌邊上,“今兒也讓你見識見識,什么才叫做真正的手藝。” 雖說最親密的事都做過了,可權仲白還是頭一次覺得這么不自在……雖然時值盛夏,按說不會再有摩擦致電的事發(fā)生,可焦清蕙的纖纖玉指,好像還是帶了刺,刺得他從脊背往下,一路是又麻又癢又痛……這感覺微妙難言,雖并不會太不舒服,可卻令他很不舒服。 “我——”他才要說話,焦清蕙已經(jīng)在他對面落座,她搛了一筷子涼拌三絲送到權仲白碗里,見他并不動手,只是望著她瞧,倒被逗笑了,噗嗤一聲,笑得鼻尖都起皺了。 “傻子。”她說,“發(fā)什么呆,動筷子呀。” 權仲白還能說什么? 他本來也根本不知道要說什么,只好握住那沉甸甸的烏木鑲銀筷,將新婚妻子好意為他預備的美食送入了口中。 修文占點點字數(shù) 作者有話要說:蕙娘在很久很久以來第一次高興, 她一高興,某個人心情就復雜了,吃飽飯,會做什么呢~~~~~~~~~~~ ps 抱歉更新晚了,我剛才出門,本來以為回來得會晚點,已經(jīng)打出預算了,沒想到還是又耽擱了半小時 ☆、46調情 這一下筷子,稍微一嚼,權仲白頓時就忘卻了那若有若無的別扭意緒,他驚喜地略微一瞪眼,“這是南邊的手藝吧?唔……我吃著像是閩菜,怎么,這紅的是山楂?虧也想得出來,咸鮮味兒帶了點酸,倒是不用點米醋了?!?/br> 天色已黑,院子里高高地挑了雪亮的玻璃宮燈,天棚罩得嚴嚴實實的,雖是夏日,可連一點蚊蟲都沒有,只有夜風一陣陣送來清涼,合著月色,將院內裝點得猶如白晝。即使沒有冰山,也是‘水殿風來暗香滿,自清涼無汗’。蕙娘看權仲白,頭一回順眼了一點:只聽桂皮說他講究,在國公府里吃了這么一個多月的溫吞菜,除了還知道肯定石墨的手藝之外,他是半句臧否的話都沒有。一個人要連吃喝玩樂都不講究,功名利祿都不追求,只曉得扶他的脈,就是在醫(yī)術上造詣非凡,可和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又有什么趣兒呢? “這也都是石墨琢磨出來的?!彼y得地起了談天的心思,“你也知道,我們焦家人口刁,能應承我們的外點,大師傅們都是格外用了心思的,就是祖父自己帶出來的幾位大師傅,也都是易牙妙手,各有各的絕招。可石墨就能從他們那里將絕活偷過來不說,還緊扣我的口味又做改善。涼拌三絲把里脊rou絲換做山楂皮兒釀的細凍,不但特別清雅、酸甜開胃,而且很適合三姨娘茹素的時候換換口,也算是她的得意菜色了。” 權仲白唔了一聲,沒有吝惜夸獎,“你身邊這些丫鬟,真是各個本事都不凡,連一道涼菜,都能做出這些花頭?!?/br> “這就算不凡了?”蕙娘似笑非笑,“今天畢竟還是倉促了,連干貨都一點來不及發(fā),用的也是廚房里現(xiàn)有的那些材料。烹飪這種事,七分材料三分工,今兒你吃著好,過幾天再做一道涼拌三絲,一樣的人來做,你吃著就更好了?!?/br> 權先生已經(jīng)轉攻水晶肴rou了,他吃得開心,聽蕙娘這么一說,卻仍不禁要道,“你這樣,吃得也實在是太精致了,至于這么講究嗎?我看能有這樣廚藝,就是一般市面上買來的菜rou,做著也都挺適口的?!?/br> 蕙娘眉一挑,“那要這樣說,就是一般的廚藝,一般的菜rou,又有什么不適口的呢?我看你今天胃口,倒比前幾天更好,至于這么講究嗎?” 她對住文娘、嘉娘等輩,因為氣場全然壓制,一向反倒是從容有余,不論是威壓還是懷柔,都透著那么淡定大氣。在老太爺跟前,又因為祖孫感情深厚、略無猜疑,往往是相顧怡然,絕無針鋒相對的時候。可對著權仲白,蕙娘一天不刺他幾句,她自己都不大舒服。好在權先生涵養(yǎng)好,一般都講理,不管是詭辯、正辯,只要能把他繞進去了,他也不會隨意動怒,還是挺能沉下來和蕙娘說理的。 “這能一樣嗎?”不至于動怒,可一點情緒的波動還是會有的,權仲白才要說話,丫頭們正好來上熱菜,八個冷盤八個熱炒,用料幾乎就沒有太名貴的,全是家常菜色。蕙娘奢侈之說,幾乎不攻自破,他噎了一會,只好又轉移矛頭?!敖裉爝@盤銀絲牛rou,我看就不如在府里吃的那一頓好吃。難道你也要說這是材料的關系?用一個小風爐,在廊上炒出來的,肯定還是更看手藝。手藝好,就是材料一般,那也能化腐朽為神奇的?!?/br> 蕙娘不禁甜甜一笑,“吃得出優(yōu)劣,這就對了,你當那盤銀絲牛rou,牛rou是哪里來的?” “就這一塊rou,你也要回娘家去要?”權仲白不禁提高了聲調,“你這也太小氣了吧,難怪你……難怪爺爺送了這么多東西,這才頭個下馬威,就回娘家去告狀,你還是三歲小孩???” “我又不是神仙?!鞭ツ镆贿叧砸贿吅退q,“不上市場去買rou,難道還能變出來一塊生rou不成?我的陪嫁,自然是去我們娘家相熟的店鋪里買。他們要往我娘家傳話,那是他們的事,再說,要不是受了委屈,他們又有什么話能傳?你只知道好吃,可不知道里頭差別大著呢,索性告訴你吧,今兒這一份rou,應該是在城里隨意一個rou檔采買的,要不是采買的不經(jīng)心,就是這rou買回來沒有當天烹飪,已經(jīng)隔了一天,不那么新鮮了。你在立雪院吃到的那盤rou,是京城市面上能買到的最佳,口外來的牛羊,吃的全是當年的青草,每天現(xiàn)殺現(xiàn)賣,不是老主顧去,要買都買不到??蛇@要比起我們家自己吃的那種,還要差了等呢……真要不能將就,我連眼前這幾盤子菜都吃不下了?!?/br> 權仲白也真是吃過見過,可聽焦清蕙這一套一套的,連一盤牛rou都能作出這偌大的學問來,他也有點暈了?!斑@也太精細了吧,你在家別事不干,就專鉆研這些個驕奢yin逸的講究了?” “沒有這些個驕奢yin逸的講究?!苯骨遛ニ菩Ψ切?,“就是家財萬貫,那也是白富。就是掙出一座金山銀山來了,吃還是吃那些,穿還是穿那些,銀子白放著不花出去,難道就很有意思了?這錢要不能讓你開心,你還要它干嘛呢?!?/br> “那你也不能就光顧著開心啊,”權仲白又堵不上她的話口:焦家錢,來得光明正大,焦清蕙花錢,花得也光明正大。再說,她這根本也不是拿錢往水里扔,那才真叫驕奢yin逸,她就是嬌,嬌得理直氣壯,嬌出了花頭,嬌得讓他好看不慣,可要挑她的毛病,卻又挑不出來——半個票號都陪過來了,就是要花錢,那也不是花他的錢,他還有什么好說的? 可要不說,他又真氣悶得很,只好悻悻然地,“甭管你出門不出門,總不能只有這花錢的本事吧?!?/br> “能把錢花好,可是一門不小的本事,”蕙娘一翹唇角,“可你這又不懂了,我身邊這么多丫頭管事,難道都是白養(yǎng)著的,該怎么把我的錢花得讓我開心,那是她們的活計。你見過哪戶人家的奶奶太太,是要自己為自己cao心著花錢的?” 這其實還真不少,即使是豪門巨富之家,日子過得和焦清蕙一樣講究精致的可也沒有多少。權仲白不愿長蕙娘的志氣威風,“既然不是你的活計,那你平時都做什么?” “那可就多了,”蕙娘處處堵他,堵得自己心情大好,越說越高興,她托著腮,捉狹地沖權仲白飛了一眼,拉長了聲音。“可——我不高興告訴你!” 權仲白一翻白眼,要尋一句話來回她,又覺得罵人而為人聽懂,實在不大好意思,思來想去半天,竟是一句吳語冒出來,他惡狠狠地,“作伐死倷呀!” “作,絲作伐死寧額,郎中,”蕙娘回得比他還快,“倷哎絲看病的,哪誒尬啊伐曉得?” 這下,權大夫真是連吃飯都吃不香了,他渾身都打了個哆嗦,好在天色暗,自己掩飾住了,只得瞪住蕙娘,有點狼狽,“你怎么連蘇州話都會講!” “各地方言里,北方的不必說了,終究是官話一類?!鞭ツ镫y得地也有點得意,“可要連吳語都不會說、不會講,以后怎么和南邊人打交道?我們娘家的產(chǎn)業(yè),又不僅僅在京城一地?,F(xiàn)在又有哪門子生意,他們南邊人不來插一腳呀?” “照這樣說,”權仲白將信將疑的,看著蕙娘的眼神都不一樣了,“天下這樣多方言,你還全都又會聽,又會說?我這些年親自走過的地方可多了,到現(xiàn)在也只能夸口能聽懂九成,要開口,那可難了?!?/br> “那也不是,窮地方就不學了么,”蕙娘也沒充大,“會學他們吳越官話,還是因為要和南邊人做生意。下江話也能聽能說,閩語、粵語,川蜀官話,那就只能聽,說不了多少了?!?/br> 下江話是江淮方言,揚州鹽商富甲天下,焦家和他們有生意往來,絲毫都不出奇。饒是如此,她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出沒出過京城都是兩說,能有這樣的本事,已經(jīng)足夠讓人驚異了。權仲白不禁大起好奇之意,只覺得焦清蕙似乎也沒那么可惡了,“那你都還會別的什么,說來聽聽?” 他此時已經(jīng)吃過飯了,蕙娘倒還在喝湯,被權仲白這一問打斷了,放下勺子時,還有一滴醇白的鯽魚湯掛在唇上,她伸出淡紅色的舌尖,輕輕一卷,就把湯汁給卷進去了,權仲白別過頭去,又不敢看她,又實在好奇得想要多看看她。蕙娘卻一無所覺,她要說話,又忍住了,自己想想,也不知為什么,便噗嗤一笑,“寧嘎港了哉,伐高興告訴你,誒悶?” 委婉曲折,竟是又祭出了吳語……權仲白真想求她別再說了,他趕忙放下筷子,催促蕙娘,“不問就不問,快吃吧,一頓飯要吃多久?再吃下去,夜露上來了,要犯胃氣的?!?/br> 當晚吃過飯,兩個人先后洗漱,這回凈房內是都再不用留人了。蕙娘從凈房里出來的時候,見丫頭們都已經(jīng)退出屋子,只有權仲白靠在竹床上看病案,他專心得很,聽到自己出來,并未抬頭,修長的食指,還是飛快地翻閱著一張又一張書頁。她也就并未叫人,而是自己坐在梳妝臺前,開了這個瓶子,又去啟那個盒子,縱使她手腳輕盈,也免不得這兒碰碰,那兒撞撞,等涂完臉頰,卷起袖子來抹手時,偶然一抬頭,便在鏡子里撞見了權仲白的眼。 兩個人成親一個多月,該做的事沒有少做,可頭一晚大家都著急,蕙娘且還餓得頭暈眼花,看世界都是模糊的,哪里還會記得羞赧。嗣后敦倫,那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連床門都關起來,有時候她連權仲白的臉都看不清楚,黑天黑地的,膽子自然也大了??刹恢趺?,在這雪亮的燈下,也才止露出一條臂膀而已,從鏡子里瞧見權仲白的眉眼,他尚且還沒有什么表情,就只是盯著她看呢,她……她居然有點臉紅了…… “看什么看!”蕙娘哪里會含羞帶怯,她一把扯住衣襟,回頭兇了權仲白一眼,“不許看!” 色厲內荏,卻是誰都看得出來,權仲白笑起來,“我不看,我不看,是沒什么好看的。” 他又低下頭去翻病案,一腿屈起來,一腿放在地下,半趿著蕙娘給他親手做的逍遙鞋……那上頭繡的青竹葉,費了她幾天的待嫁辰光呢。這不成體統(tǒng)的動作,帶開了睡衫,淡青羅衣露出一線溝壑,權仲白是先洗過澡的,他沒有束發(fā),半長的發(fā)散下肩頭,落在衣襟上,發(fā)的黑、衣的青、膚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