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在立雪院,連蕙娘的東西都沒能鋪陳開一半,要說住得順心順意,就連權(quán)仲白都不會相信。在香山別院,地方就要闊大得多了。因為過來得急,權(quán)仲白也沒給蕙娘劃出院子來,蕙娘順理成章,就歇在了他的屋子里。 她先洗去一身疲憊塵埃:蕙娘素性好潔,在良國公府用木桶洗浴,心里總是帶了些疑慮的,就是洗頭都不舒坦。等從凈房里出來,幾個大丫頭,也就把屋子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和從前一?孔雀捧首飾,香花給梳頭,天青拿衣服,石英拿著一盒玉容膏,蕙娘挑了一點兒,手指慢慢地在臉上打著轉(zhuǎn),一邊聽石英說?!吧匣剡^來,只是開了幾間倉庫放東西,并且在園子里走了幾步。并不知道屋內(nèi)還有上下水道,桂皮居然連一句也都不提,他這是成心向著他家少爺呢……” 蕙娘今天心情是真好,她倒為桂皮說了幾句話,“你要是他,你肯定也向著自己主子……權(quán)仲白能夠鎮(zhèn)住我的次數(shù),可也就只有這么幾回了。他還能胡亂露了底?再說,恐怕權(quán)仲白也不讓他說呢,要知道了,我肯定纏著他到香山來。你覺得我過來香山,他很高興么?” 紙包不住火,雖然在底下人跟前,夫妻兩個都盡量為對方留點面子,但是這些大丫頭,哪個不是鬼靈鬼精的,有些事,瞞得過閻王,瞞不過小鬼。蕙娘和姑爺關(guān)系究竟怎么樣,幾個大丫頭也是漸漸有數(shù),都知道該怎么說話。 石英一撇嘴,“高興不高興,那不也由不得姑爺嗎……” 她和綠松不一樣,綠松常逆著蕙娘的脾氣,可石英卻總是順著毛拍馬屁,蕙娘笑了,“哎呀,這怎么說話呢!” 她擺了擺手,見屋內(nèi)已經(jīng)把自己的起居物什都鋪陳開了,連蕙用的幾件家具都已經(jīng)被妥善安置進來,那張貴妃椅就安安穩(wěn)穩(wěn)擺在窗下,打從石板地下,還能隱約覺出冷水流過的叮咚之聲,窗外是瑪瑙看著幾個婆子往東西廂擺她的衣箱、妝奩……就是蕙娘,一時都也覺得:要能在這里安安穩(wěn)穩(wěn)住上一輩子,就是回不回良國公府,又有什么要緊呢? 梳洗過了,又有人進來擺了午飯,石墨親自捧了一個食盒進來,“今兒有大灶了,給您下工夫做了幾道菜……” 蕙娘實在并不小氣,盡管這不是姑爺?shù)谋疽?,可?quán)仲白讓她高興了,她也讓他高興,“你去問問姑爺進不進來吃飯,他要不進來,你也給他做兩道菜送去,捏著他的口味,上心一點兒?!?/br> 好來好往,權(quán)仲白才到香山,事情很多,他沒有回屋吃午飯,可等蕙娘吃過午飯,小憩片刻起身時,桂皮已經(jīng)在外屋等著了。他給蕙娘帶了一筒紙,“這是咱們這沖粹園的圖紙安排,當(dāng)時就是按照這張圖給照樣建起來的——請少夫人過目。” “這就把老底兜給我瞧了?”蕙娘問桂皮,“帶這張圖紙,是你自己的意思呀,還是你們少爺?shù)囊馑???/br> “少爺哪管那么多啊?!惫鹌ち⒖萄u好。“少爺才回咱們自個兒的地方,滿心都是他的那些藥、那些個病號。這是誰的意思,少夫人明察秋毫,心底是最清楚的……” “這就算是扯平了?!鞭ツ镉檬种高b遙點了點桂皮,“要不然,石英非得削你不可。” 石英本來正站在蕙娘身邊,和她一道看圖紙呢,聽見主子這么一說,她哼了一聲,看也不看桂皮,轉(zhuǎn)身就掀簾子出了屋。桂皮偷偷地看著她的背影,又沖蕙娘伸了伸舌頭,樣子捉狹,惹人發(fā)笑。 蕙娘卻不再搭理他了,她細(xì)細(xì)地看了半日——雖說面上若無其事,但心底是夠吃驚的了:這個沖粹園,那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世家大族,即使家財萬億,可行事有一定的規(guī)矩在,也不是愛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焦家錢夠多了,多得能把京城的土地買下一半來,可閣老府也就是那么點地方,要不是焦家人口少,還未必夠住呢。香山有一大片是皇家禁苑,一側(cè)山麓則遍布名寺古剎,照蕙娘想來,給權(quán)仲白剩的地應(yīng)當(dāng)是不多了,可看這總圖上的幾個數(shù)字,這沖粹園單單是山腳下的一片建筑園林,那就有七八頃了……更別說后山上那一片老林子!皇上是幾乎把禁苑都劃了一半給他,單單只是這個園子,就幾乎可以說是獨步京畿了:京都人家,即使有錢有身份,可為免犯忌諱,誰家在京郊的園子,那也沒有過三頃地的…… “這是當(dāng)時先帝賞給我們家少爺?shù)??!彼m然沒說話,可桂皮怎么看不明白?他面有得色,主動為蕙娘解釋,“當(dāng)時先帝要賞少爺爵位,少爺沒要,賞官位,少爺也沒要,賞了文散勛,少爺受是受了,可受得不大高興。先安皇帝就說,賞錢少爺肯定也不稀罕,就賞少爺一塊地吧,就在香山皇家禁苑里給少爺劃了一塊出來,給少爺‘培育新藥、鉆研杏林之術(shù),收治天下病者,行善積德……’” 皇家特賞,難怪權(quán)家人雖然個頂個的精明,但對這園子,也是口口聲聲,一口一個‘二少爺自己的地方’。就是想吃,這塊rou也不是他們能吞進嗓子里去的,蕙娘輕輕地點了點頭,桂皮又為她解說,“從前這里沒有家眷,便也不分內(nèi)院、外院,那是香山正經(jīng)山門,其實從這里進來,那就是我們專用的一條路了。今兒少夫人是從正門進來的,車馬廳換了轎子,順著這條青石板路進來,就是少爺住的院子了。少爺剛才還說,這里離外頭近,要是少夫人嫌吵、嫌人來人往的亂,里頭還有十多處亭臺樓閣,都是空鎖著的,那里是花園,風(fēng)景好,少夫人愛住哪一處,就住哪一處……” 蕙娘當(dāng)沒聽到,她的手指滑到了園子?xùn)|南面,見那處屋舍井然排列密實,便道,“這是收治病人的地方?你少爺平時都在哪里扶脈?” “從大路這里再拐個彎,走上一段路,這些年來漸漸也有些人家了,做的多半都是在此排號等待的病人生意?!惫鹌ぞ秃退榻B,“少爺說,其實真沒錢,根本就到不了香山,這些人都是家境殷實見聞廣博的,才能知道有少爺,知道有香山這一處地方。所以我們平時是不隨便讓人進園子的。少爺有了空閑,一天喊些號進來扶脈,開了藥他們就不能在園子里呆著了。只有些病情稀奇古怪,必須動刀子、下鑿子的,在這一處居住?!?/br> 他指給蕙娘看了,又說,“其余就都是少爺藏藥、研習(xí)醫(yī)理的地方了,沒有少爺點頭,一般人也不能進去?!?/br> 見蕙娘沉思不語,桂皮很有含義地看了她一眼,他獻殷勤,“可要是少夫人想看,那自然是另當(dāng)別論的?!?/br> “你就貧嘴吧。”蕙娘又指了一處,“那這里就是藥圃了?地方不大啊。” “是暖房和涼房,”桂皮看了忙說,“種的是一些不適合京里隨常氣候的藥材,少爺要研究藥性用的。真正藥園其實還在后山呢,那里周圍都有高墻圍著,羽林軍把守,不然,這些年來早都被偷挖光了?!?/br> 蕙娘漸漸地也就都看明白了,她就奇怪一點,“怎么這圖上竟連一處名字都沒寫,這園子叫沖粹園,還有呢?這院子叫什么?藥圃又叫什么?” “少爺不耐煩起名字……也不耐煩請人來起,說做作。”桂皮囁嚅著說,“給編了號,這院子,在編號里是甲一號……那倉庫是乙一、乙二……” 連丫頭們都忍不住了——石英不知什么時候也回了屋子,正在蕙娘身邊看圖紙呢,她都笑了,“少夫人,這姑爺也是的……” 蕙娘還能說什么?她嘆了口氣,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幾聲,“算了,今天就先看看圖吧,明天我再逛了,雖然我也沒才,可到底還能想出些比甲一號好聽的名字。” 看完了,就又問桂皮一些生活上的瑣事,平時下人們都住在何處,如何開飯等等。因就得知此處占地闊大,所有的近百下人在沖粹園西面都有住處,就這樣一排屋舍還沒有住滿呢——那邊往城郊村子里過去方便,平時園中吃用的菜rou也從那里送來,又有多少個廚娘,怎么開餐等等,都說得一清二楚。蕙娘倒也不禁夸了他一句,“難怪就你在你少爺身邊最得意,確實也就數(shù)你能干?!?/br> 想桂皮,首先京里權(quán)貴的來龍去脈親戚關(guān)系,他必須能記得一清二楚,誰是能回絕的,誰是能婉拒的,誰是不能得罪可以通傳進去驚動權(quán)仲白的,這心里都必須要有數(shù),才不至于捅出漏子來,這一闖禍,不說挨罵了,說不準(zhǔn)都是要挨板子的。其次,他必須很會說話,才能應(yīng)付各種形形□的求診人:一個人家里要有病人,他的心情一般是不大好的,話說得不好,很容易就得罪人。從焦家和他接觸的那一次來看,桂皮的確是挺會說話的,就是蕙娘,事后聽家下人說起來,也都無法生出怨言。 就這兩件事,已經(jīng)能讓一個能力一般的管事焦頭爛額了,可桂皮不但辦得清楚利索,連蕙娘要過問園中布置他都料到了,準(zhǔn)備得□妥當(dāng),有問必答不說,數(shù)字都是明白的,緣由都是清楚的,準(zhǔn)備都是做好的……一個人可以藏拙,卻決不能硬沖精明,能干還是平庸,真是幾件事就看出來了。 桂皮嘿嘿地笑,他摸了摸后腦勺,“其實也糊涂著,這都多大的人了,還連個媳婦都說不上,還指著少夫人給我做主呢!” 這話有點過露了,石英悄無聲息又出了屋子,蕙娘被逗得直笑,她故意不搭理桂皮的話茬,而是吩咐他,“現(xiàn)在我過來,人口多了,有些事少不得要改一改。我記得這里原有一個廚房,就是給內(nèi)院做飯的,只是你們多年沒用……” 于是讓桂皮找了權(quán)仲白的奶公,沖粹園大管事過來,和他商量著分派了一番,首先將她身邊帶來的幾十個陪嫁丫頭全找了下處:這些姑娘家必須住在內(nèi)院,不能到園外居住,在園外住著的是她的若干戶陪嫁。因在府內(nèi)沒有差事,除了給她管陪嫁莊子、鋪子的,也都全被蕙娘帶到了香山來。這些人就在園外那一排屋舍中安家,還有立刻將內(nèi)院大廚房打開清掃,在內(nèi)院附近開出了一個庫房,專放各色干貨等等,這些事有的底下人已經(jīng)匆忙預(yù)備好了,有的還要蕙娘定奪。一屋子進進出出,都是來回事、領(lǐng)事的管事。 石英不顧面紅,也時常進來回話:“幾個掌廚的師傅都安頓下來了,只要柴米油鹽到了,今晚就能上灶?!?/br> “您家常常用的那些家什已經(jīng)給安排在附近的……甲二院了,連首飾箱子給卸在東廂,連孔雀meimei的鋪蓋都給鋪好了。她正開封點數(shù)呢……”正說著,隔著窗子就能望見,孔雀關(guān)門落鎖,已經(jīng)把東廂房的窗戶給上了板。“還有瑪瑙、香花……都去自己安頓,今晚就讓她們來服侍您吧。” “方解也去開琴箱了,今天肯定就忙這事。還有我讓螢石去給您選練拳的屋子,怕是一會就能得回話……” 有這么一群能人里外奔走安排,等到太陽西斜時候,蕙娘居然已經(jīng)大體安頓了下來,新廚房里,也已經(jīng)鋪排開了陣勢。蕙娘慰問了張奶公幾句——這位中年管事,見她如此清爽利落,隨口發(fā)落安排,都妥當(dāng)?shù)锰舨怀雒 T缍家呀?jīng)激動得熱淚盈眶,就差沒有‘納頭便拜、口稱大王’了——親自將他送到屋門口,又折回來,笑著沖桂皮道,“你也是忙了一天了,今晚卻還不放你閑。我娘家過來送東西的人多,現(xiàn)在都還沒回城呢,張奶公要忙我們自己的吃飯,我就把這些人交給你了……該怎么陪,你心里是有數(shù)的?!?/br> 桂皮眨了眨眼,居然還很知道體貼蕙娘,“少爺心里不裝這些事,還要少夫人為他做面子,真是辛苦您了?!?/br> 蕙娘唇角,不禁輕輕一揚,“精不死你。” 她不再搭理桂皮,而是在貴妃椅上坐下了,自然有人給她遞上剛泡好的茶,“這是后山取來的野泉水,倒也覺得清冽,您嘗嘗,要覺得好,咱們就不用問老太爺要水了……” 蕙娘把腳放上榻,輕輕地吹了吹茶面,瞇著眼睛望了水面一眼,又含了一口,半日方才道,“不錯,勝在新鮮,以后就先用這眼泉吧。” 她喝了小半鐘茶,偶然一抬眼,見桂皮居然還未離去,而是眼巴巴地盯著她看,倒不禁奇了,“你怎么還不走?” 桂皮噗通一聲,給蕙娘跪下了,他哭喪著臉,竭力做出可憐相來,“少夫人,小的這年紀(jì)也耽擱不得了。少爺又是不上心的性子,這親事還得您來做主……” 他還要給蕙娘磕頭——蕙娘也是被桂皮給逗樂了,“這件事,不是你和我說的,就算你爹娘不方便進來,也該托個媒人來說。不然,我的人就這么不值錢?你隨口問上一句,我就給你了?想得你倒美!” 桂皮眼睛一亮,頓時就明白了蕙娘的意思?!靶〉闹x少夫人成全,小的這就回去托人!” 說著,這才一溜煙出了屋子,石英滿面殷紅,躲在屋里不肯出來見人,只讓瑪瑙、香花過來服侍蕙娘。蕙娘又指揮她們挪了幾處家具,等太陽西斜,便令人去請權(quán)仲白回來吃晚飯。 # 因為他在京里住了有一個多月,香山這里的病患陸續(xù)已經(jīng)遷移過去,只有少許消息靈通的才提前回來等候,今天權(quán)仲白倒沒有扶脈,而是自己在忙些別事。折騰一天,他也有幾分疲倦了,聽蕙娘來叫,便回去用飯,一路上心里也有了準(zhǔn)備:自己這個院子,恐怕是又要被焦清蕙給盤踞消化,變作了她的巢xue了。 他沒有想錯,甲一號的變化的確不小,首先,屋里處處都亮了燈火,就連東西廂房里都隱隱有燈光、人聲傳出,院子里已經(jīng)在天棚底下擺出了一桌冷盤來,隔著玻璃窗看進去,從東稍間到西稍間,屋里都一下滿當(dāng)起來。尤其是他的臥室,里頭現(xiàn)在是擺了好些焦清蕙的愛物,就連竹床上,放的也不是一床薄被了,而是焦清蕙愛蓋的白夏布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