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畢竟少在府中走動，這就不懂了，”蕙娘說，“她那樣行事，其實根本就是故意營造出種種氛圍：大房已經(jīng)盡失歡心，我一進來，就有人給鋪了青云梯，我就只管往上走就行了……”

    她興致盎然，換了個姿勢，玉指從容剝出一粒粒青蓮子，也不拔蓮心，就這樣往口中放。綠松嘆了口氣，“又染得一手都是綠綠的……”

    “照我看?！鞭ツ锊焕硭?。“她本也沒打算這么快出招的，還是那天參拜宗祠時的那句話，讓她坐不住了。這一招因勢利導(dǎo)，用得好。公婆如此加意提拔，大嫂手段低俗，如此下三濫的招數(shù)都用出來了。順理成章，我自然是表現(xiàn)得越強硬越好，越快樹立起威嚴，也就越快接過家務(wù)，為長輩們分憂?！?/br>
    “可在長輩們眼中，她一向行事得體謹慎，出這一招，雖然有點自跌身份，可也不至于就把印象全都抹黑了吧。她表現(xiàn)既然好，只是偶然失手，那我就成了捉住把柄窮追不舍的壞人了。長輩們的心意恐怕還是搖擺不定，所慮者兩個，一：長房不能生育，二：權(quán)仲白不中用，府內(nèi)家事全看我的手段，看來，我的手段不對長輩們的口味，所以，才沒把人給安排進大廚房去。因勢利導(dǎo)、投石問路……她到底是給自己掙出一點騰挪的時間、一個最后一搏的機會。”蕙娘輕聲說，“短短幾天內(nèi)，這幾步棋走得滴水不漏，的確是個人才。”

    “這么說?！本G松不禁一挑眉頭，“您居然是在她手上吃了個小虧——”

    “誰說我吃虧了?！鞭ツ镉悬c不高興，她橫了綠松一眼，“就算心里有別的期望，可我們?nèi)ハ闵剑墙K究是遲早的事。你看權(quán)仲白那個性子，在府里能住得了多久。沒有兒子，我肯定要跟他過去……這道題，我就是答得再好，再謙沖和氣，又有什么用？難道我就不去香山，在府里管家了？——在外頭住得久了，不是外人，也就成了外人了。不讓府里的人都嘗嘗我的巴掌，以后回來，難道還要從頭做起？這一巴掌，倒是周瑜打黃蓋，她巴望我打得狠一點，我也就真的把她的臉給打腫了。她開心，我也開心……”

    她也忍不住噗嗤一笑，“大嫂這個人，是挺不簡單的?！?/br>
    綠松實在也是個精細人，她是吃虧在沒有蕙娘身份高，暫時都只能守在立雪院里?，F(xiàn)在蕙娘成婚了，當著權(quán)仲白，又有很多事不方便說?，F(xiàn)在蕙娘稍微點撥兩句，她立刻就跟上了局勢?！澳俏灰彩桥?，她怕長輩們是真的已經(jīng)對她絕望，娶你進來，稍加考察之后，就要扶您上位了。難怪，這手段來得這么急……她這是絕境一博，也難為了還能安排得如此細密——這側(cè)面不是又證實了自己的實力可圈可點，的確有資格做個權(quán)家主母？您也不能太掉以輕心了，若那通房能生個子嗣出來……這個局，勝負還真難說清楚?！?/br>
    “權(quán)仲白雖然本事是有的?！鞭ツ锏卣f，“可那個豬一樣的性子，根本是二房的最大軟肋。要我是長輩們，長房能生，早就讓長房擔(dān)正了。大哥雖然聲名不顯，但看著人起碼比權(quán)仲白精明一點，大嫂嗎，娶得也不錯。”

    她問，“你猜，要是他們把這位置給爭去了，大嫂會怎么對付我？”

    “這就說不清了?！本G松輕聲說。“您就吃虧在這個嫁妝，實在是太豪奢了，一份嫁妝趕得上一族的家產(chǎn)，不分出去，難處，分出去了，以姑爺?shù)男宰樱慌戮筒粫僭诰├锎糁税?。到時候，大少爺拿什么身份來節(jié)制她……”

    “要是我，先拼著，就是偷人借種，也生一個兒子出來，再把這么個刺頭二弟媳給……”蕙娘做了個手勢，似笑非笑，“這么一來，什么難題全都迎刃而解，要留了個子嗣，嫁妝都不用退，真是下半輩子做夢都要笑醒了……”

    綠松呼吸一窒，她幾乎是恐懼地望了蕙娘一眼，字斟句酌，“您的意思是——”

    “我知道這是瞞不過你的。”蕙娘閑話家常一般地說?！拔逡棠锏氖拢瑒e人不知道，你知道得最清楚——有人要毒我不假，不過那么巧妙的局，她那頭腦，是安排不出來的。”

    五姨娘小戶出身，手段粗淺，也就是仗著肚皮爭氣，太太、三姨娘性子都好，才得意了一時而已。說到手腕，連綠松都看不起她。

    可大少夫人就不一樣了，大戶人家出身，說靠山有靠山、說家世有家世、說手段有手段，要不是姑娘點撥分析，連綠松都看不明白她的用計心路，如此縝密的思維、無賴的手段，哪里是個姨娘可比的？就說動機，恐怕全家上下，也就是長房的殺人動機最強烈、最迫切了……

    她的呼吸急促了起來，這才明白蕙娘把她留下的動靜，“姑娘就放心吧，我一定牢牢地看住臥云院……這件事讓別人來做，我也的確不放心！”

    蕙娘滿意地一笑，她給綠松分析府里局勢，“最近宮中風(fēng)起云涌，眼看就要有大變化了。今年年底就要選秀，因為我進了門，家里勢力膨脹，說不準是存了把瑞雨送進宮里的心思。小姑娘可能收到了一點消息，她似乎不大情愿，對我很有些遷怒，平時和問梅院來往的時候，你要小心一點?！?/br>
    “這是您——”綠松問。

    “四少爺暗示了我?guī)拙洌鞭ツ镉行┖眯?，“線索這么明顯：我沒得罪她，她忽然沖我、婚事、定國侯府的病人……他一提我也就猜出來了。這個四少爺，也是個妙人，兩頭都示好，我看著比三少爺還有出息一點。以后你在府里，有什么事想要打聽，稍微露一兩句話，看看他的反應(yīng)?！?/br>
    “我知道該怎么做的?！本G松笑了，“您就放心吧……也好，雙方過了一招，也都知道底細了，現(xiàn)在比的也不是手腕，倒是天命。您在香山，她在府里，大家都放心得多了，少生出多少事來！”

    “所以說，老人家會安排。”蕙娘也露出欽服之色，“真是一點都沒有痕跡，只一句話，就引得她心急如焚，又試了她、又試了我?，F(xiàn)在第一科考完，該考第二科了……反正，不論是誰高中狀元，還不都得沖著她們磕頭？”

    她嘴唇微翹，“的確是內(nèi)宅里浸yin了多少年……綠松，我們兩個這些年來，學(xué)的都是對外，這家里的學(xué)問，還得多上點心，沖行家取取經(jīng)啊。”

    “我覺得您應(yīng)付得就不錯?！本G松合上窗頁，引著蕙娘出了香洲，“老爺子說得對，現(xiàn)在沒必要太花心思在這個上頭。抓大放小，就是他知道您的做法，也都會點頭的……”

    “去香山也好，”蕙娘閉了閉眼，也嘆了口氣，“免得在這個地方，連說個私房話，都要跑這大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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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新婚第一年，不好沒事?；啬锛?，娘家人自己也要多少知道些避諱，不好常常派人和新娘子通消息，但綠松猜的沒錯，知道蕙娘要跟著姑爺去香山住，老爺子還是有辦法傳達自己的態(tài)度。

    因權(quán)仲白的園子設(shè)了沒有幾年，在京中人俱以‘藥圃’呼之，蕙娘當時已經(jīng)不能隨意出門，她雖然到過香山，卻并未見識過這院子的面貌，一路悶在車里，恍惚聽說進了山門，卻又走了許久，才停車要換轎子。她正打算讓石英過來給她講講香山園子的布局呢——過來得急，她沒顧得上問石英這個，之前事情也多，也覺得是小事，竟忘了這茬。

    可才一下車，她便罕見地微微露出了驚容：在這車馬院里，整整齊齊地停了一溜馬車，從形制裝潢來看，都極為眼熟……馬廄里嘶鳴聲聲，看來也是幾乎滿員了——她踮著腳往院門外看了一眼：這馬車隊竟長得院子里都歇不下了，一路排到了車馬院外頭，還有老長幾排呢……

    “這是怎么搞的。”權(quán)仲白的馬也進了敞院，他看起來也很吃驚，“我不記得最近有這么多藥材要進來??？”

    自然早有幾個管事迎了過來，其中一位看著最年長的主事者掃了蕙娘一眼，顯得有幾分怯懦——又透著那么一二分討好?！盎胤A少爺少夫人，這也是今早才到的——是閣老大人給少夫人送節(jié)禮來了。一莊子小廝帶過來的車先生們，都正往里搬呢……桂皮和張奶公就是去忙活這個了，才沒過來迎接……”

    這‘節(jié)禮’一開始竟會被權(quán)仲白誤認為是一批大宗藥材……其規(guī)模究竟有多巨大，那還用說嗎？權(quán)仲白望了蕙娘一眼，即使是他也有點吃不消了，“這……焦清蕙，你——”

    清蕙自己其實也有點沒回過神來，可聽見這個你字，她眉毛頓時一蹙，權(quán)仲白頓了頓，自己識趣改口，“咱爺爺，這也有點太寵你了吧……”

    “我們家就這么幾個人?！鞭ツ锟隙ú荒芙o老太爺坍臺，“不寵我，祖父寵誰呢？”

    一邊說著，兩人一邊換了轎，蕙娘一路瀏覽風(fēng)光，又走了許久，才到權(quán)仲白日常起居的一處院子，桂皮、焦梅和權(quán)仲白的奶公張管事都迎上來請安，還有從焦家押車過來的幾個管事也過來和蕙娘問好，蕙娘也問了家里人好，就拿了禮單在手里看著，聽權(quán)仲白問焦家人，“這都什么東西啊，我看一庫房還未必都裝得下！”

    “聽說姑爺愛吃些海貨?！苯辜夜苁卤阈Φ?，“我們姑娘陪嫁里沒有陪吃食，這原是家里給想漏了，老太爺索性多預(yù)備些干海貨，您們小夫妻吃個一二十年都是管夠。還有些時鮮吃食，姑娘日常起居用的雜物，當時沒帶過來的。再有就是一些青瓷馬桶陶土管道，也順帶著就帶過來了，老太爺說，您們這里附近就是河，一路挖出去也沒有人家，您什么時候方便了，就只管說一聲，不到半個月，包保就給鋪好了——”

    他給權(quán)仲白行了一禮，又說，“老太爺還說，回門那天他忘記同您說了：‘咱們家姑娘，從小看得金貴些，請姑爺多包涵則個，她要花錢，就讓她花吧。反正她有錢，這鋪水管的銀子就只管朝她支，要花完了，娘家還有，開個口就行了……’”

    連蕙娘都不禁又嘆又笑：這個老爺子！口口聲聲動心忍性，卻見不得孫女受那么一點委屈……這節(jié)禮不必送國公府，他老人家沒了顧忌，倒頑皮起來了！

    剛要開口岔開，不令管事再代老爺子發(fā)威敲打姑爺，權(quán)仲白已經(jīng)有點聽不下去了——這也是因為老太爺說得有點不像話，又不是親身在這里，才能打斷長輩的傳話。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別的東西收了也就收了，下水那一套，我們之類就有，應(yīng)當還比你們那好些，那幾車就拉回去吧，免得放著也是浪費！”

    這一句話說得好，焦家管事有點被噎著了，遂拿眼去看蕙娘，蕙娘也是又驚又喜，她輕輕地擺了擺手，令他不再說話。便拉著權(quán)仲白，“人家頭回過來，你還不帶我到處看看?！?/br>
    在管事跟前，權(quán)仲白要給她做面子的，他嗯了一聲，便帶著蕙娘進了里屋。才一進去，蕙娘就甩開他，快步進了凈房——片刻后，她又旋風(fēng)般地轉(zhuǎn)了出來，難得地笑靨如花，一點兒心機不帶?！澳氵@個人怎么這么討厭！挺能藏拙的嘛！竟一句話都沒提！”

    竟是三句話后頭都帶了嘆號，襯著棋盤格西洋布衫子，她看起來竟是難得的稚氣，倒有了些少女該有的，在她身上卻極為罕見的嬌憨……

    “我可不比——”權(quán)仲白有點吃驚，他才要刺蕙娘一句，蕙娘已經(jīng)直把他往外推?！叭思矣霉俜磕?，就你沒眼色！扶你的脈去吧，下午都用不著你了！免得啊，你人在這里，心卻早飄到了外頭的扶脈房去！”

    女兒家專用的顛倒黑白、反咬一口，焦清蕙平時是不輕易動用的，可一經(jīng)施展，居然也這么熟練老道，權(quán)仲白要為自己辯駁，可又覺得太較真，要不辯駁吧，又氣悶。正躊躇間，蕙娘已經(jīng)又卷進凈房去，不由分說，啪地一聲合了門扉，便算是蓋棺論定，為權(quán)仲白的‘罪行’給下了釘腳。他要不出去扶脈，似乎還真辜負了這個罪名……

    權(quán)公子呆了片刻，摸了摸后腦勺，想一想，居然也就搖頭失笑，轉(zhuǎn)身出門，扶脈去也。

    作者有話要說：蕙娘捏小權(quán)，真是輕松愉快xd

    啊，今天出去吃了個午飯，干鍋蝦真的蠻好吃的，送不送外賣?。【褪菦]吃主食略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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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正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