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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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皇后是一臉的患得患失,“您也知道,自從家母去世,嫂子有幾年沒有進(jìn)宮了。眼看就要過了孝期,家里親戚們起復(fù)在即,關(guān)于家兄——” 三年孝期將過,孫家?guī)仔值苤\求起復(fù),等于是重新進(jìn)入官場,皇上的態(tài)度,幾乎取決于孫侯的下落。而太子的將來,恐怕就取決于孫家這一次起復(fù)了——一個世家的根基,還不就應(yīng)在族人的官位上?說是不cao心,皇后又如何能真的不cao心?可如此cao心,病情又如何能夠緩解? “娘娘放心吧?!睓?quán)仲白心中暗嘆,面上卻顯得自信而從容,仿佛他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必定能夠?qū)崿F(xiàn)?!皩O侯雖然現(xiàn)在沒有消息,但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能平安回來的?!?/br> 皇后已不止一次探問兄長的下落,得此答案,已成習(xí)慣。并且權(quán)仲白沒有一次肯接她的話頭,為她和孫夫人傳遞消息。她面上怒色一閃,似乎是想要駁斥權(quán)仲白那肯定的保證:海外風(fēng)高浪急,誰有這么大本事,保證孫侯的平安。這么說其實(shí)還不是在騙人?——可這怒色,畢竟是被她壓抑了下去,畢竟,得罪了誰,她不能得罪權(quán)仲白。 “借先生吉言吧。”皇后輕輕地嘆了口氣,權(quán)仲白無話可回,只好又沖她笑得一笑,便轉(zhuǎn)過身去,出了坤寧宮。 就是繞過了彎,他都仿佛還能感覺到皇后那幽怨而無奈的嘆息,雖然陽光明媚,但坤寧宮卻像是個沒有底的黑洞,在紫禁城中心,散發(fā)著無窮無盡的陰霾之氣。 # 牛淑妃居住的咸福宮,就要熱鬧得多了,皇次子正是剛開蒙的年紀(jì),很熱衷于讀書,權(quán)仲白才一進(jìn)院子,就聽見他朗朗的讀書聲,讀的是《詩經(jīng)》,“維天之命,于穆不已……文王之德之純?!?/br> 才這么點(diǎn)點(diǎn)大,讀書聲就透著精神,絲毫不像一般的私塾學(xué)童,背起書來有氣無力,任誰都能明白他的不甘愿。來往的宮人、中人,在廊下聽見童聲,都免不得要交換一個眼神,再抿著嘴發(fā)自內(nèi)心地一笑。 牛淑妃當(dāng)然也很得意,她知道權(quán)仲白在皇上、皇后跟前的體面,不敢讓他下跪行禮,可一個長揖,卻是受之不疑。 “一轉(zhuǎn)眼,又是十日了。”她斜倚在美人榻上,把白生生的手腕擱到了迎枕上,“真是光陰易過,一轉(zhuǎn)眼,皇次子都要出閣讀書了。” 快活快活,得意的人,總覺得時日過得很快。權(quán)仲白不接她的話頭,只是垂眸為牛淑妃把脈,牛淑妃有些沒趣,她輕輕地哼了一聲,安靜了一會,不知想到什么,又高興起來,讓底下人,“把我新得的那一串珠子拿來,給權(quán)先生過過目?!?/br> 見權(quán)仲白有幾分詫異,她便笑著抽回手,向權(quán)仲白解釋,“底下人貢上來的,說是此石極為珍貴難得,可以明目潤肺,貼身佩戴大有奇效?;噬隙即鬄橄矚g,說這一般的夜明珠,沒有這樣發(fā)光的。正好我在一邊,也瞧得眼熱,便貿(mào)然為皇次子討要,承蒙皇上看重,得此恩賞?;貋砑?xì)細(xì)賞鑒,也覺得比一般所謂夜明珠,高出不知幾輩,恐怕舉世也難尋匹敵之物了——曾聽說二少夫人收藏里,有一枚無須光照,就能日夜發(fā)光的夜明珠,不知我這一串,和二少夫人那一顆,是否同出一源呢?!?/br> 一般的螢石,當(dāng)然也都是會發(fā)光的,但螢石必須白日在陽光下放置,晚上才能發(fā)光,并且光亮微弱,經(jīng)此琢磨而出的夜明珠,不過是下乘之物。倒是清蕙收藏里,有一枚祖母綠夜明珠,相傳是昔年元代大汗珍藏,碩大無暇瑩瑩發(fā)亮,在暗室中足以取代燭照,也算是她的愛物之一。當(dāng)時在立雪院里是放不下未曾拿出,待到?jīng)_粹園中,自然陳列在她的多寶閣里,還是權(quán)仲白嫌它過分發(fā)亮,晚上有時亮足百丈,光透臺閣,這才又妥善收藏起來。牛淑妃特地提起這東西,個中用意,自然不言而喻,一個,是在炫耀自己新得寶物的珍貴,炫耀自己在皇上跟前的體面,還有一個,就是在變著法子索要清蕙的收藏啦。 這幾年權(quán)仲白對皇后的看顧,是有目共睹的。雖說他醫(yī)德好,誰也不便多說什么,但牛淑妃有所不滿,也很自然。權(quán)仲白本來都懶得接她的話,只聽說是夜光石,難免心中一動,他不置可否,“賤內(nèi)那一枚石子,雖沒有外間流傳的神奇,比不過皇上秘藏那幾顆夜明珠的光亮,但的確光色難得。不知和娘娘的這一串石頭鏈,是否同出一地了?!?/br> 兩人正說著,宮人已經(jīng)送來一個錦盒,牛淑妃揭開錦盒,玉指輕揚(yáng),從盒中挑出了一串石珠——果然是顆顆圓潤,粒粒有光,光色均勻發(fā)白,在天光中都特別顯眼,只可惜珠串大,珠子少,看著疏疏落落的,不太好看,如要改成小串,成年人恐怕又系不上的,倒是的確很適合幼童佩戴。 這樣珍貴的好東西,按理是該給太子的,可皇上給了皇次子,這其中的寵愛,便可見一斑了……權(quán)仲白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了這珠子好一會兒,又請牛淑妃將珠子放回盒內(nèi),他再拿起來賞鑒了一番,心中已是驚濤駭浪,面上卻不露神色,只道,“的確是罕見難得,這是哪里上貢來的東西?恐怕不是北邊能有的吧?” “是從南洋一帶流過來的。”連權(quán)神醫(yī)都鎮(zhèn)住了,牛淑妃自然是連唇角的弧度都透了喜興,“南邊一個縣令偶然得到,自然如獲至寶,趕快往上貢。這東西,先生看著,比之貴府秘藏何如?” 何如,何如,何你娘的如,蠢成這個樣子,真是罕見離奇。權(quán)仲白在心中大罵一聲,面上也頗為冷淡?!按宋锉M善盡美,可謂天下奇珍,自然不是我們家那枚破石頭能比得過的。不過我也有一句話要勸告娘娘,這種奇石本來難得,恐怕天下間也就只有這么幾枚。從前也未見諸于記載——既然前人都未能得到此物,那所謂明目潤肺的功用,恐怕也是附會上去的吧?這東西供著賞玩賞玩倒好,貼身佩戴,我看也許沒有多大的效用,可能反而有害,也是難說的?!?/br> 焦府夜明珠沒要到,還討了個沒趣,牛淑妃神色自然淡下來,她不咸不淡?!跋壬灾衫?,真是有心了?!?/br> 只看她的表情,就明白這勸告根本沒往心里去,權(quán)仲白聽著外間那高亢而有節(jié)奏的讀書聲,心里真是一陣憤郁,他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便毫不猶豫地起身告辭,“還要去寧妃那里,不打擾娘娘燕息了?!?/br> 因有這串石頭珠,回香山一路上,權(quán)仲白都不大高興,回到?jīng)_粹園,他沒進(jìn)扶脈廳,而是往甲一號去——第一個,是想梳洗一番,第二個,也是想和清蕙說說話。自從他將這一陣子心底最大的憂慮和她點(diǎn)明,她這幾天都很有心事,不過,令他頗為寬慰的是,國公府就不說了,連老爺子那里,也沒打發(fā)人回去送信。不論這想出來是什么結(jié)論,起碼這一次,她沒有自作主張,就把他給的消息四處傳遞。 本是滿腹心事的,可才一進(jìn)屋子,聽見歪哥咿咿呀呀的說話聲,權(quán)仲白的心忽然就靜了下來。他掀簾子進(jìn)了里屋,才道,“在院子里沒看見你們,簾子又放下來了——還以為你不在屋里呢?!?/br> 清蕙貪亮,人在屋里時,簾子都是高高卷起,今日放下了一半,想必是為了歪哥要午睡——這孩子身上只穿了個肚兜,想是午睡剛醒,還沒起身呢,賴在母親身邊,手舞足蹈地,一邊啊啊地道,“涼、啊涼,”,一邊握著自己的腳,熱情地往清蕙口中送。清蕙自己,則是釵橫鬢亂、睡眼惺忪,一手撐著側(cè)臉看兒子弄鬼,眉眼若有笑意,見到權(quán)仲白進(jìn)來,才打了個呵欠,坐起身來?!斑€不都是小歪種,在我身邊玩了一會,便要睡覺,還不肯回去自己屋里。有主見得很!指著床就不肯放松了,我把他拳頭按下來,他還要哭呢?!?/br> 她摟過歪哥,在他頭上嗅了一口,便嫌棄地皺眉道,“一睡又出一頭汗,臭死了!” 雖說嫌臭,可還是啃了啃兒子的額頭,又握著他的腳,佯裝咬了一口,糊弄得歪哥咯咯直笑,又沖娘張手,“……涼!涼!要!要!” 權(quán)仲白人都進(jìn)了凈房,還能聽見清蕙逗兒子,“要什么?你不說,我怎么懂?” 歪哥急得嗚嗚地叫起來,終于又憋出一個字,“抱!抱!抱!” 蕙娘終于樂得笑出聲了,從歪哥心滿意足的傻笑聲來看,她終于是把歪哥給抱起來了。——這笑聲,比沁人的涼水還能滌蕩權(quán)仲白的情緒,等他步出凈房時,已能發(fā)自內(nèi)心地微笑起來。 “娘不抱,爹抱?!彼淹岣鐝那遛牙飱Z過,兒子自然樂意,撲在他懷里軟軟地喊,“爹——” 倒是比喊娘更字正腔圓,清蕙又不樂意了,“干嘛,這么喜歡,自己生一個抱,我才抱上呢,你又和我搶。” 兩人你來我往,抬了幾句杠,又逗歪哥玩了一會,只到孩子餓了要吃奶,這才令乳母抱走。權(quán)仲白見清蕙面上,隱帶心事,兒子一走,笑容散去之后,便更加明顯。也知道她心里有塊石頭,自然心情沉重,這幾天晚上連睡眠都少了,要不然,也不會說午睡,就真睡到這時候才起來。 本想和她提一提牛淑妃新得那串夜光石的事,可這會權(quán)仲白又不忍心說了:她要煩惱的事,已經(jīng)足夠多了,多得幾乎連一艘船都承載不了。見清蕙坐在床上,似乎還不愿起身,他興之所動,便握住清蕙的肩膀扳她起來,一邊道,“你想不想和我出去走走?” 作者有話要說:晚了一點(diǎn),見諒!寫完了又覺得有點(diǎn)不對改了一下。 明晚還有雙更! ☆、130約會 沖粹園就是再大,也不過是那些地方,清蕙沒動,“外頭那么熱,太陽還沒下山呢。上哪也不如屋里陰涼,一動就是一身的汗……不去?!?/br> “那晚上出去。”權(quán)仲白說,“晚上總不熱了吧?!?/br> “晚上不熱了,晚上蚊子多呀。”蕙娘和他唱反調(diào),“上回在蓮子滿邊上,被咬了多少個包,難道你忘了?我手上現(xiàn)在還留著痕跡呢?!?/br> 這對夫妻,素來是喜歡抬杠斗嘴的,權(quán)仲白便不理蕙娘,自己開衣箱去尋衣物,蕙娘在床上又伏了一會,自言自語。“出去走走,去哪里走走好呢,這會除了屋里,也就只有杏林那兒陰涼了,可也就是一處林子、一個秋千,難道你推著我蕩呀?” “誰說帶你在園子里玩了?!睓?quán)仲白本來對自己的衣箱了如指掌,可自從蕙娘過門,給他添置了無數(shù)衣物,如今他自己的夏衫,就能堆了有兩個箱子,想找的衣服化在這大衣箱里,猶如游魚如海,哪里還尋得出來。他隨手抽了一件丟給蕙娘,“你那個丫頭來香山?jīng)]有?要是來了,便讓她改改,我們出園子走走?!?/br> 大戶人家,門禁森嚴(yán),庭院深深深幾許?深得很多女眷一輩子只出過二門幾次,從這戶人家嫁到那戶人家,還要算是一次。長廊套長廊、院子套院子,就是一輩子了。改男裝出去游玩,那是戲文里的事——青樓名妓都不敢為之,她們學(xué)大家閨秀的做派,是學(xué)了個十成十的。當(dāng)然,蕙娘在父親去世之前,并不受這個限制,當(dāng)時她年紀(jì)也還小,時常扮了男裝,跟父親出門辦事,她對外頭的花花世界并不陌生,可就是因?yàn)樵w驗(yàn)過軟紅十丈的好,這五六年來,被拘束在一個又一個后院里,要說不氣悶,那是假的??蛇@但凡身為女子,又是大戶人家錦衣玉食長大的,除了接受這既成事實(shí)之外,又還能如何? 權(quán)仲白這句話,真正是搔到了她的癢處,蕙娘眼睛一亮,什么煩惱,登時都飛到了九霄云外,她一下翻身坐起,“你好大的膽子,這要是被家里知道了,可得釀成不小的風(fēng)波……出去走,去哪里走?這外頭是野地呢,連天都是田,有什么意思——” “進(jìn)城就有意思了?!睓?quán)仲白隨口一說,見蕙娘眼神晶亮,倒不禁一笑:女人就是女人,焦清蕙有時候,真是女人中的女人,尤其是這口是心非的功夫,絕對修煉到爐火純青地步。“本想帶你去嘗嘗德勝門外頭一間野館子的手藝,你不耐煩起身,那就算了?!?/br> “我去,我去?!鼻遛ケ钠饋砹恕趾芸斓夭煊X到自己的激動,偷偷地看了權(quán)仲白一眼。見權(quán)仲白似笑非笑,似乎不打算揪著她的失態(tài)不放,她略松了一口氣,這才清了清嗓子,儼然地道?!艾旇щm說沒跟我回來,可我丫頭里,手藝好的也不止她一個嘛?!?/br> 當(dāng)下就把孔雀的meimei海藍(lán)給喚了進(jìn)來啊,立刻揀選了權(quán)仲白的一件西洋布夏衫改小,三四個丫鬟圍著飛針走線,不消一刻便做得了,香花開了妝奩,拿出螺子黛來,為她加厚了眉毛,又在唇邊細(xì)細(xì)粘了些青青的毛茬子,還給粘了一個同膚色一樣的喉結(jié),若不細(xì)看,梳上男髻,束了胸,穿上夏布道袍,蕙娘又咳嗽幾聲,腰一直,手一擺,一轉(zhuǎn)身衣袂帶風(fēng),很有男子漢的霸氣,“看著像不像?” 見權(quán)仲白直勾勾地看著自己,又是驚訝又是好奇,不用說,自然是已被鎮(zhèn)住,她這才莞爾一笑,同他解釋,“若要照管生意,長年累月地在家蝸居肯定也不是辦法。自然是要時常出去行走的,女子之身,畢竟不便。我自己也學(xué)了全套易容手段,只是做得不如丫頭們熟練罷了。倒是當(dāng)年那些男裝,現(xiàn)在發(fā)身長大,是再穿不上——再說,花色也舊了?!?/br> 面上看著再像,這一句話,終究還是露了底。權(quán)仲白免不得露齒一笑,領(lǐng)著蕙娘直出甲一號,在車馬廳里牽了兩匹馬,又帶上桂皮隨身服侍,一行三人策馬出門,從小路走了片刻,便拐上了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