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jié)
蕙娘便隨他一道撥馬回轉(zhuǎn),徐徐行回墻邊燈下,得馬高之便,她也能居高臨下,偷得一眼,賞鑒這位名震天下、毀譽參半,未至而立之年,便已經(jīng)執(zhí)掌情報大權(quán),力能通天的燕云衛(wèi)統(tǒng)領(lǐng)?!獏s正巧封子繡也正有些好奇地仰首望她,兩人目光相觸,都是微微一震、微微一怔,彼此都有些驚艷流露,卻也只是片刻,便各自轉(zhuǎn)過了眼去。 “二爺讓我?guī)г?,”封錦便含笑對權(quán)仲白道,“他好久沒和你把酒言歡了,今天這一頓,逃不掉的。就連這位齊公子,也是久聞大名,知其身世特出,不同一般,盼能一晤。子殷兄都把他帶出來了,可見世俗規(guī)矩已不在眼中——二爺說,只是見一面而已,護花之心,不必過分熾熱了吧?!?/br> 末尾這句話,已是帶了很濃重的調(diào)侃了…… 頭回這么溜出門來,就撞了大彩,蕙娘還能說什么好?她亦不是一般女子,把心一橫,沖權(quán)仲白微微點頭,權(quán)仲白也就灑然笑道,“見就見了,誰怕誰啊,二爺這話說得,是欺我膽小?” 他一抬手,“子繡,請!” 一行三人,便從院門魚貫而入,進了恩承居。 # 恩承居雖然被皇上包了下來,但并不只接待他們一桌客人,大堂中坐了一半,有些看著是外頭進來吃飯的散客,有些則一望便知是燕云衛(wèi)中人,甚至還有幾個小中人,也縮著脖子在角落里喝酒?;噬现辉诤箢^一座小院子里吃酒——竟然毫無架子,也和一般客人一樣,在天棚底下,當(dāng)院的石板地里擺了一桌,取的就是院中的涼意。 天棚底下高掛了幾盞羊角宮燈,借著星光熠熠,把小院映照得白晝一般,闊闊綽綽的八仙桌上,北面放了兩把椅子,一把空著,看來是封錦的座位,還有一把上坐了個鳳眼青年,他隨意穿了一襲淡紅色圓領(lǐng)胡炮,更顯得膚色白皙、身材勁瘦——雖然相貌不過中上,但當(dāng)封錦在他身邊落座時,他從容自在的氣魄,卻自然而然,壓了封子繡一頭。 八仙桌西面已坐了一個中年太監(jiān),此時正沖清蕙頷首微笑,這就是皇上身邊最當(dāng)紅的連太監(jiān)了,蕙娘和他也有數(shù)面之緣,并非頭回相見。楊善榆自然而然,在連太監(jiān)身邊落座,蕙娘眼前一花,他已經(jīng)拿了一個小饅首咬起來,絲毫不顧皇上就在上首,蕙娘兩口子還沒有入座呢。 這也好——隨著皇上忍俊不禁,院內(nèi)那淡淡的尷尬,登時消弭于無形——這個年少時便運籌帷幄,將魯王一手逼反,迫得皇上不能廢立的九五之尊,在楊善榆跟前,就像個和善的兄長,半點都沒有架子?!白恿?,你怎么回事?當(dāng)著齊小兄還這么沒出息,你讓他怎么放心子殷和你廝混?” “中飯就沒吃,才要吃晚飯呢,你說出城來吃!”楊善榆大大咧咧的,“我餓得胃疼!子殷兄說了,我最不能餓的,醫(yī)者父母心嘛,能體諒,能體諒。” 他雖然生得清秀,但憨頭憨腦、稚氣未脫,這么明目張膽地耍起無賴,也別有一番可愛。眾人都被逗得樂了,皇上以掌心撫弄他的后腦,雖然按說和他年紀(jì)相近,但口氣卻如同長輩一般,多少帶了些自豪地對蕙娘道,“這個子梁啊,本事太大,在我跟前橫行霸道久了,是被我慣出了一身的脾氣!齊小兄可別和他一般見識。” 居然是親切熙和,略無一絲為人君的傲氣…… 他越是這樣,蕙娘對他的評價也就越高,她微微一笑,客氣地道,“二爺太多禮了,楊兄至情至性,大才蓋世,實是不可多得的棟梁之材。我巴不得子殷多和他親近呢,又哪會不讓他同善榆往來呢。” 她這么一夸,楊善榆臉色頓時變作火紅,饅首都嗆在嗓子眼了。封子繡和連太監(jiān)都皆莞爾,皇上也是拊掌大笑,又指權(quán)仲白,“子殷,河?xùn)|獅吼、拄杖茫然喲。聽齊小兄口氣,在后院當(dāng)家做主的人,怕不是你吧?!?/br> 權(quán)仲白敲了敲桌子,神色自若,“注意口吻啊,別人家后院的事,你也要來管。真是管家婆當(dāng)上癮了你?!?/br> “哎,話不能這么說,我后院的事,你可也沒少管,怎么就許你管,不許我管?”皇上還和他抬起杠來了……從眾人的反應(yīng)來看,這樣的對話,并不出奇,看來,在這些親近臣子跟前,皇上也是不擺什么架子的?!霸僬f,懼內(nèi)有什么丟人的?我手下兩個將星,升鸞是怕老婆少元帥,明潤是怕老婆大將軍,那都是天下知名,你再做個怕老婆神醫(yī),湊做‘懼內(nèi)三杰’名揚宇內(nèi),我看就很好么!” “瞎說,你后院的事,當(dāng)我情愿管?我倒懶得管呢,你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權(quán)仲白也是放得開,見桌上菜齊,便給蕙娘搛菜,又偏首問她,“喝不喝酒?來,你路上惦記了半日,這里的叉燒rou也做得好——” 蕙娘只覺得滿桌人的眼神都匯聚過來,目光灼灼中,飽含了興味和調(diào)侃,她有點受不住了,索性也豁出去,自己拿起筷子笑道,“你不必照顧我,想吃什么,我自己搛?!?/br> 連太監(jiān)一直未曾開口,此時方贊道,“真不愧家學(xué)淵源,做派爽利,好,來,我敬小兄弟一杯。” “世伯太客氣了,您和我父親平輩論教,這一聲小兄弟如何當(dāng)?shù)闷?。”蕙娘也就依足男客禮數(shù),和連太監(jiān)碰了一杯,——有連太監(jiān)這個中人身份開頭,桌上氣氛也就更放松了些?;噬弦矂涌曜映圆?,又笑向權(quán)仲白道,“也真是天作之合,非得你這樣蔑視禮教的人,才配得上齊兄弟不可,來,喝酒喝酒,為此痛快奇事,浮一大白!” 眾人于是都放開胸懷,夾菜吃酒,毫無顧忌。楊善榆一直大談特談自己這幾天試炮的事,又說起好些新近造出來的奇物,“倒不是我夸自家族妹,可真不知許家那位少夫人哪來的眼光,我自己meimei也往回送書,卻不如許少夫人送得好,一本是一本,每一本都有新知識。昨兒剛收到的拿什么,達(dá)——達(dá)、達(dá)芬奇筆記!真是包羅萬象,應(yīng)有盡有,可惜只才在廣州譯了半本,可我看到那圖里有畫得極細(xì)致的人體,非常逼真,連一條條rou絲都給畫出來!” 權(quán)仲白頓時就聽得很入神了,連皇上和封子繡都聽住了,等楊善榆說完了,皇上方才嘆息道,“都說泰西是窮山惡水之地,其人都是茹毛飲血的蠻夷。其實哪里是真呢?先不說別的,自從廣州開埠以來,多少外國商船云集過來,據(jù)說從泰西打個來回,最長也就是兩年時間。動作快消息靈的,都走幾趟了。我們孫侯呢?幾年了,都沒有一點音信……” 蕙娘心中一凜,面上卻若無其事,她比較擔(dān)心的是權(quán)仲白——見權(quán)仲白也是神色如常,未露一點端倪,這才放下心來。 封子繡給皇上倒了一杯酒,和聲道,“也不必過于擔(dān)心了,這種時候,沒消息也好,這么大的船隊,就是沉沒了,也一定會有消息傳回來的?!?/br> 盡管他和孫家已經(jīng)結(jié)了仇,可說起孫侯,封子繡的關(guān)懷之色還真不似作偽。皇上似乎懵然不知其中恩怨,他拍了拍封子繡的手背,嘆息著喝了半杯酒,才續(xù)道,“是啊,沒消息也好,沒消息,就還能和閨怨詩里寫的一樣,深閨夢里人一般地等。唉,只盼孫侯別做無定河邊骨就好了!” 他說話詼諧風(fēng)趣,此時語調(diào)故意拿捏得有幾分幽怨,真是滑稽至極,蕙娘險險沒忍住笑意,權(quán)仲白倒是哈地一聲,“喝酒喝酒!” 皇上始終還是對泰西念念不忘,喝了一杯酒,又道,“還是他們的火器造得好!更新?lián)Q代得很快,十幾年來,起碼已經(jīng)是換了一代了。子梁這里研制出了新式火藥,新火銃還在做……從做得到全軍換代,起碼還要十年,這么算,我們是五十年才換一代……慢,慢啊?!?/br> 他這么感慨,似乎和權(quán)仲白全無關(guān)系,可蕙娘卻聽得脊背發(fā)麻,心知他絕對是有備而來。果然,皇上話鋒一轉(zhuǎn),又問楊善榆,“密云那邊繳獲的火器,送到你那里了沒有?” “送到了,是前一代神威銃,改良過了,軍中沒有用這種火銃的。從走線來看,都是有模子的,也不是自己小作坊打出來的私槍?!睏钌朴苷f起這種事,立刻頭頭是道、條理分明,憨氣不翼而飛。“而且,模子刻得很細(xì),鐵水非常細(xì)膩……應(yīng)該是不止做這一批?!?/br> 鐵礦是國家管制之物,大量開采,那是要砍頭的……這一批火器驚動天聽,引起皇上的注意,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封子繡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正面向權(quán)仲白發(fā)問道,“當(dāng)時亂得很,子殷兄又受了傷,嗣后我們忙著查案,也是疏忽了這么一問。子殷兄當(dāng)日問我借人伏擊,可見是早有準(zhǔn)備……預(yù)料到了個中危險,敢問這消息,是從哪里來的呢?” 隨著這一句問,滿桌人的眼神,頓時又齊刷刷地匯聚到了權(quán)仲白身上,卻是人人神色各異,各有心思。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頓酒不好喝啊 難怪皇上要死活拉進來喝哈哈哈哈 明天也有雙更! 明晚雙更后我的債是不是就還完啦! ☆、132盤問 以在座諸人的腦子——也許要刨掉一個滿面安詳,正微笑夾菜的楊善榆吧——誰也不會想不明白:這要是方便說的話,權(quán)仲白肯定早和封錦吐露實情了。為什么不方便說?也許就牽扯到了權(quán)家從前的老關(guān)系,權(quán)仲白可以用如此委婉曲折的做法,向燕云衛(wèi)通風(fēng)報信,把這個膿包給刺破,但要他出賣家族,把家中的暗線向皇家出賣,恐怕也是有些強人所難了。 明知如此,封子繡卻還親口詢問,這簡直是有點耍無賴。往大了說,可算是在故意找權(quán)家的茬了。雖說權(quán)仲白也算是自己找事上身,怨不得別人,但如此行事,以后有了什么線索,誰還會扯燕云衛(wèi)入局…… 到此地步,蕙娘自然眼神微沉,略帶關(guān)切地向權(quán)仲白投去詢問的眼色,她能覺察到皇上似乎望了她一眼,才又轉(zhuǎn)向權(quán)仲白,他還扮好人呢,“子殷,要是不方便說,那就算了!” 不方便說,那不就等于是直認(rèn)這事和權(quán)家有關(guān),權(quán)家同這個私賣軍火的組織有密切的聯(lián)系?可要直言不諱,權(quán)仲白又是不愿說謊的性子,遷延猶豫間,恐怕難免露出端倪…… “這事,是不大好說?!睓?quán)仲白卻顯得成竹在胸,他掩在桌下的手,不知何時尋到了蕙娘的手指,輕輕一捏,又松了開去?!斑€要從西北往事說起,這該如何開口,我一時竟也沒有頭緒。既然子繡你都當(dāng)著二爺?shù)拿孢@么問了,也好,那我就從昭明末年在西北的那番見聞開始說起吧?!?/br> 聽聞是昭明末年、西北見聞,皇上面上忽然涌起一抹潮紅,蕙娘正隨著權(quán)仲白的話望向他呢,如何能察覺不到?他亦有所自覺,不知為何,竟沖著蕙娘微微露出苦笑,這才肅容道,“好,子殷爽快,那我們就——洗耳恭聽?!?/br> 語調(diào)軟和,竟然不帶半點威嚴(yán),反而還隱隱有些心虛…… “昭明二十年那場仗,打得相當(dāng)艱難,西北在打仗,朝廷里也在打仗。局勢很復(fù)雜,我也就不多說了?!鞭ツ镂丛靼谆噬系谋憩F(xiàn),但權(quán)仲白卻似乎心領(lǐng)神會,他沖皇上微微一笑,倒也是體貼?!翱傊业轿鬟吳熬€欲要采藥時,可以說拖后腿的是自己人,可鬼王叔羅春一派反而對我大開方便之門。他想要安皇帝活著的心思,恐怕是比他的任何一個兒子都熱切得多。當(dāng)時他正在何家山營地,和平國公、桂元帥談判,事前魯王已和他的屬下通過氣了,他帶了一批安皇帝十分需要的藥材過來,正事辦完了以后,自然就要來找我交割了?!?/br> 提到魯王,皇上不由自主就是一呲牙,像是有人在他的屁股上戳了一錐子一樣,封子繡按住他的手背——竟絲毫不避嫌疑,在皇上耳邊輕聲道,“老西兒?!薄捌鋵嵳f來也有意思,當(dāng)時那回碰面,雖說是碰得很隱蔽,可桂元帥心里多少是有數(shù)的,無非是只眼睜只眼閉罷了,在座子梁,那時候還小呢,就在我?guī)ぷ永锾芍樉模缃裨谧@六個人里,倒有三個當(dāng)時就在營地里,可子繡知不知道羅春到訪的事,就要問他了?!睓?quán)仲白似笑非笑的,瞅了封子繡一眼,楊善榆雙眼瞪得老大,先看權(quán)仲白,再看封子繡,幾次要說話,又都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