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節(jié)
蕙娘揩了揩眼睛,坐到老人家身側(cè),強笑道,“誰說的,我答應您,這事咱們就按喜喪來辦,誰也不許哭鼻子!” 老爺子被她逗樂了,他伸出手想要摸蕙娘的臉頰,可手到了半空,又沒了力氣。蕙娘忙捉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臉側(cè)。 “還是不要那樣驚世駭俗啦……”老爺子閉上眼,低聲道,“人死了,說過的話就再不算數(shù),任是三皇五帝也不外乎如此,你祖父又有什么能耐,能超出他們之外?” 他輕輕掙了掙,將手放下了,喘了幾口氣,方道,“焦勛……知道仲白回來,沒有為難你吧?” “您多想了?!鞭ツ锩φf,“他和我的事,都過去了,現(xiàn)在,他就是……” 她也說不下去了:雖說她已經(jīng)嫁作人婦,可焦勛現(xiàn)在又不是她的手下,也不是她的朋友,兩人到底算是什么關(guān)系呢? “在你心里也許是過去了,在他心里……”老爺子嘆了口氣,他忽而閉上眼,夢囈一樣地道,“多一條退路也好,好歹,萬一事情不成,還能把命給保住。” 只這一句話,蕙娘便知道老爺子對鸞臺會之事不是一無所知,曾有的懷疑,立刻回到了心底:焦家那大得離奇的下水道,那恰到好處的宜春號陪嫁,老爺子對權(quán)仲白的一力看好,上輩子對焦勛曾有的忌諱,這輩子對焦勛回歸那特別的態(tài)度…… 她想要從老爺子的眼神里看出一點端倪,可也許是預想到了這一遭兒,老爺子已經(jīng)合攏了眼皮,蕙娘心里,實在說不出是什么感覺,她接連幾次都是欲語無言,她想問老爺子是否真的心中有數(shù),把她嫁進權(quán)家又存了什么心思,想知道老爺子為什么一直都不說破,想知道老爺子—— 可這些,都并不適合這樣的場合,老人家看著精神,實則已是彌留之際,此時再來計較是是非非,還有意義嗎? “您……您就放心吧?!彼龔娙讨牡追瓭L的情緒,沉聲道,“我不會有事的,一定、一定能照看喬哥一輩子……” 老爺子唇邊逸出一絲無奈的笑意,他輕輕地搖了搖頭,低聲道,“你以為我是為了喬哥嗎?” 屋內(nèi)頓時陷入一片沉寂,片刻后,才為老爺子的喃喃自語給打斷了。 “從前我們家剛出事的時候,我恨啊……蕙兒,你祖父恨得不得了,恨不能打上金鑾殿,把那老狗賊給掀下馬來,活生生一口一口地咬死。我恨不能掀起大亂,讓天下給我們家人陪葬,我一夜一夜地睡不著,蕙兒,我恨不能葬送了這世道。我們?nèi)胰硕既チ耍B一個活口沒留,這世道卻硬生生攔著咱們,去懲戒那些罪人。黃河水患多年,不是他驕奢yin逸掏空了戶部,大堤不至于失修,不是姓吳的玩忽職守,我們一家人可以逃的——我晚上睡不著,我就瞪著屋頂,我想我就是用盡了我的力量,也要給這天殺的天子捅一刀?!?/br> 他嘆了口氣,瞪著帳頂又是自嘲地一笑,這才望向蕙娘,輕輕地說?!翱扇?,是會變的……老了,火氣漸漸地淡了,心也軟了,賤骨頭也犯了。李家對不起我,可我畢竟是李家的臣子,從前我想,竊鉤者誅、竊國者侯。那算什么本事?我要竊了李家的國,還做得干凈利索沒人知道,還要登上李家天下的《名臣譜》,欺世盜名,我也欺世盜名到了極致……可我也只能想著,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意地去放縱一些事??烧娴搅嗣靼滓磺?,真到了這個顛覆天下的機會放在跟前的時候,祖父還是軟了,有些事就是瞞得過天下,也瞞不過自己。這一步,祖父到底還是跨不出去……” “你和焦勛在自雨堂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崩蠣斪友壑猩涑隽藷o比復雜的神色,“權(quán)家水深,我知道……可我沒想到水深到了這一步,祖父對不起你,一輩子精明能干,可婚事卻沒給你說好……就為了爭宜春票號這口氣,倒是賠上了你……” 蕙娘幾乎要忍不住嗚咽:她是委屈的,卻也終于松了一口氣,還好,祖父畢竟是沒有欺騙她,對權(quán)家的圖謀,他也許有猜測、有放縱,但始終,他并不是同謀。 “祖父,我……”三個字,她說得幾次哽咽,“您別擔心,我有主意……” “你那主意,”老爺子搖了搖頭,他忽地嘆了口氣?!耙彩菦]有主意中的主意了。自從知道了真相,我也為你著急啊,我也幫你想啊,我都不好意思見你。我對不起你,我的蕙兒就是命苦。人家都只看得見你的好,你的苦他們半點不曉得。你的哥哥jiejie們要都還活著,你哪會這個樣子?” 說到這里,老人家不免也動了情緒,他握著蕙娘的手,急切地道,“下輩子,下輩子祖父就寵你一個,孩子,咱們要有緣再做祖孫,祖父誰也不疼,就專寵你一個,你愛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喜歡誰就是誰……” 可在這下輩子前,還有這輩子,在那虛無縹緲的許諾跟前,還有冰冷的現(xiàn)實。蕙娘想笑,卻又忍不住眼淚,想哭,卻又不敢縱情,多少苦楚、委屈匯聚成了一滴nongnong的淚水,落在唇邊扭曲的笑花兒上,她輕聲說,“這就是我的命,爺爺,我認了。” 老爺子閉上眼,眼角亦滾落了一滴渾濁的老淚,他長嘆一聲,聲音都發(fā)了抖——可當他再睜開眼時,這一切情緒都隱匿不見,他又是那個焦閣老了。 “我又要往你身上壓擔子了,”焦閣老說,“孩子,天下為重、蒼生為重。權(quán)家的圖謀,就算能成真,也免不得一場大亂,說不準就是又一次改朝換代的混戰(zhàn)……這天下人已經(jīng)夠苦了,你,你苦著自個兒些吧,別讓百姓們再受戰(zhàn)亂的苦楚……” 他穩(wěn)穩(wěn)地注視著蕙娘,好像從前那個花甲之年的老人,注視著他靈慧而倔強的孫女。小孫女的一切都盡在他的掌握之中,而他的所有要求,亦都是她的圣旨。 蕙娘無能違抗,她噙著眼淚,輕而艱難地點了點頭。 “我答應您?!彼f,“我、我一定顧念大局,一定盡力周全……” “仲白……”焦閣老說,“仲白那里——” “他什么都知道。”蕙娘忙道,“什么都明白,他和您想的一樣,盡量兩面周全,若不能周全,那也只好……” 焦閣老顯著地松了一口氣,他閉上眼想了想,聲音又小了一點?!敖箘啄抢铮灰獢嗔?,留條后路吧。我知道,你和仲白有點合不來——是祖父對不起你——” 蕙娘忙道,“沒有,我們——我們好著那,都是做出來騙人的,您不信,我讓他和您說——” 見老爺子閉上眼,意似默可,她忙親自開門把權(quán)仲白叫進來,沖老爺子道,“我們就是這樣吵吵鬧鬧的,其實、其實他待我很好……都是我任性、我對不起他……” 雖極力忍住,但睫毛一扇,依然有一顆淚珠落下,權(quán)仲白側(cè)過身子,輕輕地擦掉了她臉上的淚痕,沖老爺子沉聲說,“您就請放心吧!” 老爺子見兩人形容親密、毫無勉強,不由欣慰一笑,他道,“你們家的事——” 權(quán)仲白看了清蕙一眼,見清蕙點了點頭,便道,“是,我已全知道了?!?/br> “還是要以天下為重……”老爺子又念叨了一遍,從權(quán)仲白這里得了滿意的答復,方放心地點了點頭,又捉住了蕙娘的手,竭力放大了聲音,一字一句地道。“這種事,就是盡力周全,也一定會有風波,你、你給我一句準話,將來不論發(fā)生什么事,你、你、你要護得你弟弟一世平安,你不要牽累了他……” 蕙娘一時,竟作聲不得,見老爺子有些要發(fā)急,權(quán)仲白捅了她一下,她才回過神來,忙道,“好……好,我答應您!將來不論發(fā)生什么事,哪怕我們權(quán)家人都死絕了,我也一定保證喬哥平安!” 到底是要去世的人了,老爺子根本就未曾多想,得了蕙娘的準話,他長出一口氣,聲音立刻就小了下去,蚊蚋般喃喃道,“把他們都叫進來吧……” 不過片刻,一家人已齊聚老人家榻前,老爺子示意蕙娘將他扶坐起來,就靠在她肩上,對四太太乏力地道,“媳婦,相依為命這些日子,我要先走一步了?!?/br> 四太太含淚笑道,“您先走,不過幾年,我也就來,咱們一家人,在地下團聚。” 竟真是遵守了老爺子的吩咐,沒有掉下淚來。 老爺子欣慰地點了點頭,又對喬哥道,“以后等你母親走了,你聽你jiejie的話。” 喬哥忙道,“祖父、祖父您放心,我一定全聽十三姐的吩咐!”到底年紀小,一邊說,眼淚一邊又流了下來。 老爺子仍不放心,還盡力大聲道,“我把話放這,大、大家都做個見證……你要是不聽你jiejie的話,萬貫家財,你一分也別想得——聽見了沒有!” 權(quán)仲白忙道,“老爺子,說了這么久的話,您也歇會兒——” 喬哥被這么一唬,怕得直跪下來,給祖父磕了兩個響頭,大聲道,“您放心吧,以后,我什么事都聽jiejie的安排!若我不聽話,我情愿一分銀都不拿!” 老爺子終于安了心,他點了點頭,又將眼神挪到權(quán)仲白身上,他露出了極為復雜的神色,半晌才道,“蕙兒——” 話猶未已,忽然化作了一聲輕輕地、無力的嘆息,蕙娘只覺得身上一沉,老爺子的頭再不受控制,直壓向她的肩膀。一邊權(quán)仲白掏出懷表看了一眼,沉聲道,“十七時五分,老爺子落氣了?!?/br> 喬哥再忍不住,哇地大哭起來啊,屋內(nèi)頓時就跟著響起了一陣細細的、凄涼的哭聲。 作者有話要說:唉 該走的,留不住…… 這一章還蠻重要的,調(diào)動了一下情緒,更新晚了點,見諒哈 ☆、251愛恨 老太爺從彌留到去世,不過是半天功夫。焦梅拉著歪哥和乖哥坐馬車過來的,就沒趕得上見最后一面。王尚書、方統(tǒng)領(lǐng)等諸門生到得早,還在門邊候著,等老太爺交代完了家人,和學生們說幾句話呢,也沒趕上,只好進來瞻仰老太爺?shù)倪z容,幾個多年來深得老太爺提拔的老學生,都哭得一臉是淚,跪在地上只是磕頭,悲痛之情,絕非作偽。 倒是四太太這時候掌得住,也不顧自己孱弱的身子了,令人抬著自己,帶著兩個姨娘,院里院外安排了一圈,她畢竟是焦家主母,對家里的情況,比蕙娘要更為了解,一時間倒是把蕙娘給空出來了,她呆呆地站在一邊,過了一刻,才猛地一咬舌尖,回過神來,讓焦梅去緊著大量采買冰塊。 老太爺去得不巧,是盛夏天走的,就算抬在冰窟里可能都壞得快。七七四十九天肯定是放不住,管家和陰陽生商議了,定在頭七后下葬,就是這樣,現(xiàn)在靈堂里也得大量布設(shè)冰塊,把溫度給降下來。還有府里下人們的白衣裳,給來訪吊唁賓客們準備的白布條等等,白事有時比紅事還要繁瑣。但好在蕙娘把焦梅帶來了,此人的確是干練人物,這些年來被蕙娘收得服服帖帖,現(xiàn)在有了機會,自然賣弄精神,格外報效。家里人就忙些禮節(jié)上的事,也就罷了。 權(quán)仲白、蕙娘帶了焦子喬,給老太爺擦洗過身子,又換了壽衣,做了小殮以后,便由人把老爺子抬到靈堂里——靈棚是已經(jīng)搭起來了。王尚書以及陸續(xù)聞訊趕來的諸門生都換了素服,進來給老太爺行了禮。方埔磕過頭,走到蕙娘跟前,低聲道,“女公子節(jié)哀順變——” 話一說出口,兩人都有些唏噓:從前蕙娘還小時,經(jīng)常跟在老太爺身邊見這些叔叔伯伯。一個個都略帶戲謔地喊蕙娘‘女公子’,現(xiàn)在這三個字說出口來,又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我們幾個人商量過了,老爺子沒個兒輩,喬哥還小,”方埔到底還是掌住了,只是聲音里不免多添了一絲嘶啞,“場面上太冷清也不行,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們愿為老師披麻戴孝、摔盆抬棺?!?/br> 死后哀榮,也是一個人一生論斷很重要的一部分。就算老爺子晚景再好,喪禮上冷冷清清的,只有喬哥一個男丁,議論起來那就是個缺憾。雖說蕙娘懷疑老太爺也不會在乎,但她亦勢必不能拒絕方埔的好意,只啞著聲音道,“多謝叔伯們的好意了?!?/br> 便跪下來要給方埔磕頭,喬哥在她身邊,也忙跟著跪了下去,方埔一把全拉了起來,淚水終忍不住滾滾而落,哽咽著道,“現(xiàn)在朝中亂成這樣,老師人又走了……” ——到底還是把心里的另一份不安給流露了出來:像老爺子這樣的人物,就算是退下來了,只要人還活著,影響力都不可小覷。朝廷中楊閣老勢大,如今焦閣老已去,能節(jié)制他的人,又少了一個。怎么不叫原來焦派的干將心慌意亂、如喪考妣? 王尚書此時也走了過來,他安撫地拍了拍方埔的肩膀,同蕙娘道,“已經(jīng)派人去喊你妹夫meimei了,今晚我們這些門生和你、喬哥一道輪流守靈,親家母身子不好,就不要麻煩她了吧?!?/br> 從設(shè)棚開始,頭七天靈棚里必須有人守夜,而且得分男女賓。四太太身體肯定支持不住,蕙娘一個人,頭一夜根本就不能合眼。眾人都勸她先去睡一會,四太太也令權(quán)仲白給她灌了安神的藥,道,“我先去跪著,你醒來替我吧?!?/br> 蕙娘再不想睡,也敵不過藥力,睡了兩個時辰醒來,到靈堂前一看,院子里烏泱泱地已經(jīng)跪滿了人,眾人均都神色肅穆,不少人眼里都淌著淚水:老爺子退位以后,焦家也是門庭冷落車馬稀,其實許多老關(guān)系,根本就不在平時走動得勤快不勤快。這些第一時間聽到報喪趕來的人,才是焦黨的中堅人物。 此時老太爺幾個關(guān)系最親近的門生,已經(jīng)換了素服,披麻戴孝跪在靈前充做孝子,喬哥跪在他們下首,不斷給致祭親友磕頭,小小年紀,臉色繃得很緊。蕙娘也不過就看了一眼,便趕忙去右側(cè)青布隔著的女眷堂也跪著陪過來的女眷們磕頭,這些來致祭的官們,有太太在京的也都帶來了,此時人也不少,王太太、方太太跪在那邊陪磕頭,蕙娘一眼沒見四太太,心就提了起來,低聲一問:果然,四太太勉強支持了一陣,到底是暈過去了。權(quán)仲白趕忙從前堂進來把她拉下去施針。 接下來的事也沒什么好說的了,四九城里和老太爺有些淵源的人,都著急過來致祭道惱,蕙娘磕頭都磕到后半夜才稍得清靜,她又強令王太太、方太太去睡了。自己跪在靈前,聽著靈棚里隱隱約約傳來的誦經(jīng)聲和鑼鼓聲,只覺心潮起伏,卻是連思緒都分不清明,只余一片混沌。 這么著渾渾噩噩又再跪了一會,靈堂里終于無人了,此時天□熹,除了當班的幾個仆役以外,諸人都已入眠,靈堂內(nèi)外,一片安靜。蕙娘亦低垂下眼,望著眼前的青石板發(fā)呆。 在這一片寂靜之中,輕輕的腳步聲分外刺耳,來人在青布幔前稍微踟躇了片刻,到底還是拐進了女眷這邊,蕙娘稍一抬眼便怔住了,她要起身,但跪了一晚上已站不起來了。只好輕輕地搖了搖頭,低聲道,“這里是女眷的地方……你不該來的。” 焦勛搖了搖頭,將兜帽又扯下了一些,他輕聲道,“我來給老爺子磕個頭……也看你一眼?!?/br> 蕙娘現(xiàn)在根本沒心思處理她和焦勛的關(guān)系,她沒這個心力,也無心去猜測焦勛來意,只是不斷搖頭。焦勛壓低了嗓門,對走上前的仆役道,“走錯地兒了,這就過去?!?/br> 居然真是只看了蕙娘一眼,便轉(zhuǎn)身過了男賓那里。 他自從應承了蕙娘的請求,愿意為她做事以后,便遠赴外地,什么時候回京的蕙娘也不知道。雖說建立一支秘密力量,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但她亦希望隨時知道進度——這些念頭,在她腦海里打了個旋兒就沉下去了。她又跪到了當?shù)?,木然地看著自己的膝蓋,思緒仿佛陷入停滯之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從身后把她提了起來,道,“去吃點東西,再睡一會吧。” 蕙娘聽出是權(quán)仲白的聲音,便掙了一掙,道,“我不累,你不要再喂我藥了?!?/br> 權(quán)仲白未出口的話便說不下去,他想了想,沉聲道,“你別迫我拉兒子出來壓你?!?/br> 歪哥、乖哥今晚都在焦家過夜,歪哥已懂人事,陪著父親在男賓那里跪了一會,別人要抱他去睡時,他還鬧著要到這里來陪蕙娘一道跪一夜…… 蕙娘終于有些軟化了,正好這時方太太也進來換她,她便隨權(quán)仲白退回自雨堂,權(quán)仲白道,“雖說犯了禮節(jié),但我勸你還是喝點rou湯。這樣長時間的跪著磕頭,對體力是很大的消耗。若再只吃那些粗米飯和青菜,你根本就扛不過來,可能還要病上一場?!?/br> 說著,便端上一碗rou羹來——也不知是何時讓人預備的。蕙娘瞪著它也不動調(diào)羹,權(quán)仲白說,“你難道還要我喂你?——還是你更情愿喝點米湯?” 這樣跪上一晚,很多人都能跪脫力了。蕙娘也是人,緩了一緩便覺得疲憊了,也餓得很,她搖了搖頭,低聲道,“我喝——有什么不能喝的,老爺子在天之靈,也不會在乎這個?!?/br> 她喝了幾口rou羹,精神倒?jié)u漸好了,一邊吃,一邊出神,過了一會,又輕輕地笑起來。權(quán)仲白奇道,“你笑什么?” “人這一輩子,活個什么勁?”蕙娘注視著碗里微褐色的rou塊,隨口說?!白娓干皺?quán)傾朝野,就求死后按喜喪cao辦,尚且都做不到,你說,他自己生前都能看透這層道理了,又何必還要去爭呢?” 權(quán)仲白沉默下來,過了一會,他趴到桌上,微微抬眼,看著蕙娘的臉色。 蕙娘道,“你看什么?” “我覺得你在生氣?!睓?quán)仲白說,“你對老爺子,是有埋怨的?!?/br> “哦?”蕙娘說,“我埋怨他什么?” “這個,你自己心里明白?!睓?quán)仲白嘆了口氣,按住了蕙娘的手,“別喝了,心里有氣,吃多了也是積食,還更要生病。你現(xiàn)在病得起嗎?” 宜春號、崔子秀、鸞臺會、權(quán)德妃、東北、西南、權(quán)族、桂家……蕙娘現(xiàn)在,哪里病得起?就不說眼前的喪事,她還有這樣多的事去cao心、去cao辦,她根本就沒有生病的資本。 “那我不吃了?!彼颜{(diào)羹一摔,多少有些負氣地說。 權(quán)仲白可不吃這一套,也許是因為見慣了生死,也許是因為老爺子臨終前迫蕙娘發(fā)下的毒誓,多少有損害歪哥、乖哥利益的嫌疑,使他有些不悅,雖說禮節(jié)無懈可擊,態(tài)度也還算得體,但他卻一直都沒怎么動情緒。 “吃還是要吃的,”他把調(diào)羹又塞回蕙娘手上,道,“氣撒出來再吃吧?!?/br> 蕙娘掃他一眼,搖了搖頭,興味索然地道,“我什么都不想說。” “是怕說出來難堪?”權(quán)仲白問,又自一笑,“算了吧,我還沒見識過你的、你們家的難堪嗎?” 蕙娘心里,本就不快,被他這一說,更是怒火熊熊,可轉(zhuǎn)念一想,又不能不承認權(quán)仲白說得有理。他見識過她生產(chǎn)時的慘狀,見識過焦家在奢華后的悲涼,見識過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機關(guān)算盡的一面,關(guān)于她,權(quán)仲白還有什么沒見識過的?她何必在他跟前還要撐著這個虛面子? “老人家太偏心了!”這句話,像箭一樣沖口而出,奪地一聲釘?shù)阶郎稀R彩侵钡酱丝?,蕙娘才曉得她有多憤怒,她氣得連調(diào)羹都握不穩(wěn),恨不能直摔到地上去。 權(quán)仲白道,“是偏心了點……其實,就沒有那番話,你也一樣看顧喬哥,又何必這么著相,人是有些老糊涂了——” 蕙娘搖了搖頭,只覺得心頭一片冰涼死寂,在憤怒過后,又有極致疲倦卷上,她說,“我不是說我,他待我終究有幾分情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