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節(jié)
蕙娘何等玲瓏心腸?幾乎是轉(zhuǎn)眼間就明白了過來:皇上這是要給兩個皇子上課不假,但應該也不無考校的意思。他們的任何一個先生,都只會說學生的好話,要想知道兩個皇子的真實水平,最簡單粗暴的辦法,當然是實地考校一番了。 看戲誰不喜歡?恐怕連權(quán)仲白都挺想看看兩個妃嬪的想法,蕙娘眼角余光,能瞥見他若有若無地掃了眾人一眼。其實她也正做著一樣的事,不過,賢妃、寧妃在宮中生活多年,這點小事,還不能讓她們七情上面,賢妃唇邊掛著淡笑,期待而鼓勵地望著二皇子,而寧妃干脆就直接仿佛還沒明白過來似的,正出神地品著杯中香茗,對三皇子投去的眼神,十分無動于衷。 “盛世人丁繁衍、四海升平、荒田復墾、地丁合一?!鞭ツ锵裙ЬS了皇上一句,“票號等大商家又都納入朝廷監(jiān)管之下,現(xiàn)在往北戎的走私幾乎已經(jīng)被控制住了,宜春號在西北的幾間分號,生意都下降了幾成……這些都是您看得到的東西,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海內(nèi)局面,直是欣欣向榮,越往上走……經(jīng)濟局勢,可說是沒有任何問題?!?/br> 皇帝被她逗笑了,“上回我們談天時,女公子可是相當直言不諱。怎么,當時要觸犯到宜春號了,你就牙尖嘴利?,F(xiàn)在反正和你們票號無關,你就猛打太極?” 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調(diào)侃蕙娘道,“不愧是票號的當家人,算盤打得太響啦。好處全是你的,風險那都是別人的,你用了朕的火炮,真心話怎么都要給朕吐幾句出來的吧?” 這是明著在點東北海域的變化,讓蕙娘占到的便宜了,蕙娘也是有點欲辯無言,只好勉強道,“這該怎么說呢?臣妾不過是躬逢其會罷了……再說,日本那邊也不是無利可圖,臣妾也不能把好事都占全了么,總是要分點紅利給人的?!?/br> 皇帝笑著拿手指點了點蕙娘,扭頭沖權(quán)仲白道,“子殷你看,你媳婦臉大啊,睜眼說瞎話都不帶臉紅的。” 權(quán)仲白淡然道,“在商言商么,想多占點好處也沒什么不妥,是宜春為你辦的事多,還是盛源?你也該驅(qū)策他們一番了……這樣,你也別拿東北的事來掐她了。這個錢你反正給誰掙不是掙?還不如偏了我們。不過,阿蕙也可以不必裝傻,該說就說,大家都少費點精神?!?/br> 說來奇怪,在這幾人之間,他雖最沒權(quán)力,但說話仿佛還最有權(quán)威。非但蕙娘、皇帝被他一說,都收斂了神色,就連幾個皇子妃嬪的神色都有變化?;实塾迫灰恍?,倒是很爽快地讓了步,“好,子殷說得也有理,倒是我小家子氣了,我敬女公子一杯。” 說著,便啜了一口清茶,蕙娘倒是不敢怠慢,把茶水飲了半杯,才道,“我還是那句話,現(xiàn)在四處開埠,宇內(nèi)的好東西,都匯集到了大秦。天家富,朝廷也還算可以,民間有錢人更是越來越多……這已經(jīng)不是經(jīng)濟的問題了,皇上,經(jīng)濟是沒有任何問題的。有問題的,應該是人口才對?!?/br> 她一句話直指核心,皇上也不禁收斂了笑意,半晌方嘆道,“女公子說話,永遠都是這么一針見血……” 他的眼神,漫不經(jīng)心地巡梭過兩個兒子,見兩人都露出了沉思之色,便又嘆道,“不錯,現(xiàn)在北弱南強的態(tài)勢,已經(jīng)有所改觀。西北、京畿一帶發(fā)展得都不錯,只是攤丁入畝以后,盛世人丁速度太快,流民已成了新的隱憂。西北地方再大也是有限的,除非把他們?nèi)挤胖鸬奖比值貕K上去,不然,再過幾年西北也不能再容納更多人口了。如此以來,江南人口,遂成一大煩惱。按這樣趨勢下去,我們得向外頭買糧來吃了?!?/br> 不能自給自足,就是禍亂的根源,不過如此一來,追根溯源很容易就能發(fā)覺問題還是出在機器上,寧妃就在上頭坐著,蕙娘無論如何也不會主動提出這個問題的。她也露出苦笑,“這事已經(jīng)超出經(jīng)濟的范疇,臣妾也沒什么好辦法,再說,這亦不是臣妾該去想的問題?!?/br> “東西是好東西,人也是好人,”皇上也嘆了口氣,“子梁改進的天威炮,背后都有夷人的身影,不過,這個西洋玩意兒也是讓人頭疼。我這里也有個不成熟的想法,你看看怎么樣……嘿,這亦是別人給我獻的計策,我也有點拿不準主意。――現(xiàn)在糧食不夠,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各地不肯種糧,都寧可去種桑樹和棉花。但這件事,官府是可以控制的,還有一點,便是各大織廠的用工數(shù)量,也能強行規(guī)定,一年產(chǎn)多少絲的廠子,必須雇傭多少工人。讓他們?nèi)プ鍪裁词露己?,只不能少開工錢沒了飯吃……女公子覺得這一策怎么樣呢?” 蕙娘還未答話,他又向著兩個兒子道,“你們也說說自己的看法。” 二皇子、三皇子均露出思索之色,片晌后,三皇子搖頭道,“兒子見識短淺,對織廠和農(nóng)工都毫無了解,這個問題……我答不上來。” 一邊說,他一邊膽怯地看了寧妃一眼,寧妃倒是毫無異狀,還沖兒子露出淡笑。連賢妃都沖三皇子遙遙而笑,明眸杏眼中云山霧罩,神色也有了幾分朦朧。 二皇子有些不屑地看了弟弟一眼,又想了想,才道,“兒子覺得,兩策均算中上,唯獨只在貫徹始終。如是對鄉(xiāng)紳豪強網(wǎng)開一面,那終究也只是好心辦了壞事。還是要澄清吏治,敲打過了朝中各官員,才能貫行如一,不至于弄巧成拙?!?/br> 這一番策對,水平可以說是相當高了?;噬宵c了點頭,卻未置可否,反而看向蕙娘。 蕙娘嘆了口氣,雖然明知這樣說必定會得罪二皇子,但還是不能不實話實說道,“如此一來,最大的可能就是糧價不降反升,具體的道理,您應該也能明白吧?” “我不是很明白。”皇帝反而老老實實地承認了,“只覺得這么做,的確不太妥當?!?/br> “首先**用工數(shù)量根本就只是異想天開、紙上談兵。”蕙娘只好直言不諱,“現(xiàn)在江南一帶還在種糧的人家真的已經(jīng)不多了,許多人口都進織廠做工,四處流動難以統(tǒng)計數(shù)量。不知這個**用工要如何統(tǒng)計起來,不用戶籍連坐,這一策怎么去落實?和戶籍連坐,立刻就要激起民變。到底誰出的這主意,稍微接觸過江南實務的人恐怕都不會這么辦事?!?/br> 她稍微說得有點過頭,不用權(quán)仲白提醒,自己趕忙也穩(wěn)了穩(wěn),方才又道,“此外還有,這種糧獲利多少?種桑樹、種棉花獲利多少?要求各府交糧,那么最后肯定也是攤派到各戶頭上,按地交糧給官府過目,又或者是官府收買……” 百姓也不是傻的,買糧能應付過去的事,也犯不著伐樹,到頭來這種政策,還不是柿子撿軟的捏,只能欺負最老實的人。如要大規(guī)模撒網(wǎng)下去推廣,最大的可能就是人們紛紛買糧來應付交差,糧價攀升那是可以預見的結(jié)果。蕙娘寥寥幾句就把關節(jié)點出,她無需說完,該明白的人也都明白了過來。三皇子沖她天真地笑道,“我心里也覺得有些不對勁,就是說不出所以然來。世伯母這一開口,我才明白呢,原來種糧食沒種棉花掙得多,我出宮次數(shù)少,都不明白這些道理,真是無知得很?!?/br> 說著,便向皇帝撒嬌道,“父親,所以想請您時常放兒子出去走走看看,好歹不至于對民間疾苦一無所知么。現(xiàn)在雖然過著好日子,可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全不知道自己過的日子,好在哪里呢?!?/br> 皇帝橫了他一眼,道,“你就是想出去玩了吧?巧言令色,只是找借口罷了?!?/br> 寧妃笑道,“二哥,對孩子干嘛那么兇呢?他還小,想出去看看總是好事,就是出去玩玩,又有什么打緊?” 皇帝也未回話,看了二皇子一眼,放緩了語氣道,“其實你說得也不錯,若吏治十分清明,政令下達可以如臂使指,這兩策的確是上中之策。上書那位,是把人心想得太好了點?!?/br> 他嘿然一聲,又喃喃自語,“現(xiàn)在蒸汽機幾乎已成氣候,要禁絕此物,談何容易……” 蕙娘忽然間又體會到了楊七娘的厲害:若是她一手把持了兩種機器的生產(chǎn),皇帝要取締機器,直接給許鳳佳打聲招呼也就罷了。偏偏她根本不去和仿造者競爭,現(xiàn)在倒是把江南幾乎所有織廠業(yè)主都給**上了,就是皇上要動他們,也得思量再三。――就是皇帝,也有做不到的事,現(xiàn)在站在蒸汽機背后的勢力,論能量也只比大地主們差一點兒罷了,他們對朝廷的支持,可絲毫都不遜色于那些地主們。商稅,畢竟就是他們在交…… 此女每一步都走得不疾不徐,可每一步,卻都似乎經(jīng)過深謀遠慮。若她愿意,人口過剩的事再壓十年怕都不是問題,選在定國公出海前夕讓此事爆發(fā),說不定,她不止一個用意。 若說大秦這個棋盤,明面上落子的不過是皇帝、楊首輔乃是吳閣老、王尚書、桂家、許家等寥寥數(shù)人。那么在暗地里,鸞臺會也能算是個下棋的人,他們走的是一盤不一樣的棋,步步兇險、子子驚心,最終是想取巧吞掉大龍。而楊七娘卻是漫不經(jīng)心地營造著一個又一個劫數(shù),劫劫相連,倒是把所有人都繞在了一起,現(xiàn)在兩人間的利益還不算有太大的沖突,彼此還能相安無事。這一點,令她頗為慶幸,不然就是蕙娘自己,都無法肯定,自己是否會被楊七娘輕描淡寫地扳倒…… “我曾對皇上說過,”不知如何,她又想到了權(quán)仲白的話,一時間情懷翻涌,幾乎難以自持:楊七娘對天下大勢,已擁有了極高的影響力。她一手把自己的理想推進到了今天這個地步,而她呢?自忖處處不輸,可在這一處上,卻懵懂得如同嬰兒。難道她就不能對天下事也造成一定的影響,難道她就不能像在日本一樣,用自己的能力,讓整個國家都為之震顫? 也許就是這點好勝的執(zhí)著,促使蕙娘說出了她原本絕不會出口的話――治理天下,不是她的責任,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有些問題,即使有答案她也會爛在肚子里?!暗乇P不夠,就去搶別人的地盤……” 她平靜地凝視著皇帝,“不知現(xiàn)在陛下對我這話,是怎么看的呢?” 皇上唇邊,忽然浮現(xiàn)出了一絲神秘的笑意,他淡淡道,“嘿,女公子真不愧是女公子?!?/br> 旋即又掃了眾人一眼,森然道,“若此事為他人耳聞,不論是哪位閣老尚書,都可以直接致仕了。” 長安宮里的太監(jiān)宮人,幾乎都是能喘氣的木頭,這話肯定不是對他們說的。身為天子,皇上對各閣老在奪嫡中的立場,自然是心知肚明。這話明顯是意有所指,賢妃、寧妃對視了一眼,均都齊聲道,“陛下請盡管放心。” 皇上這才淡然道,“你們退下吧,等子繡進宮了,再傳他進來見我?!?/br> 他所說的你們,特指兩位妃嬪及皇子,別人倒還罷了,二皇子卻抬頭道,“爹,可前日您布置下來的習題……” 皇上神色柔和了幾分,因微笑道,“等爹有空了,自然再讓你過來。” 三皇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給皇上行了禮,便拉住了寧妃的手,笑道,“噢,去玩嘍!” 竟把寧妃拉得只好快步行走,才能跟上他的腳步,兩**一前一后,倒是有幾分絕塵而去的意味。賢妃就要含蓄得多了,她向權(quán)仲白、蕙娘夫妻兩人含蓄一笑,又沖二皇子招手溫言道,“皇兒,不必煩擾你父親處置公事了。” 便也攜起二皇子的手,兩人相攜出了屋子。 不知如何,屋內(nèi)三人竟都目送她們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門扉之中,方才把注意力給轉(zhuǎn)了回來?;噬夏话肷?,忽地自嘲一笑,道,“從前我不知道先皇心里的想法,對他不能不說沒有過怨恨,今日自己身臨其境,才知道皇考也有皇考的難處……”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又振作起精神來,勉力笑道,“這一次我特地請女公子入宮,就是想和你商量這件事的。安南諸國,素來瘴氣彌漫,恐怕不適合往外遷徙……可既然如此,為什么那些泰西人能成功在菲律賓等地駐軍?從前沒覺得女公子的話多有道理,這些年來,卻是越咀嚼越有滋味,尤其是這沒地去搶的道理,淺顯直白,可又透著至理。事到如今,我也不隱瞞了,江南的游民實在是多得讓人不安,不給他們找個去處,地丁合一恐怕都要半路夭折……” 他嘆了口氣,反而承認道,“盛源號我不知道,宜春號有你在,不,應該說你有宜春號在,對這種事的了解只會比我更清楚。焦卿你能否告訴我,若江南的情況再發(fā)展下去,大約還有幾年的時間,會釀成大亂?” 見蕙娘有幾絲猶豫,他又說,“只管放膽開口,這間屋里的對話,也只會止于這間屋子里。” “要我來說……”蕙娘頓了頓,道,“從宜春號的帳來看,現(xiàn)在織廠用了機器以后,盈利都有大的提高。織機改良已是大勢,而隨著大織廠開始更新?lián)Q代,中小織廠也會跟上……現(xiàn)在做生意幾乎都用匯兌,不瞞您說,我也有好奇留意,從去年到現(xiàn)在,不長的時間,起碼八成織廠有買過新機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