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節(jié)
蕙娘望著自己的指尖,淡淡地道,“你想聽我說實話嗎?人死燈滅,再濃的情緒都會淡的?,F(xiàn)在就是再難受,時間久了,還是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她肯定會沒事的。” 楊七娘欲言又止,看了蕙娘幾眼,估計是想起了蕙娘的身世,她嘆了口氣,低聲道,“誰說不是呢,可就是明知道會有過去的一天,現(xiàn)在的難捱,也不會隨之減少一星半點的……” “嘿,不快活也好,不快活,才顯得日子長呀?!鞭ツ镆驳?,“不快活,才顯得快活的好……其實,楊公子那樣活過,也算是精彩。他這一生光憑火器兩字,就足以光宗耀祖。就看在天威炮和楊首輔的份上,死后哀榮那也是少不了的。人活一輩子,死后還不就留個名嗎?” 楊七娘嘿然道,“話雖如此……” 她又看了蕙娘幾眼,方才若有所思地道,“從前我覺得你,雖然精明厲害,但卻也是懵懵懂懂,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忙碌。沒想到幾次見你,卻又都有變化……你插手此事,不全是為了呂宋公司吧?” 蕙娘聽她語氣,不免有些rou緊,她齜牙咧嘴地道,“我還真就是為了呂宋的公司不成嗎?” 楊七娘笑道,“不成,這理由在我這里通不過――呂宋那公司,你們宜春號才多少份子,你至于這么上心嗎?” “其實,的確是為了呂宋?!鞭ツ锬盟龥]什么辦法,只好妥協(xié)地略微吐露心聲?!拔以趨嗡问鞘芰舜髿?,你表哥也遭了大罪了。呂宋那什么地方?大秦腳底板帶出的泥都比它高貴幾分。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在大秦的臥榻邊上,英國人那么耀武揚威的,我心里實在是過不得這一關。從前帆船時,并不覺得,有了蒸汽船,現(xiàn)在南洋都變得小了,簡直就像是大秦的后院……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若是我來安排政事,南洋一地,我遲早是要拿下來的,就拿不下來,也要樹立起他們內部爭斗的靶子。我們家門口附近的這些地方,亂一點也不要緊的,起碼比過分平靜,要來得好……” 楊七娘的眼神,閃閃發(fā)亮,她的呼吸也急促了一些,然而,和她的表情比起來,她的語調卻冷靜得幾乎有些過分。 “從前我說,我追求的是你們這些人永遠也不會懂的東西……”她說,“這句話我說錯了,女公子,我追求的是什么,現(xiàn)在,你漸漸地已經開始懂了?!?/br> 蕙娘不免露出苦笑,她輕聲道,“不錯,把南洋拿下來這種事,若我們自己造不出蒸汽機,我是想都不會去想的。從無到有,要花費的心機,卻比現(xiàn)在要大得多了,這種事,不是我一個人能辦下來的?!?/br> “也不是我一個人能辦下來的?!睏钇吣锟焖僬f,她望著自己的指尖輕聲道?!吧[畢竟是邊疆重臣,這個身份,給了我很多方便的同時,也**了我的行動。很多事,是我這個身份不方便去辦的,很多人,也是我不方便去來往的……而你,非但有這個參政的資格,而且又能溝通內外,不論是男賓還是女客,都能坦然交流,不至于惹人猜忌……”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有些話,不必言明,已經彼此意會。蕙娘皺起眉頭,她突然道,“我還想再問你一次,楊七娘,你這么汲汲營營內外奔忙的,究竟圖些什么?” 楊七娘坦然笑道,“女公子對南洋一地這么上心,又是圖些什么呢?” 蕙娘的眉頭,越皺越緊,她幾乎有幾分迷惘了,“說老實話?我也不知道,從前我甚至從不相信,在我們這樣的地位,還有人會和你我一樣,在沒有任何利益勾連的,甚至一點保障也沒有的情況下,還能毫無芥蒂猜忌地攜手合作……” 然而,這十分特別的聯(lián)盟,的確又實實在在地就在剛才初步建立了起來。蕙娘有信心楊七娘不會隨隨便便把她出賣,為了蒸汽船,為了南洋殖民地,她們是真的可以精誠合作,這種信任的堅實程度,甚至比她和桂家的同盟關系還要牢靠。然而她只是不明白――她不懂她們合作的基礎究竟是什么,許家、權家并沒有直接的聯(lián)姻關系,也沒有**上的利益同盟,她們之間可說是什么都沒有,只有那剛出現(xiàn)一點苗頭的兒女感情,卻也沒人有意愿在短期內就把婚姻給落實下來。這樣的同盟,憑什么就能讓她產生如此的信任感? 楊七娘的唇彎了起來,她說,“真是沒有任何保障嗎?朝廷政黨,彼此間有確切聯(lián)系的也不多見,他們又是憑什么毫無猜忌地攜手合作呢?” “志同道合么?!鞭ツ锩摽诙?,“結黨結黨,憑借的不就是那份政見結的黨嗎?!?/br> “政見,也就是對如何治理國家的一份看法?!睏钇吣锫亍⒏挥袉l(fā)性地說,“你聽著,是不是覺得有點耳熟啊?” 蕙娘這回是真的吃驚了,可再仔細一想,她和楊七娘一樣都想要去推動的那些事,哪個不是國家層面的決策?她們兩人,竟也算是志同道合,可以結黨了! “可、可……”蕙娘都有些語無倫次了,“可我們畢竟是――七娘,我們畢竟是女流之輩!” “女流之輩,就不能問政了嗎?”楊七娘靜靜地回答,“當然,我們要做得很小心、很隱蔽,做得一點都不像是在問政,可女流之輩,為什么就不能問政呢?我從來都不信三從四德這樣的屁話,女人憑什么就不能問政?” 蕙娘撫著額頭□了起來,她有點吃不消了,說真的,她這回都有些兒頭暈?!皢栒@……若是后宮參政,也就罷了。咱們這樣的命婦身份……” “這世上不親自去試一試,誰有資格來評判能不能?任何一個劃時代的變化,一開始也都只是一個荒謬的想法而已,”楊七娘突然嘆了口氣,“其實我也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不過,再怎么樣,走一步,總比不走強?!?/br> 她一旦住了口,室內頓時就陷入了一片死寂,過了許久,楊七娘站起身來,隨意地看了蕙娘一眼,低頭整頓起了自己的裙擺。 “怎么樣,你想好了嗎?”她的語調淡而寧靜,仿佛自己剛才沒有平平常常地說出那大逆不道、荒謬非凡的提議一樣?!斑@個黨,咱們要不要結?” 蕙娘搖頭道,“你太瘋了楊善衡,你實在是太瘋了……” 她又沉默了許久,才頹然道,“反正,蒸汽船我是一定要造的,我們還是先一起把這件事辦好再說吧……” 這話,聽起來好像是拒絕、是推脫,可那軟弱的語氣,卻又表明了她的拒絕,不過是一層軟綿綿的窗戶紙,也許戳一戳就破了。 楊七娘彎起唇角,忽地燦然一笑,她又坐了下來,安穩(wěn)地道,“既然下定了決心,那我看,你也到了該回京的時候了?!薄?/br> ☆、. 318、辭行 承平十四年七月,京畿一帶已然是初秋天氣,除了日當正午時還有一絲暑意以外,早晚均已十分風涼。尤其天津海港邊上,到了晚上海風一刮,透骨沁涼不說,身上且還黏黏濕濕的,令人十分不適。許多搭乘客船來京的客人,下了船都要再添一件衣服,有些還沒打定主意上哪兒投宿的客人,此時也不禁加緊了腳步,唯恐去得遲了,幾間百年老店,都要宣告客滿,便只能去住那些不知根底的新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