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卻沒有什么勝利的感覺。只覺得有些疲憊。四格格憂心長相，當(dāng)年的自己如何不是這樣。想著迎合喜好，想著被人挑選。做這樣的名門貴婦，真的比去做山野村人更有趣味么？

    想到前人詩詞：“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云萬里動風(fēng)色，白波九道留雪山”。何等壯懷。難道這宇宙之大，盡是屬于男兒的么？

    六格格突然連“復(fù)仇”的念頭都黯淡了。是的，難道，我就應(yīng)當(dāng)在二門內(nèi)狹小的空間里，相夫教子，再消磨一輩子么？做妻妾，就是做了皇后貴妃又如何？紅顏變白發(fā)，北邙一土丘。難道，我自己就不可笑么？

    六格格有點迷茫了。

    …………

    這思路只是一瞬。就聽見四格格支支吾吾問道：“哪個，那個，你這抹臉的方子能不能借我看看？”

    六格格一聽見自家四姐的聲音，什么迷茫都沒有了，頓時斗志昂揚(yáng)。櫻唇輕啟，吐出兩個字來：“不能！”

    四格格面色一變。想發(fā)作，有點理虧。梗著脖子道：“讓丫頭把你推下去是我不對還不行？你不是看上我屋里那塊墨了，回頭就送給你?？傂辛嗣?！”

    六格格臉色一變。心說你還好意思說這個。你差點害了老娘的性命！冷笑道：“賠罪我受不起。你可敢到阿瑪那里，把事情原本說一遍？”

    四格格臉漲的通紅。她為什么老和六格格過不去？因為對方在這么多姐妹里，最得阿瑪喜歡！阿瑪還駁了額娘提出的人選，親自去給她請教師。這次摔下假山的事情，當(dāng)然瞞著那邊。否則等待自己的，多半就是跪祠堂了。

    可是，那抹臉的方子……

    四格格憋出話來和六格格賠罪已經(jīng)是極限了。讓她陪小心，那可做不出來。這姑娘一跺腳跑了。

    過了一天，六格格聽說這一位真的跑去自首了，被罰跪祠堂三天。驚得頓時掉了下巴。啊喲喂，從前怎么就沒覺得這小孩這么好玩。

    等到又過了十天，四格格再來，六格格竟然有點不好意思和對方拌嘴了。姐妹兩個別別扭扭的并肩走，你擠我一下，我擠你一下的，到了那位沈大夫的門前。

    四格格看著六格格敲門進(jìn)去說話，突然間好像被晴天霹靂砸到了一樣。不對！其實我可以直接來找沈大夫的……這藥方是他開的！

    …………

    沈如是正在屋子里整理藥材呢。醫(yī)生多半也能兼職采藥。從古至今，本草記載的草藥數(shù)目也在不斷增加。如今大約共有幾千種，分作草木，喬木，果類，蔬類，動物，土石等等類別。沈如是做了幾年醫(yī)生，到現(xiàn)在也不敢說全部見過。

    這姐妹倆進(jìn)了門，沈如是聽說又是抹臉方子，就為難了。最近來討這藥的人太多，有兩味用盡了，還沒有來得及制新的呢。

    給四格格診了脈，果然，沒有這兩味不行。沈如是自己倒是采回藥了?？墒沁@得等曬干了，搓成粉，用酒泡過，陰干兩次才能入藥。還有得折騰呢。

    四格格一拍桌子：“缺什么，讓他們?nèi)ベI！”一副財大氣粗的模樣。

    沈如是一想也是。他們就住在京城。買藥方便?？雌饋碛密囉民R也挺方便的。就坐下來，開了張單子，正想遞出去。六格格突兀的一插言：

    “沈大夫，你可以多開幾副，劑量寫大點，多余的算作我們家的謝禮?！?/br>
    這話說得古怪。

    謝禮他沒有這個謝法。

    比如你拉肚子了，找了個大夫看。你和大夫說，那么我就配兩副拉肚子藥，一副我自己吃，一副給你當(dāng)謝禮。這大夫肯定覺得你有病。拿這個當(dāng)診金，大夫不見得也拉肚子呀。

    沈如是這些年到處給人看病，人□理也懂了些。一細(xì)想，就知道六格格這是提醒她呢。方子上如果寫的太細(xì)——不就泄露了這藥方么？這是提醒她可以隨便寫點什么，獅子大開口也可以。

    四格格也聽出來了。冷哼一聲表示贊同。

    沈如是不樂意占這種便宜。笑一笑，把劑量改了改，就遞過去了。

    四格格從丫環(huán)手上接過那張紙，一看，就是大驚。居然沒有人參？什么山野地方來的破大夫，居然不給本小姐開人參！他是在糊弄于本小姐么！

    …………

    這里插段話。

    大約是前朝末年養(yǎng)成的風(fēng)氣。大家看病，也看不懂藥方里的別的。端看有沒有開人參。

    不僅是權(quán)貴，就是普通人家生了大病，也是這樣。有人參，大家就覺得這藥方用了好藥，沒有人參，就覺得這藥肯定治不好病。

    這說起來其實挺荒謬的。不見得所有的病都用人參啊。人參這藥雖然是“上品補(bǔ)藥”，可是你遇到那大補(bǔ)補(bǔ)得過足的人，你就不能再補(bǔ)，這是想爆炸了還是怎么的？又有，就是可以用人參，也不見得不能用別的代替啊。人參這價格好貴呢。參須兩根，頂?shù)纳先思液脦赘彼幜恕?/br>
    可是民間就養(yǎng)成了這風(fēng)氣。如果你給家人看病竟然敢不用人參？哼！真是刻薄的子女。如果你給權(quán)貴開方竟敢不用人參？哼！一定是草頭大夫，趕出去最好。

    更別說，還有因為用了這藥，傾家蕩產(chǎn)，治好了病，全家卻經(jīng)濟(jì)狀況大不如前的那些事情?？墒沁@風(fēng)氣卻不是那么好糾正的。還有一點，醫(yī)生兼職賣藥——開得藥方越貴，這回扣可就不少了。種種原因，這風(fēng)氣就蔓延到本朝了。

    …………

    有這么段緣故。四格格就怒了。本小姐是用不起人參么？這都是點什么便宜方子，我豈能用這么不值錢的藥！

    沈如是問清楚了緣故，就解釋給了對方聽?？赡苁且驗橛辛窀襁@個先例。又因為四格格連“肥豬”什么的都能接受了，勉強(qiáng)同意了這點“冒犯?！?/br>
    沈如是莫名有點嘆息。若不是大家都這么追捧，那人參或者也未必這么貴。許多真用這味藥的人，也許就吃得起了呢。

    這樣的事情，卻絕不是她一人之力能夠改變的了。

    …………

    四格格將信將疑抹了兩天那“便宜方子”，有空就對著銅鏡瞧。皮膚有沒有變白看不出來，粉刺倒是真的沒有了。大喜之下又坐車跑去找沈如是了：

    “沈大夫呀！我現(xiàn)在是信了你的醫(yī)術(shù)了。只不過你別不舍得用好藥啊。你看現(xiàn)在效果就挺好，用了什么珍珠瑪瑙，人參rou桂之類的，一定會更好不是？你就趕緊開方，姑娘我有的是錢！”

    六格格在一邊捂臉，不忍卒睹啊。這真是活生生的冤大頭做派。不被宰不高興。

    沈如是哭笑不得的應(yīng)了。末了，道：“新方子得等一等才能用。我先在豬身上試過。你若是實在著急，幫我問一問索額圖大人，能不能讓我進(jìn)京城一趟。我只去藥鋪?！?/br>
    六格格眼睛一亮。連忙道：“這個，我也能幫上忙?！?/br>
    作者有話要說：

    ☆、藥方風(fēng)靡京城

    四格格照著“配合自己身價”的新藥方，抹了一陣子藥。自我感覺，簡直是月里嫦娥，陸地嬋娟。走路也帶了風(fēng)，見人也昂了頭。每一次京城閨秀的聚會都不錯過。頂著一張白嫩嫩的臉，沖著其他小姐炫耀道：“沒化妝哦！”

    于是拉了不少仇恨。

    咬牙切齒的閨秀們。多有回去后與長輩撒嬌的。這些孩子都還沒出閣，不過豆蔻年華——其實化不化妝，就是那么個意思。閨秀們的長輩，可大不一樣！

    二十歲以后的貴族女人們，十個里有九個，最關(guān)注的就是保養(yǎng)了。年輕的希望像未嫁少女一樣皮膚光滑水嫩。年紀(jì)大些的呢更希望青春不去，天山童姥……一聽說有這種方子，一個字，買！

    索額圖那位于京城郊區(qū)的農(nóng)莊，頓時車水馬龍了。

    這農(nóng)莊成了近期最火爆的旅游景點。一般來到這里的京城人，參觀順序，是這個樣子的。

    首先，遞個帖子給住在這里的六格格。這是和主人家打個招呼。據(jù)統(tǒng)計，“太子爺英明”，“太子爺真英明”，“太子爺就是英明”這三大句式，使用的頻率最為大，約占雙方對話總數(shù)的37%到75%。

    然后，客人在六格格的陪伴下，一起到花廳見過沈大夫。在大家驚嘆過沈大夫的年齡之后，或者直接或者委婉的提出開個美容方子的問題。

    對于像四格格這樣，有特殊需求的客人，沈如是精心準(zhǔn)備了一份據(jù)說添加了大粒珍珠，整個人參，黃金粉，白金面，瑪瑙盤子，軟玉膏之類貴重成份的方劑。于是賓主盡歡。

    最后，大家往往會“順路”參觀一下，莊子里的肥豬養(yǎng)殖基地。這東西隨著沈如是一起名聲在外了。有人稱贊有人不屑，還有人覺得大約這里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于是某個月黑風(fēng)高夜，曾有出沒了一批武林高手，劫走了一只大肥豬。

    又因為有人認(rèn)為，豬，遠(yuǎn)遠(yuǎn)不能模擬自己的氣質(zhì)。所以后來在有需求客人的提議下，還增加了貓，狗，猴子，鴛鴦，野雞，孔雀，仙鶴等等養(yǎng)殖品種。附近十里八鄉(xiāng)的人，親切地稱之為“沈大夫的小廚房”。

    一個月時間，沈如是接待了十幾家權(quán)貴。其中，沒有一家爵位官位低于二品的。

    第二個月，沈如是這里增加了兩個坐堂的下手。據(jù)說是京城最大的藥鋪共義堂跑出來的?，F(xiàn)在大家都說，共義堂眼瞅著就沒落啦，如今全京城最紅的，就是沈如是沈大夫。十歲小名醫(yī)，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無敵手，乃是天醫(yī)星下凡，當(dāng)代醫(yī)仙——沒有之一！

    這樣的大夫，還不趕緊過來混一個開山大弟子身份？

    這兩個一個叫華格，一個叫金井。這么跑來，不僅不用沈如是給發(fā)工錢，還倒貼呢！今天給沈大夫送個鼻煙壺，后天給沈大夫送二斤龍井。生怕還有別的拜師的人。讓沈如是看上了。燒火做飯更是不落人后。

    沈如是除了不敢讓人幫著洗澡，別的事情，倒是樂的去做甩手董事長。把喂豬做藥品之類的事情交托出去。自己總結(jié)案例。

    第三個月。佟家十月初一的家族小聚會上，佟國維夫人得了滿堂彩。這一位一掃滿臉撲粉的打扮，皮膚從上到下從里到外水靈靈的，甚至皺紋也少了許多——書中暗表，這位夫人，是四格格的未來婆母。

    佟家此時有“佟半朝”之稱。全族里算上姻親，不知道有多少誥命。“京郊有個沈大夫”，這消息如海嘯一般席卷京城官場。女眷們有等不及，當(dāng)夜派了馬車去問候沈大夫的。就連男人們，也有不少暗中思量：據(jù)說那誰可以讓青春常駐？這個必須頂?。?/br>
    于是又過了半個月，沈如是那“天醫(yī)下降小藥仙”的稱號，不知道怎么就被傳唱為“當(dāng)年徐福東渡五百童男之一，曾到西方取過真經(jīng)，見過女媧補(bǔ)天，狐貍精亂世，天魔下凡的……活神仙”了。

    沈如是第一次聽見人叫自己“沈大仙”的時候，還以為是京城對醫(yī)生的特別尊稱。后來神情復(fù)雜的六格格替她解釋了這些，沈如是一口水噴了出去。哇噻！

    …………

    有句話叫做“流言止于智者”。

    從另一個角度理解。我們可以看到，智者什么的，其實在大家不知道的時候，也十分關(guān)注小道消息和流言。

    八卦，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

    玄燁驚訝的發(fā)現(xiàn)，自己的妃嬪里，持有這種態(tài)度的居然還不少。敏妃侍寢的時候旁敲側(cè)擊了一番，宜妃吃飯的時候當(dāng)面提了幾句，德妃么，聽說把四阿哥胤禛叫到宮中一通盤問。說的都是這“神醫(yī)”沈大夫的事情。

    沈如是么，玄燁咀嚼了一下這個名字。笑了笑，沒當(dāng)回事兒。

    大夫什么的，不過是皇家工作人員而已。自家換了個廚子，哪里用的著男主人親自接見！

    …………

    上好的戰(zhàn)馬從京城出去，穿過草原，走過凍土。在俄羅斯國與大清之間，傳遞著消息。

    大清強(qiáng)硬的態(tài)度，讓俄羅斯國堅持必須王子賠罪的態(tài)度軟化了。被毒死的那位王室子弟，被贈送了一口上好鐵杉板送回北面。按照清朝習(xí)俗，在其人身體部位，放了元寶玉石之類?？梢韵胂?，若干年后，又是吹燈時刻一只好粽子，古玩市場上的冤大頭苦主或奇珍。

    一個從來不害怕與天斗，與地斗，與同類斗爭的種群，你還指望他們害怕什么？

    無論是羅曼斯特，還是愛新覺羅，所謂“天授”的皇權(quán)，都是他們自己搶回來的。兩個同時處于上升階段的國家，如今被一只蝴蝶翅膀煽動，注意上了彼此。誰，會是最終的勝者？

    …………

    沈如是看著賓客盈門，只覺得頭皮發(fā)麻。給索額圖遞了個條子，第二日，就有人拿著她整理出來的方子跑到各大藥鋪發(fā)放了。按照各種體質(zhì)，每樣三個方子。

    多少大夫驚詫了——敗家子，這能值多少錢啊！居然就免費(fèi)送出去了。

    按照沈如是的最近收入來看。這真是不折不扣的一大筆賠錢生意。多賠錢呢？沈如是三個月的收入大約兩千兩銀子，足夠京城郊外的一戶四口之家過百年。

    沈如是送出去了。免費(fèi)。

    一股正在積聚著準(zhǔn)備對付她的暗流在無形中消弭了。所有人的目光積聚在了那方子里。祖?zhèn)鞯?！驗方！這個小孩兒難道不知道這十八個方子，足夠傳世，讓子子孫孫受用不盡么？

    居然免費(fèi)送出去了！

    多少大夫的眼睛都是紅的。羨慕妒忌恨，百味雜陳，一言難盡??！

    沈如是這些日子已經(jīng)知道了這些東西的價值?？墒?，那又如何。但愿世間人無病，哪怕架上藥生塵。

    多少醫(yī)學(xué)前輩，能夠把自己一輩子精研的結(jié)果著書，刻石，只求能令后人減免痛苦。論根本，沈如是學(xué)的也不過是前人結(jié)晶。

    有何資格，敝帚自珍呢？

    澤瀉默認(rèn)了她這個舉動。沈如是甚至想盡快地讀完這些古書，把適合當(dāng)今的整理發(fā)表。只不過，這個設(shè)想看著過于龐大了。比十八美容湯劑，復(fù)雜的多。

    古書有錯謬，有難以理解的地方。也可能古人的認(rèn)識，并不正確。能不能用？至少，得像這一次在肥豬身上劃刀一樣，在多少不同體質(zhì)的貴婦人身上嘗試一樣，經(jīng)歷漫長的整理過程。才可能，得到一二結(jié)論。

    沈如是感到，她似乎找到了能夠支持自己一生為之奮斗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