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如是伸手出去，左右開弓，抓住那兩只筆了。有個大夫跳腳：“我才抄好的！”

    沈如是心說你不是開的“獨參湯”么，就一味有什么麻煩的。

    她手上動作不停，猛然一使力氣，把那兩管筆都搶了過來。正色看著那兩人。

    沈如是說了一句話：“如果真的……”她指了指屋子里面：“你們覺得咱三個，如果遇到……就是開了獨參湯，能活下來么？”

    另兩人大驚。不錯。如果真是死了皇帝。太醫(yī)是不是跟著掉腦袋，全看新皇帝有沒有一念之仁了。跟你開了什么方子，完全沒有一點關系！

    另外兩個太醫(yī)想透了這一點，頓時都嚇到了。

    是的。這已經(jīng)不是明哲保身的時候了！

    沈如是湊近了，小聲加上了一句話：“再說，你們覺得……”她又指了指外面窗子：“那一位的脾氣，和里面的那位相比，怎么樣？”

    宮中傳言，大阿哥性好勇武，果毅……少仁。這如果出了事情，是一定會被抓來做替罪羊的！

    兩個太醫(yī)都是一震。一人抱頭蹲下：“哎呀我怎么就是今天值班呢！”

    另一人一手搶過沈如是手里的筆，提筆就寫，筆走龍蛇：“朱砂十六錢……”

    沈如是低頭微嘆。心想，皇上呀，咱也就是一面之緣。做到這些，我作為一個大夫，也無悔了。

    醒來不醒來呢，看天意，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沈如是低頭改方子：“朱砂八錢。”

    …………

    玄燁晚間醒來，瞇著眼看見有穿著太醫(yī)院服色的人在床前診脈。耳邊傳來了啜泣聲。他抬頭看見嫡母，嘆息道：“辛苦您了！”

    皇太后連忙擺手：“大阿哥跑進跑出的，還是他比較辛苦……”

    玄燁的眼睛瞇了瞇。又聽嫡母開始數(shù)，宮中有多少妃子和皇子，前來問候等事。

    他揮揮手示意屋子里的閑雜人等都出去。等到只剩下兩個人，才半倚著身子坐起來，對皇太后感嘆道：“朕做了一個好稀奇的夢??！”

    …………

    外面，三個太醫(yī)只覺得劫后余生。

    因為皇帝還沒有大好，這幾人，暫時還不能離開。就和衣睡在附近的小房間里。也有宮女端茶，也有太監(jiān)倒水。

    沈如是一雙眼睛光芒四射：果然好人有好報！他沒認出我來！

    這真是意外之喜。

    ☆、48朝碧海暮蒼梧

    皇太后驚訝道：“你做了什么夢？”

    玄燁望著帳子上的蝙蝠出了會兒神。低聲道：“龍?！?/br>
    皇太后大是意外。原來自從玄燁豎著出去,躺著回來，宮中就有傳言,說皇帝被沁心湖那邊的女鬼纏上了……有過給荷花堆肥經(jīng)歷的幾個妃子,各自惴惴，很怕會追查下來,被遷怒了。

    此時聽玄燁這么一說，難道居然不是昏迷而是托夢？

    大約經(jīng)歷太過稀奇，玄燁聲音都有些恍惚：“當時……只是先聽到了什么怪聲音，然后就是跟著的小太監(jiān)摔了燈。那燈光一黑,湖水里浮起好大一個塊頭。周圍霧氣蒙蒙——我當時都沒反應過來，后來夢中再見,才知道那大約是條白龍！”

    皇太后聽得大是入神：“快說說,那白龍什么樣子,會不會說話，有沒有興風作浪什么的?！?/br>
    玄燁側(cè)了側(cè)頭，回想道：“樣子么……”他突然笑起來：“跟我袍子上面繡的還真差不多。只不過氣勢，實在是天上地下，人力難以描摹了。”他一時想的入神，倒不是害怕，只是這么一想，似乎那龍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究竟是哪里呢？

    皇太后驚嘆一聲，追問：“真的是五只爪子？”

    玄燁思路被打斷，回過神來，忍笑道：“沒太注意，下次一定數(shù)一數(shù)?！毙闹幸粍?，對了，想起來了，北海九龍壁上有一條……依稀仿佛??！決定什么時候再去看看。

    皇太后催促：“那說話呢？那龍和你說話了沒有？”

    玄燁愣了一下才道：“夢里那條么？說了的。他好像說今年前半年下的雨水少了，如今后半年必得補上的——難道是說今年冬天有雪災？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否可信啊！”

    皇太后聽的津津有味，此時發(fā)言道：“龍都托夢了，怎么能不是真的！一定是因為你是皇帝，所以來和你匯報工作的……我聽人家說，唐朝還有個皇帝，曾經(jīng)到地府去視察呢。你也是皇帝，估計差不多啊?！?/br>
    玄燁哭笑不得：“您那是看的唱戲?qū)Σ粚Α际蔷幍??！毙恼f天上的龍下雨，和人間帝王打什么招呼??？再說，我當了二十多年皇帝了，有過二十年才匯報一次的手下么。

    皇太后嗔怒道：“戲文上說的怎么就不能是真的！沒有猴行者，唐和尚哪能取回真經(jīng)來……”

    玄燁知道這老太太平日里就看戲一個愛好，昧著心思應承道：“您說的對。唱戲的都是真的?！毙闹袇s著實有些將信將疑。

    …………

    玄燁當日醒來，用了些粥湯，第二日照舊去上朝。對于前朝后宮的許多人來說，當夜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

    幾個太醫(yī)，忙了一日一夜。發(fā)現(xiàn)玄燁身體恢復得不錯，也就被放出了宮，開始太醫(yī)院的正常輪值。

    這一夜留宿的經(jīng)歷，對第一次參與急救會診皇帝的沈如是，影響很大。那發(fā)現(xiàn)“皇帝是認識人”的幾分驚訝好奇。那發(fā)現(xiàn)宮闈層層說不出的恐懼，那好像帶著鐐銬一般艱難騰轉(zhuǎn)的開方取藥試藥。兩個徒弟問她宮中如何，沈如是張了幾次嘴，最后竟發(fā)現(xiàn)說不出什么來。

    倒是潭柘寺附近的村落里的兒童，最近頗有些煩惱。那條住在潭里的白色長蟲，好久不浮起來同大家出來玩耍了。村民們倒不以為意。寺外住了條白龍，大家都知道。聽說自梁代立寺時就有的。已經(jīng)幾千年了。至于最近沒有見到？大約睡覺去了。這樣與壽命極長的物種，實在與我們柴米油鹽的生活，有著太遠的距離。

    …………

    玄燁卻在猶豫。

    那夢里夢見的白龍，可信不可信呢？

    讀書人都知道一句話：“子不語怪力亂神?！边@里面“不語”二字用得極妙。

    作為一個皇帝，站在一個許多人都不能達到的高度上，玄燁知道的事情，比不少人想象的還多一些。

    周穆王八駿馳向會瑤臺。秦始皇親赴蓬萊找仙蹤。漢武帝造金掌天外呈玉露，有明一代，龍虎山煙火繁盛，甚至險些收了個皇帝做道人。這世間的皇帝并不是都是被術士們糊弄的糊涂蟲……那么多信神仙的皇帝和傳說，只能是因為，這世上，是有些異常的東西存在的。

    然而，可信么？玄燁瞇了瞇眼睛。低頭看見一封折子上，奏說某大阿哥胤褆門人，進京攜帶大量土特產(chǎn)……抬筆朱批：“著吏部調(diào)查其人貪賄情形。”

    放下筆，又沉思起來……不敢用啊！

    世間就算有神仙，神仙站的是什么立場？他們不為功名利祿，何必來人間走動？他們?yōu)榱斯γ?，那就不過是與官場上任何一個人都沒有差別——能收買能背叛會黨爭會貪墨，甚至還法力高強，令人不敢輕易罷免了。笑話！這皇帝到底是我來做還是他們來做！

    玄燁抿唇。翻開下一份折子，用力有些狠了。一眼見到那題目：“京兆尹xx奏天橋神師張陪德事跡……”只覺得怒火上涌。順手把那東西扔了出去。

    一個算命的，就長了兩片嘴皮子，居然也敢自稱是“神師”！他似乎想用這怒火掩蓋幾分心虛。

    不錯，玄燁內(nèi)心，其實承認，或許這些人真有些門道。就像他自己突然暈倒，然后夢見龍一樣。這里面有著太多不可捉摸的東西?？墒?，這是一個他完全不了解的領域。他根本也就無從控制！

    不錯，這才是真正的原因。

    道術，據(jù)說是什么先天有資質(zhì)的人才能練習的。這資質(zhì)，甚至是十萬挑一。就史書上看，做了人間皇帝，且有了這資質(zhì)的，幾乎未曾出現(xiàn)過。而道士們，雖然都很愿意來宮廷受掌權者驅(qū)策，卻不愿意把自己的本領教給皇帝。

    那么，誰知道你們說的，是真，是假？

    就是道術真有其事，天上真的飛了龍，那又如何？誰能保證，你們對我忠誠？

    如果不能保證忠誠。你們說的話，是真的所謂“道術”看見的，還是你們自己的私心呢？

    不敢信任啊。地上的道士如此，天上……托夢的龍，也如此。

    一個完全不能親身體驗，因故你也不能判斷的區(qū)域。一個你并不知道他們想得到什么，因此也不能用世俗方法控制的類型。

    也有皇帝采取的方法是同時供養(yǎng)兩個道士，讓他們互相斗。期待用這樣的“平衡之術”得到更多的信息。結(jié)果是朝野上下烏煙瘴氣。那皇帝呢……也沒見的立刻飛升成仙。

    那么，為什么用道士？

    做事情考慮得失。用道士，可以聽到預言，甚至可以有的時候催生下雨調(diào)節(jié)天氣。可是，你完全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話。卻有可能從此成為那什么“上師”的傀儡。你君臨天下，就是為了給不知道哪塊地里長出來的野道士做傀儡的么？！

    玄燁偏是個控制欲望很強的人。不僅對臣下，而且對自己。他也曾見過“異人”來自薦。揮手生煙霧，點石而成金。真是讓人一瞬間覺得，似乎做皇帝都沒什么趣味，不如納頭就拜當?shù)篱T徒弟去！

    然而，玄燁控制住了自己。歷史上多少前車之鑒，玄燁可是個想做明君的人??！

    …………

    這想法，他素來認識的透徹。干脆向圣人學習，“不語”而已。

    只是，昨夜夢白龍。那幾分壓抑的好奇，忍不住又探了頭。

    玄燁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批不下折子去。恨恨放了筆，找出一本《清靜xx真經(jīng)》翻了下去，一邊看，一邊用朱筆，字里行間的挑著錯兒。跟自己別扭著。

    陡然看見一段話：“我道門有天罡三十六法……花開頃刻，倒立無影，降龍伏虎，隔桓洞見……”玄燁眉頭突得一挑。

    “隔桓洞見？”他忽然笑了起來。合上了書，背著手在屋里走來走去。這道法，本來指得是，隔著小孔之類，可以看到千里之外的場景。玄燁向來看到這一段，心中都頗有幾分向往的?？墒沁@一刻，突然想到了在南堂，看到的某個不曉事的大夫（沈如是），與外國人一同做出的那個古怪模樣的東西。

    隔著木板聽到另一個人的心音。這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洞見”了！玄燁心中如同醍醐灌頂一樣。清醒，接著就是大愉悅。

    其實道術之類，用西人奇技yin巧，或是人間巧手匠人，未必不能模擬??！

    我大清一個小兒（沈如是），也能學會！

    那么，這“非其人不傳”的道術，也不見得，多么神奇?。?/br>
    關鍵還有，西人這些法子，是路上隨便一個人都能學習的。就連他自己，如果感興趣，也完全可以弄清楚其中的原理……

    玄燁冷笑一聲，瞬間就心平氣和了。

    …………

    當天下午。玄燁叫來兩個值班的翰林，讓他們擬條呈，如果今冬下雪，當如何防止。

    兩個翰林揮筆而就。某人寫各大糧倉糧食如何調(diào)配。另一人寫從京城組織醫(yī)生進行醫(yī)療下鄉(xiāng)會診，可以由太醫(yī)院牽頭。

    玄燁嫌簡陋，令他們回家再考慮，過幾天重交一份條呈來。兩個翰林都覺得“獨步天下”“深得帝心”的機會來了。歡欣鼓舞的應了。

    玄燁倒被那“太醫(yī)院”提醒了一事。叫旁邊太監(jiān)，把昨天給自己的用的藥案拿來看。

    他對醫(yī)理雖然懂得不多，不過一看見不是熟悉的老朋友“人參，白術，茯苓，甘草”，頓時肅了臉色。待看到擬的方劑中還有“朱砂”一類，心中一動，才知道昨夜原來兇險。

    玄燁搖頭，把那什么不原意去想的“白龍”之類的記憶甩到一邊。皺眉揚聲道：“來個人，去太醫(yī)院把昨天留下的幾個太醫(yī)叫過來！”

    就有人一路跑著去了。

    …………

    天橋“張陪德大師”，最近的生意有點小不順。

    羅德私下打聽了，似乎是自己的鐵桿客戶京兆尹想向皇上推薦自己，那折子被退回來了。許多人都在觀望。

    羅德自己算了一卦，覺得應該還好。就換了個地方，繼續(xù)擺攤。

    這天下午。一個虎背熊腰的男子，邁著橫八字步走了過來。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就是張陪德？來呀！給我綁了！”

    作者有話要說：八阿哥胤禩小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