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君者當(dāng)喜怒不形于色。以免有小人投其所好鉆空子！玄燁，當(dāng)然一向是以明君自詡的。

    只是，勉強寫了幾筆字，又坐在位子上發(fā)呆了。想胤礽和胤褆原先好吵嘴，也不知道如今他們可還和睦……玄燁絲毫沒意識到，手中朱筆，抵在袖子上，染紅了好大一片。

    雖然早就聽到消息?？墒侵钡竭@一刻，才真切的感到，兒子們回來了！

    他有點發(fā)愣的盯著前方，目光微有些茫然。根本沒發(fā)現(xiàn)看的是半只染了朱砂的袖子。嘴角更浮起個笑來。

    …………

    太子并大阿哥回京。

    京城多少權(quán)貴都震驚了：這倆人還活著？！

    太子被流放到蠻荒之地了。當(dāng)時就有大把的師爺預(yù)測，這是今上欲廢太子而不忍父子相殘，想出的無奈之舉！于是大阿哥家門庭若市。

    結(jié)果這前賢不我欺??！果然高處不勝寒。大阿哥沒得意多久就連人都丟了！據(jù)說還是在納蘭大人家丟的，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啊。雖然后來官方查案，說是某太醫(yī)院太醫(yī)做的。大家表面上不說，心里面誰還沒嘀咕？這不是胡扯么！太醫(yī)院太醫(yī)綁架皇子做什么，能吃能喝啊！這明顯是皇家內(nèi)部爭權(quán)傾軋，找了個無辜的醬油人士當(dāng)替死鬼么！大家都是成熟的人。

    沒想到，大阿哥詐尸啦！

    不說整個京城了。就是后宮二三十個大主小主們，對于這件事的態(tài)度，都可以粗略分成八九種啊。大喜過望的，深惡痛絕的。隔岸觀火的，暗中籌謀的。似喜實不喜的，似不喜實喜的。大風(fēng)吹過跟我無關(guān)的，上躥下跳添油加醋的。那叫一個熱鬧！

    熱鬧的態(tài)度都在臺面兒下。臺面兒上。大家齊齊一臉笑：“皇上大喜??！”

    …………

    九月十二。車隊回京。

    太子和大阿哥一路上也有些心潮涌動思緒復(fù)雜。別了那群跑到城門口迎接的權(quán)貴富商，懷著激動的心情快馬回宮。把馬往旁邊一扔。跑到乾清宮里跪下——

    本以為這是一家人兩眼汪汪互訴衷腸的時刻了。沒想到被劈頭蓋臉先罵了。

    “國朝自有規(guī)定，你們兩個不過是黃毛小兒，從外面游歷回來，既不是開疆，也不是辟壤。居然有半個朝廷的人去迎接？還把人甩下當(dāng)場就走？好大的威風(fēng)！朕素日是怎么教導(dǎo)你們的！”

    大阿哥胤褆望著自家爹一臉苦色。唔！兒子離開一年多，老爹不愛我了么？！冷颼颼的眼風(fēng)掃視后面跟著跪下的弟弟們。誰！誰敢跟我搶爹！

    太子胤礽倒是自小和老爹親近。稍一愣就看出這是對方強忍著激動呢。笑嘻嘻打馬蹄袖行了禮。就學(xué)著西人模樣撲上去抱住了。倒把玄燁搞得手足無措。后半句詞兒盡數(shù)忘了去。

    后面的皇子們才有人恍然大悟。就說宮中傳了消息，說皇阿瑪坐臥不安的盼了好幾天。怎么見了太子反而發(fā)火。還以為是真的對太子生了嫌隙，原來沒有那回事兒啊！

    沒錯，這就是別扭呢。

    …………

    太子爺和大阿哥進宮去了。沈如是被領(lǐng)到大理寺好吃好喝好招待。

    一般的小毛賊都是押到京兆尹那里。惡劣案件是送到刑部。沈如是這屬于轟動全朝的大案，還疑似與天地會相關(guān)，于是送到了高端洋氣上檔次的大理寺。

    白面三角胡欽差只覺得天也藍來草也綠。這趟差事總算可以交待出去。這人特地對接替的大理寺辦事人員囑咐了太子爺與沈太醫(yī)關(guān)系密切的若干事宜。加上自己臆想的天地會之類，一大堆有的沒的。直把對方也嚇出了兔子模樣，才覺得心曠神怡。

    跟著太子回來的侍衛(wèi)，大多各有去處。此時見宮中沒有傳喚，也迫不及待散了去。只剩下二十幾個特殊來歷的不好安置。林庭就在其中。

    那白面三角胡想了一想，覺得眼看著太子和大阿哥也已經(jīng)交好。這豈不是一個完美的結(jié)交這兩位皇子的機會。就自告奮勇，邀這些人去他家住。

    林庭眉毛皺了又皺。終于開口推辭了。她對于那白面三角胡沒有惡感?？墒撬摇@一位，可是林庭上輩子老公的親哥！

    ☆、124歸來天子明堂

    沈如是自從被押了上路。就堅定地的把自己那兩根毛剃了去。還是大清內(nèi)的剃頭師傅手藝嫻熟啊。滄州知府找來的這位不僅刀法老道，而且口風(fēng)緊啊?？匆娞訝斣陉犖槔镫S身帶了個不男不女,似男似女,身穿女裝非得剔男頭的。也什么都沒問。沈如是挺滿意。

    胤礽和胤褆兄弟兩個,多的是滄州知府之類的人奉承。當(dāng)天晚上,直隸總督布政使之類的人物也聞風(fēng)趕到。觥籌交錯那叫一個忙亂?；蛘呤撬麄儍蓚€對沈如是的半光頭模樣更熟悉，后幾天見了居然沒想起哪兒不對來。這事情便半混了過去。只林庭生了一宿氣。好好一個女孩子,又把自己弄成爺們兒了。

    那伊爾根覺羅氏家的，白面三角臉的欽差,哪里直到這一番曲折。他只看見,太子爺和大阿哥從海外歸來，船上就只有林庭這么一個女眷。這是什么節(jié)奏！欽差哪敢慢待了。他拐著彎兒問林庭——夫人——是歇息在大阿哥府上,還是太子外宅。結(jié)果被林庭一并回絕了。再一聽連自家府上人家都不去。無奈之下就只好分了兩個手下,護送這位說不得的女眷到某大型客棧去。雖然想不通這是怎么回事兒,可是大人物的事情，別摻和！

    林庭對這個安排挺滿意。安頓下來，就一邊想著用什么方式回索額圖府上看看，見見父母姐妹。一邊加派人手打聽沈如是消息。

    …………

    沈如是一連十幾天沒消息。

    這不是故意搞心理戰(zhàn)什么的……而是朝堂上太忙。忙得都沒有人提起這個茬來。

    太子和大阿哥帶回來不少當(dāng)討論的內(nèi)容。還有二十多個移民來的黃毛包衣提供了大家對于人口問題的新思路。更不用說前面才結(jié)束的葛爾丹大戰(zhàn)，對于蒙古的其他部落，什么人拉攏什么人恐嚇，這里面還有極多內(nèi)涵。再有火器這般強力，日后朝廷怎樣控制。更是千頭萬緒。偏偏每一條都輕忽不得。

    和這些問題相比，沈如是已經(jīng)被捉回來。那么什么時候?qū)彛@就并不急切了。

    林庭在外面著急。沈如是倒日夜好吃好喝的。大理寺的人并不為難她。沈如是住了個條件不錯的單間兒，甚至還托人把她從西方帶回來的病歷手稿帶了進來。有空的時候就整理。時而還擺開攤子給大理寺上下官員及家屬看病。人緣相當(dāng)好。除了生活軌跡過宅，并不怎么出門運動曬太陽之外，簡直活得滋潤。

    …………

    其實，沈如是問題，并不是沒有討論。卻不是在政事堂。而是在整個朝廷的最高層之間。玄燁皇帝和他兩個最大的兒子們，曾經(jīng)討論過一次。

    玄燁當(dāng)時都詫異了：“他把你綁出去，你居然不記恨他。還為他求情？！”

    大阿哥胤褆梗著脖子：“技不如人兒子承認(rèn)。當(dāng)時是兒子失了謹(jǐn)慎，如果現(xiàn)在再來一次，才不會那樣呢！”

    玄燁無話可說。這兒子難道還想被綁一次？心里暗罵，西方都是什么水土，好生生的兒子都傻了。

    太子爺在旁邊敲著小邊鼓：“沈如是其人確實醫(yī)術(shù)出眾。在西方曾經(jīng)頗得當(dāng)?shù)匦鞯男湃巍Ｉ踔吝€救了那國王的性命。對于路邊的普通人，沈如是也能相救。兒子以為此人心性純善，醫(yī)術(shù)高超。也算是可用之才——殺了可喜吶！”

    玄燁本來還不當(dāng)一回事兒的聽著。綁架案件已經(jīng)過去了將近兩年。說來他也氣過那陣子了。并不是一定得讓沈如是死的?？墒且宦犨@兩個兒子爭相為那小醫(yī)生說好話……

    玄燁瞇了瞇眼睛，目光中隱去了幾分殺意。沈如是此人有蠱惑之才，更兼得膽大包天。這兩個從小對著干的兄弟，居然都看他不錯？！假以時日，這就是有一個易牙之類的佞臣吶！

    不得不除！

    他心中這樣想，口中卻未置可否。冷冷的“嗯”了一聲。道：“既然這樣，朕還得見一見這沈如是了?！?/br>
    話雖如此，這事情卻拖了下去。

    …………

    沈如是忙著宅。太子胤礽和大阿哥胤褆忙著跟自家爹親近，拉攏舊部，發(fā)展新手下之類。林庭在屋子里悶了數(shù)天，只覺得納悶從前幾十年都是如何過的！

    靜極思動。林庭不能出門去拋頭露面。就干脆住在客棧里，把從西方帶回的翻譯諸稿一整理，送到小書肆去了。署名還是人家原作者的名兒。只添了一行“譯者”，名號林庭。

    這些翻譯是什么書呢？林庭興趣所致，那大半，都是言情。

    類似某平民女子，遇到某貴族男子，天雷地火，一見鐘情。后來有情人成了眷屬，生兒育女七八十個之類的故事。大部分都是這個類型的。還有小半是騎士為了某美女打了幾十年仗的抒情詩。

    這書稿一經(jīng)推出，頓時震驚了京城。

    作者有話要說：半章，后面補

    ☆、125沈如是的優(yōu)點

    林庭也發(fā)現(xiàn)這事情弄大了?？墒?這事兒雖然源頭在她,后面的發(fā)展卻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還好知道“林庭”是哪位的有限。不過值此太子與大阿哥才回京的時候,據(jù)說來源于西方的翻譯言情——這是誰寫的,真的很難猜么？

    林庭用上輩子的政治素養(yǎng)分析了一下，只覺得自己如今智商堪憂?？墒请[約又覺得某種爽快是怎么回事？或者是見識了西方那一夫一妻無妾室。男找情婦女也能找情夫——這樣的婚姻制度后,實在想抒發(fā)些什么東西。令那些同原先自己一樣深藏閨中的姐妹知道，除了“相敬如賓”，這世上，原也有如山崩地裂火海熔巖一般的夫妻之情呢。

    這事情做得，非有意，非無意。或者是在有意無意之間了。

    …………

    玄燁本來想找個機會見一見那狂徒沈如是,然后弄死了事。這么大的罪過,難道弄死他還委屈了不成？結(jié)果手下給他念島國女王并法蘭西國主送來的國書，前者還真提了一句這狗膽包天的野大夫。

    理藩院進行翻譯工作的官員，心中有點納罕。錯別字？不是錯別字？這女王稱呼沈大夫怎么用的是“她”而不是“他”呢。番邦文字這性別是區(qū)分開的。這一點與大清不同。這位官員口頭上給玄燁口述著，心中就嘀咕。該不該跟皇上說一聲呢？

    結(jié)果旁邊的太子挺委婉的插話了。這是給玄燁解釋——“沈如是和女王夫家的弟弟關(guān)系不錯。做了將近一年的女王醫(yī)生，而且臨行時女王曾經(jīng)挽留過的……”

    那官員就沒空插話了。他心里也忘了這回事兒，徑自驚詫：大清就是太醫(yī)，出海居然還是太醫(yī)……沈大夫的醫(yī)術(shù)當(dāng)真這么好？

    玄燁倒為難了。墻里開花墻外香。大清雖然不怎么看得上番邦蠻夷?？墒欠罱吡澷p的東西，你一點面子沒給就處理掉。這也有點過分了。他揮揮手讓人都退下，心里也有點匪夷所思。據(jù)太醫(yī)院的掌院說，沈如是資質(zhì)雖然不錯，可是年歲還小，醫(yī)術(shù)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兒。平均水平而已啊。怎么被國主寫在國書里贊揚。是番邦人沒見過世面還是怎么的！

    …………

    太醫(yī)院里也正有人議論這問題呢。

    太醫(yī)院這個地方，大家都比較謙沖。雖然也在乎名號，可也不是特別在乎。誰幾斤幾兩，伸伸手就看出來了。

    水平淺的只能照書本抄寫兩個成方。水平中等的三只指頭能看出來你從小得過什么大病，每個病是哪年得的，什么時候好。甚至能詳細(xì)到節(jié)氣！水平最高深的，那是國家都相當(dāng)重視的人才。他們已經(jīng)不用給人看病了。他們能從大規(guī)模人群的脈診，推出三五年內(nèi)，什么時候有大災(zāi)大疫。這是傳說中“五運六氣”的內(nèi)容。這種水平的醫(yī)生，一代也只有一兩個。

    這么一目了然的事情，用得著爭么！你就是靠著三表舅五大爺同宗同鄉(xiāng)得了高官，又能怎么樣。難道誰還不知道你的水平怎么樣！

    這里面，沈如是原先只是中等水平啊。這一點就是吏部的人，也沒有這些太醫(yī)院同僚了解沈如是。雖然對于民間大夫來說，假假也能稱“神醫(yī)”了。可是在太醫(yī)院里……真是未必能排進前十去。藏龍臥虎啊。

    這會兒沈如是在番邦是“第一神醫(yī)”的事兒，隨著跟太子，大阿哥回來的那些侍衛(wèi)的口，也逐漸傳播開來了。別的地方還好，太醫(yī)院那是人人心潮澎湃啊。

    沈如是都是第一神醫(yī)？我去了，豈不是千古第一？連太醫(yī)院的掌院都在暗地里思忖，是不是什么時候也出個海，混個金光閃閃的名號回來！

    …………

    玄燁作為一個皇帝，本質(zhì)工作，就是看人了。他不了解沈如是醫(yī)術(shù)，也不用了解這個。當(dāng)老大的自有獨特的水準(zhǔn)去觀察，每個人什么資質(zhì)什么性子，適合——怎么用。

    玄燁他翹著二郎腿坐在乾清宮。推開一沓折子，弄了點味道奇大的旱煙點上，一邊吞云吐霧，一邊卻在心里捉摸。

    這事情兜來兜去，又兜到這狂徒身上了。這沈如是，屬于哪一類人才呢！

    沈如是就是個醫(yī)生。按類，屬于“百工”。據(jù)說這是個醫(yī)術(shù)相當(dāng)出眾的……不管這說法又多少水分。至少是個有用的。

    世上當(dāng)老大的，手下有用的人，少，也不少。用法更各自有異。

    漢高祖說：“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他死后不久，各諸侯國和京城一場大戰(zhàn)。

    曹丞相說：“不忠不孝不要緊，有才能就行?！彼抉R昭笑而不語，請曹家人把皇帝寶座禪讓了。

    挺危險的是不是！后世的老大們，大多對于人才存了相當(dāng)意義上的警惕。甚至與曹丞相截然相反的看法成了主流：有沒有才能無所謂，忠孝就好！

    玄燁的思想一直挺主流。按平常來說，恃才放曠的家伙說砍就砍了。至少也得打發(fā)到寧古塔什么的，眼不見心不煩?？墒谴藭r大家都說沈如是好，他堅持砍了——這倒不是好不好跟誰交待的問題——玄燁他既不怕島國女王，更不會怕他自己的兩個兒子。只是這么一來，豈不是，顯得自己有眼無珠？

    別人都能用的人才，偏偏自己看不出好來？！

    怎么可能！

    咱可是最有品味的人了！連古往今來多少明君賢臣都看不上的品味吶！

    玄燁從小不服輸。這會兒就跟自己別住了。沈如是哪兒好？怎么想不出來呢！

    醫(yī)術(shù)好！醫(yī)生多了去了。就算他神醫(yī)，這也就那么一技之長啊。

    文才武功，琴棋書畫都沒聽說沈如是由什么建樹啊。對了他還沒娶親，這倒在朝廷官員里特殊點，歲數(shù)小?？墒潜境y道沒有神童么！跟治國安邦寫策論的神童比起來，你個就會抓方子煮藥湯的，算什么??！

    沈如是……還有什么優(yōu)點？玄燁把煙鍋在御案上磕了下，換了換兩條腿的上下，又?jǐn)[做二郎腿模樣，開始放空了想。不能不想！這已經(jīng)不是沈如是狂徒是否罪大惡極該弄死的小事情了。而是本皇帝愛新覺羅玄燁，是否具有識人之明的嚴(yán)肅課題——我難道還比不上我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