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程以貴憤懣道:“楚哥兒,這你也能忍?” 盛言楚暗自搖頭,程以貴見狀只好松開拳頭,他知道他這個小表弟并不是個忍氣吞聲的小子,既然表弟讓他別沖動,那他就靜看著。 “怎么?”辛華池見屋里的人都站在他側(cè),滿足的昂首,趾高氣揚道:“你莫不是還要我三請四請請你離開?” “不敢?!笔⒀猿心S袠拥墓笆帧?/br> 辛華池很滿意盛言楚卑躬小意的姿態(tài),正準備再給盛言楚一擊時,盛言楚突然含笑的走到中堂處。 “幾位兄長左一句商賈低賤,又一句商戶狡詐,敢問幾位哥哥們有誰知道我家是做什么買賣的?” 一句話問倒一片人,見辛華池面色不虞且吞吐,盛言楚掰著小手指指著屋里一排書籍,糯糯開口:“書中說大丈夫要謹言慎行,兄長們都不知道我家是做什么的,就一棍子將我打倒是否太無理取鬧?” 辛華池眼神略顯飄忽:“我哪里冤枉你了,你敢說你家沒有從我們莊戶人家手里掠走銀錢?” 盛言楚真想爆出口罵一句放你娘的狗屁,你都不認識我就敢胡咧咧?老盛家是買胭脂水粉的,你丫買了嗎! 可意識到這里是古代,這里是私塾,且他不是上輩子那個成年人,便忍著怒氣,不動聲色道:“我比兄長小,卻也明白一個道理——銀貨兩訖互不相欠,你從鋪子里拿走東西,我收錢有問題嗎?” “你!” 辛華池本只想借機趕走一個來康夫子這拜師的人罷了,挑來挑去覺得盛言楚人小最好欺負,沒想到竟是個牙尖嘴利的。 見幾個年長的男人表情難堪扭曲,盛言楚不可捉摸的微笑:“幾位兄長一時失言也沒什么,還望日后在夫子這,幾位兄長能厚愛我,我年歲小,若有做的不好的,兄長們只管說?!?/br> 盛言楚的卑謙好態(tài)度引得眾人更難為情了,紛紛離座拱手羞愧說道:“哪里哪里?!?/br> 啃果子的祝永章哈哈拍手叫好,還隔空拋給盛言楚一個紅彤彤的果子,笑贊盛言楚是個口齒伶俐的好兒郎。 盛言楚接過果子,只這一眼他愣住了,祝永章給他的果子竟是罕見的褐紅色荔枝,荔枝皮坑洼有致,果味香甜透明,好聞極了。 這邊,辛華池青筋暴起,扯住盛言楚的衣裳,不依不饒的嗆聲:“你不愧是商人后代,小小年紀就如此好行小慧籠絡(luò)人心,怪不得世人說商人家里規(guī)矩混沌,倫理破壞,自古商人是下三濫的說法可不是空xue來風(fēng),哼,使著我等莊戶人家的辛苦銀,竟還這般恬不知恥……” 盛言楚身材矮小,被辛華池這么一拽險些跌倒,程以貴見狀,用力的擰過盛言楚的胳膊將人護在懷里,厲聲呵斥道:“楚哥兒又沒惹你,你作甚要為難他?他家是商戶起家的沒錯,可他一不偷二不搶的,哪兒礙著你了?” 辛華池怒甩衣袖,大聲道:“如何沒礙著?夫子每年收學(xué)生的人數(shù)有限,他一個低賤下作之人進來摻一腳,那我們豈不是憑白少了名額?” 盛言楚攏了攏抓皺的衣衫,難得小臉緊繃著,惱道:“你既跟我掰扯商戶,我且問你,你家每年交稅多少?” 辛華池噎住,盛言楚滿目怒意,道:“一人才一百五十紋而已,你可知我家要交多少?三倍不止,你怎么不算算這個?再有,你怕我占了你的名額,呵,我看你比我大好幾歲,我問你,我去年,乃至前年不被準許科考的時候,你怎么沒有進到夫子的私塾讀書?那時可沒有像我這樣的商戶子攔著不讓你讀書!” 一口氣說完后,盛言楚氣鼓鼓的坐回位子,而辛華池則被罵的羞慚低頭握拳。 屋子里氣氛異常詭異,就連愛搗亂的祝永章都被盛言楚一番話激得忘了吃果子。 “你果真長了一副能言善道的嘴!”辛華池破口大罵,“今日我算是見識到了你們商人的狡辯!” 盛言楚不遑多讓,厚著臉皮拱手應(yīng)下:“兄長如此高看我,小子惶恐?!?/br> “你惶恐?”辛華池不顧身邊人的勸阻,譏笑連連,“你惶恐什么?你今日便是入了夫子的眼又如何?我倒要看你在這仕途路上能走多遠,別一會的功夫就嫌讀書沒你家掙錢輕松而灰溜溜的跑回家找娘?!?/br> “不牢兄長cao心?!笔⒀猿洳环恋牡?,“兄長既有心思關(guān)心我,不若多掂量掂量自身,年年來夫子這求學(xué)卻連學(xué)堂門檻都邁不進去,小子倒是真心堪憂兄長的前程。” “你!”辛華池面紅耳赤的豎起手指。 盛言楚懶得再廢口舌,不去理睬辛華池的挑釁,默默的退回位子正襟危坐。 這時,身后一陣響動。 眾人皆疑惑的抬頭去看,只見一白胡子黑臉老漢扶著門框撲哧笑得前仰后合。 祝永章率先開口,搖搖晃晃的跑過去扒拉老漢的腿:“叔父~” 盛言楚和程以貴趕忙起身,拱手團團拜倒,眾人朗聲而喊:“夫子好?!?/br> 康夫子拎著祝永章站好,指著盛言楚,贊道:“辛家兒郎說你小子滿舌生花,倒沒有半點說錯?!?/br> 盛言楚羞赧一笑,還沒說話呢,就見辛華池大快人心的切了一聲,康夫子臉黑如鍋,恨聲道:“你小子讀了這么年的書,非要老夫拎著你耳提面命什么叫滿舌生花才好么?商賈之家有好有壞,你是讀書人,怎好一上來就針對人家?以你之言,商賈之輩均是詭詐刻薄之人,那當(dāng)今最大的皇商金家呢?” “南疆戰(zhàn)事中,若非有皇商金家鞍前馬后預(yù)備糧草軍需,南疆百姓能過上安定日子嗎?” 康夫子重重的拍響桌子,氣得胸膛一起一伏:“你那番酸話將金家滿族心血置于何地,又將朝廷商戶恩科圣旨置于何地?這里還好是老夫的私塾,若是擱在外頭,擱在京城,不說金家人要找你算賬,怕是周邊商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你給湮了。” “夫子,夫子……”辛華池這才意識到他口無遮攔帶來的后果,滿臉驚恐,“夫子,學(xué)生知錯了……學(xué)生不過是跟盛家哥兒玩笑幾句罷了……并非藐視皇恩……” 康夫子凝視著辛華池?zé)o知的面孔,疲憊的擺擺手:“你去吧……” 辛華池慌了,撲通跪地求饒:“夫子別趕小子,小子自當(dāng)改錯,求夫子收了學(xué)生吧,求夫子……” 頭著地磕的尤為響,不一會兒就破了皮。 康夫子走開幾步,鏗聲道:“這條街上又不止老夫一家私塾,且你上康家求學(xué)又不是頭一回,該知道老夫的脾氣,老夫說了不收你,那就絕無再商量的余地?!?/br> 辛華池一臉灰敗,突然一股氣上頭,霍的站起身后,連告辭的話都省了,怨恨十足的跑出拜師房。 周圍有人不忍,欲上前求情,康夫子悠哉堵口:“若你們當(dāng)中有誰覺得老夫說話不留情面的,只管隨他一道離開?!?/br> 這話一出,屋子靜了下來,幾人腳步一頓又坐了回去。 康夫子雖名聲不好,肩上背過罪名,可人家是同進士出身啊,比廖夫子學(xué)問好就算了,束脩收的也低,最主要的事日后外人問起師長時,他們能拿出康夫子進士名頭說道一二,屆時臉上也有光。 盛言楚和程以貴相視一眼,均提了口氣等著康夫子問話。 誰知,康夫子卻讓人抬出屏風(fēng)將幾人隔開,又交代書童給每人發(fā)了張考卷。 盛言楚被分到了屏風(fēng)右側(cè)小桌前,望著黃紙上的題目,盛言楚頭疼不已。 因著上輩子史學(xué)研究生的好處,他的確能看懂繁體字,但看懂不代表會寫,會寫不代表能寫好,何況他長這么大從來沒使過毛筆字,如今好端端的讓他寫大字,這不是揭他的短嗎? 他偷偷看隔壁貴表哥,卻發(fā)現(xiàn)貴表哥的考卷和他的截然不同,他的是寫大字,瞧貴表哥執(zhí)筆流暢嘴里嘟囔的樣子,似乎是默寫文章。 盛言楚不禁苦笑,看來康夫子挺前衛(wèi)的嘛,還知道照顧他年幼來個因材施教。 第8章 康家私塾走出過新科狀元!…… 過了兩炷香后,大家的考卷都被收了上去。 盛言楚擦了擦手心冒出的冷汗,覷見康夫子一雙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厲眼打眾多考卷中一掃而過,卻在一張碩大的字卷前楞了幾息,盛言楚登時緊張的呼吸只進不出。 康夫子一目十行,也不提筆修改考卷,看完后大手往黃紙上一按,瞥一眼眾人,威嚴開口:“老夫私塾的考校一向不刁難人,但并非是你們想進來就能進來,你們的學(xué)識品行老夫得把關(guān),康家私塾前些年收學(xué)生并非全是走科舉的,你們來時應(yīng)該也有打聽過?!?/br> 坐在中間的一個二十來歲的男人起身拱手,恭敬道:“夫子,我娘家小舅子從前就在夫子這學(xué)算數(shù),如今已經(jīng)成了郡城酒樓的賬房先生,他有那般造化,多虧了夫子的栽培?!?/br> 康夫子頷首擺手讓其坐下,睨了眼底下幾個稚嫩的面孔,沉吟道:“有些話老夫說在前頭,老夫這人不愿教未開蒙的稚子,至于原因,你們無須打聽,這是老夫的私事。” 坐在前排一少年拍馬屁,朗聲道:“您是朝廷同進士出身,又是登過金榜上過大殿的先生,讓您回鄉(xiāng)教開蒙,宛如牛刀割雞?!?/br> “就是,”底下一陣附和,“夫子滿腹經(jīng)綸學(xué)富五車,若是拿來看管小兒,實屬屈才?!?/br> “回夫子,我等知曉康家私塾的規(guī)矩,特意在家中開了蒙等了兩年后才過來的,還望夫子能收了學(xué)生,學(xué)生必當(dāng)楊雀銜環(huán)……” 都是讀過書的人,一個賽一個嘴甜,拜師房頓時熱鬧起來,一下成了諸位學(xué)子們聊表誓言的場所。 盛言楚不甘示弱,勇敢的站起來,就差舉手發(fā)誓了,鄭重其事的推薦自己:“夫子,學(xué)生亦是,學(xué)生今朝一心只想科考興家,雖如今的學(xué)識比不過兄長們,但學(xué)生愿意去學(xué),學(xué)生家中雖是商戶,但學(xué)生不怕苦不怕累,三百千字字皆熟……” 偌大的拜師房里,盛言楚清脆的童音壓過了好些人,不消一會,屋里只回蕩著盛言楚厚著臉皮小嘴叭叭夸贊自己的話語。 盛言楚生的乖嫩,又故意擺出大人認真的模樣,一番言論舉止惹得屋里眾人笑聲不斷。 因有辛華池的小插曲,大家都不敢再小覷盛言楚這個才過七歲的娃,待盛言楚口齒清晰的說完一大段話后,旁邊一個十二三的少年起身朝盛言楚鞠了一躬。 盛言楚心鼓如雷,忙回了一禮。 康夫子認得這少年,視線意味深長的從盛言楚身上挪開,笑問少年:“雅之可是覺得這小子眼熟?” 俞雅之沖盛言楚一笑,轉(zhuǎn)向康夫子:“正是呢,不知夫子可還記得學(xué)生家兄?” 康夫子捻了捻短須,眼中頗有滿意之色:“當(dāng)然記得,當(dāng)年你兄長和盛家哥兒一般大,三百千愣是一個不會,還大言不慚的說他將來要考金榜狀元……” 俞雅之尷尬的摸摸鼻子:“兄長是太想進康家私塾罷了,何況兄長并沒有夸大,在夫子多年教導(dǎo)下終歸有了好前程?!?/br> 說到這,俞雅之眉眼展開,笑著從懷中取出一張喜帖。 “夫子,這是家兄特意囑托小子送給您的?!?/br> 盛言楚抻長脖子看,程以貴個頭高看得清楚,小聲道:“是喜帖,我約莫瞧著上面印有‘桃乾鎮(zhèn)俞庚’幾字?!?/br> “俞庚?”盛言楚撇嘴呢喃,“這名字我怎么聽得好耳熟?” 首座上,康夫子接過喜帖,看完喜帖后眼色一亮,喜道:“前有金榜題名,后有洞房花燭,庚小子著實好福氣啊,竟娶了臨朔郡功曹家大人的女兒!” 一說金榜題名,盛言楚終于想了起來,吸了口氣遲疑道:“夫子口中的庚小子說的莫非是新科狀元俞庚?” “狀元俞庚?” “我的天,俞狀元竟是夫子的學(xué)生?” “夫子不是說在此之前收的學(xué)生大多不走科舉的嗎?” “是啊,為何我等沒聽說過夫子手中教出過狀元?” “哼,我就說康夫子比鎮(zhèn)西的廖家好?!?/br> “可不就是嗎,村里好幾家小子非要多花冤枉銀去廖家私塾,若是他們知道康夫子教出了狀元之才,怕是腸子都要悔青?!?/br> …… 議論聲中,程以貴敲敲盛言楚的肩膀,眨眼戲謔:“你家那老貨還賃馬車去廖家擺臉子,嘿嘿,這回狀元消息傳出去,康家私塾的門檻定要被踩斷。” 盛言楚嘴角浮起一抹看戲的笑容,說實話,他確實很想看他爺以及老盛家其他人知曉這件事后會作何形容。 學(xué)子們嘰嘰喳喳如窗外的麻雀,擾得康夫子煩躁,隨身攜帶的戒尺往桌上猛地一摔,四周頓時萬籟俱靜。 康夫子黑臉上不復(fù)笑容,斜挑了一眼話茬頭頭盛言楚,淡淡道:“俞庚是老夫多年前破例收的學(xué)生,昔年他的近況就跟盛家哥兒一樣,大字臨得像鬼畫符……” 被當(dāng)眾點名的盛言楚羞愧的低下頭,周圍哄笑成團,有幾個年長的男子替盛言楚開脫,笑說盛言楚才七歲,能熟懂三百千已然了不得。 祝永章這娃滿屋子跑,如毛茸茸的兔子一般拱到盛言楚坐邊,吵著要跟未來的小盛狀元做一桌。 康夫子嘴角輕微的上揚一下,很快復(fù)平:“俞庚遺憾在幼年沒及時讀書,如果他跟你們一樣早早的下學(xué)堂,說不定他榮登金榜的年歲還要往前挪一挪?!?/br> 盛言楚聽得稀里糊涂,祝永章吐出一顆荔枝核,悄聲道:“俞家哥哥我認識,他是庶子出生,是雅之哥哥的堂兄,小的時候在嫡母手下討活,一直沒機會入學(xué),后來求了我叔父三天三夜……嗯,說來也是巧了,俞家哥哥跟你一樣,三百千都不是先生教的?!?/br> 難得有跟他同齡的人,盛言楚豎著耳朵聽,邊回應(yīng):“三百千我是跟著娘家舅舅以及家中老族長學(xué)的。” “如此說來你和俞家哥哥還是有區(qū)別?!弊S勒碌溃坝峒腋绺缡琼斨漳傅箅y的危險跑到族中學(xué)堂窗下偷學(xué)的,學(xué)了半年不到就被我叔父收了。” 盛言楚驚訝張口,祝永章摸摸屁股,心有余悸道:“聽說后來這事捅到了俞家嫡母那,俞家哥哥受了好一頓打呢,不過現(xiàn)在好了,俞家哥哥成了狀元,又娶了高門嫂嫂,那嫡母如今只有求俞家哥哥的份,斷沒有再禍害他的機會?!?/br> 盛言楚暗暗將俞庚的身世和遭遇記在心中,警戒自己切莫驕傲,這世上有的是比他聰慧的人,他能短時間弄懂三百千,拖的是上輩子的福,而俞庚不一樣,人家才是正兒八經(jīng)的有才之人。 “夫子對外為何不說他教了俞狀元?”程以貴腦袋湊過來,“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此事若是傳揚出去,誰還去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