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盛言楚不太想跟常韶先搭腔,隨手將不知何時丟到他肩上的荷包拿下來,對著二樓鞠躬拱了拱,哀求道:“jiejie們還請手下留情,這些閨中之物就留給常兄等俊俏兒郎吧,小子翻了年才十歲,眼下實在受不起jiejie們的厚愛。” 就在剛才,貴表哥將茶館丟手絹荷包砸學(xué)子的風(fēng)俗說給他聽了,聽完后他不由滿臉黑線。 他只聽說過京城榜下捉婿,卻從未聽過茶館相學(xué)子的說法。 不過細想覺得這也沒什么好驚訝的。 二樓的姑娘們家室并不算特好,頂多是縣城稍微富貴人家的小姐,這等身份尷尬的很,廩生秀才覺得這些姑娘身份過低,自認為還能在科舉道上往上爬一爬,所以一般秀才幾乎都看不上這類小康家庭走出來的碧玉,唯恐入了京城有更好的小姐看中自己,屆時不好應(yīng)付家中妻子。 久而久之,姑娘們便自降身價開始找童生,可童生并不多,且好多出來考童生的讀書人又多已經(jīng)娶妻,不得已,姑娘們只好再降一成,來一個考前培養(yǎng)。 考前培養(yǎng)很通俗易懂,每每縣試開考前,靜綏縣最大的茶館都會空出一夜招待城中的考生來飲茶,然后再去家中有待嫁女的人家遞帖子,到時候姑娘們在樓上觀望,見到合眼的便拿荷包砸,如此引得學(xué)子抬頭看過來,兩人若都有意,姑娘的家人便偷偷摸摸讓茶館的小廝喊學(xué)子上樓。 你要問上樓干嘛? 相看吶,當然了,不會一上來就說我要把女兒嫁給你,而是先考究學(xué)子的品行與學(xué)識。 這些人家執(zhí)著找讀書人可不就是為了日后能沾一沾女婿的光嘛,所以學(xué)子能否娶得美嬌娘端看肚子里有沒有墨水。 若覺得學(xué)子有投資的潛質(zhì),那些人家會立馬提出婚嫁一說。 - 這邊,康夫子早早讓小廝定了雅座,三人坐下時康夫子還未過來,盛言楚覺得他穿四件衣裳還是有些冷,便喊小二趕緊送一壺?zé)釤岬牟杷^來。 喝了暖暖的甜茶之后,盛言楚終于緩過神。 “楚哥兒,你說那些清高讀書人怎么就愿意娶……” 說著,程以貴下巴往憑欄處抬了抬,皺眉小聲道,“不是我說話難聽,那些姑娘忒沒矜持,剛才有兩個膽大的直接躥下樓拉著漣兄不放,呵,把我嚇一大跳?!?/br> 盛言楚不動聲色的覷了眼還在跟姑娘們眉目傳情的陸漣,心頭一盤,坐過來跟程以貴咬耳朵。 “漣兄長家境是不是不太好?” 程以貴不可置否的點頭:“比你我家還差,聽說他爹娘刻薄,之前許給漣兄的童養(yǎng)媳愣生生讓二老蹉跎的不成樣,去年好像退了婚。” “難怪?!?/br> 眼睜睜見陸漣被小二請到了對面包廂,盛言楚低了頭道,“我還納悶漣兄長寧愿受凍也不肯添件厚實的衣裳,原來他今夜是來相姑娘來了,他家窮,如今有富貴的商人之女肯委身于他,左右他家里不會反對的,你瞧見沒,漣兄長衣服上繡的竹葉應(yīng)該是出自他娘之手,我料想今晚的事他們陸家恐怕早就有了打算?!?/br> 比方說在縣試之前趕走了家中的童養(yǎng)媳。 “這,這未免太過分了?!?/br> 程以貴聽不下去了,虎著臉道,“漣兄不是愛色之人,他咋能因為驚鴻一瞥就娶了人家?何況…何況憑欄邊的姑娘盡是一些歪瓜裂棗,我打量著沒兩個能入眼的,我一個粗漢都嫌棄,漣兄怎會同……” ‘意’字還沒說出口,對面包廂的珠玉簾子動了動,走出來的陸漣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似乎很滿意這樁婚事。 “看到?jīng)]?”盛言楚用力拉程以貴坐好,悠悠道:“漣兄長家貧,他若想繼續(xù)走科舉,就必須找一個富貴的岳丈才行,至于女子姝色的好與壞,漣兄長根本就沒放心上?!?/br> 日后不是還能納美妾嗎? 程以貴不服氣:“即便漣兄不愛美色,可里邊那位小姐長的實在……” 對女子的容顏指手畫腳有失讀書人的風(fēng)度,程以貴‘實在’了半天也說不出下文,磕巴了良久后悻悻的坐回位子。 陸漣信步走了過來,腰間的金絲線纏繞的荷包隨著步伐微微搖擺。 盛言楚撥弄茶盞的手腕頓了一下,旋即笑開。 看來那戶人家很看好陸漣,竟然當場許了定親信物。 “漣兄長,”盛言楚忙笑著起身拱手,頑皮的眨眼,“再過不久小子是不是要多一位漣嫂子了?” 陸漣眉開眼笑,按著盛言楚坐下,強壓著喜色極不好意思的點點頭。 “她是縣里布商的女兒,”陸漣聲音里掩蓋不住欣喜,道,“她家許諾成親后送我去縣學(xué)讀書……” 見盛言楚一副了然的姿態(tài),陸漣馬上解釋:“楚哥兒可別誤會,我這不是入贅?!?/br> “我們懂…”盛言楚和程以貴相視一笑。 三人又說了一會話,不一會兒,康夫子過來了,康夫子做過官,又是三甲玉殿傳臚同進士出身,所以康夫子人一進茶館,立馬有別家私塾的夫子帶著學(xué)子過來問好。 以茶代酒推杯換盞三巡后,各大私塾的人逐漸將高捧的帽子往盛言楚頭上戴。 尤其是之前想甩盛言楚出去的常韶先一改之前的蔑視,圍著盛言楚左一句‘楚哥兒好’,又一句‘楚哥兒好’,直逗的盛言楚和程以貴回到客棧后肚子還抽抽泛疼。 約莫二更天(9-11點)的時候,客棧走廊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盛言楚忙擱下筆從小公寓里出來,推推床上睡得香甜的程以貴。 “表哥,醒醒,快醒醒……” 拱在暖被窩里的程以貴瞇著眼,掙扎的揉揉臉,呢喃道:“咋了楚哥兒?” 扭捏了半天才睜開眼,待雙目對上衣裳整齊的盛言楚時,程以貴心虛的坐起來,望著矮桌上還沒收起來的書本,訕訕道:“楚哥兒還沒睡啊,還在溫書?” 盛言楚點點頭,從茶館回來后他嫌客棧太冷,便等貴表哥睡了后偷偷溜進小公寓里泡了個熱水澡,小公寓有空調(diào),他覺得暖和就索性在小公寓的沙發(fā)上復(fù)習(xí)起功課來,直到外頭忽然傳來腳步聲,而且那腳步聲越來越頻繁,聲音也越來越大,他擔(dān)心外頭出事,就把貴表哥喊醒了。 “外頭在鬧什么呢?”程以貴也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 每逢科考,客棧里總會溜進一些扒手,所以聽到聲音后,程以貴下意識的去翻藏在枕頭底下的錢袋子。 “沒少啊。”程以貴數(shù)了又數(shù)。 “不是扒手。”盛言楚悄悄推開門,留了一個小縫往外探看。 “楚哥兒,看到什么沒有?”程以貴緊張兮兮的抱住床頭柱,捏著嗓子輕喊,“不會是歹人吧?我的親娘嘞,這時候要是躥進來咱們?nèi)绾巫员??蒼天在上,還請保佑我和楚哥兒平安順遂……” 祈禱的話還沒說完,盛言楚‘啪’的一聲打開了房門。 “楚哥兒!”程以貴臉霎時變白。 盛言楚定定的立在門前,大敞的門,這時一道人影打門前跑過,身邊披著寬松的外袍,捂著肚子踉蹌著腳步。 “剛過去的是不是常韶先?”程以貴松開柱子跳下床,探頭望著走廊上跑來跑去的學(xué)子們,不解道,“他們這是……吃壞了肚子?” 盛言楚想了想,道:“哪里是吃壞了肚子,還不是因為在茶館里穿的少受了寒,茶館四周窗戶大開,他們又穿的那般少,吃了茶后肚子不疼才怪?!?/br> 一陣刺骨的夜風(fēng)呼嘯而來,程以貴凍的直抖肩膀,將門合上后,笑道:“還好你我穿的嚴實,不然折騰半宿,豈不耽誤了明天的考試?” 盛言楚轉(zhuǎn)身從書箱里拿出幾個藥包,防患于未然,道:“你我也別松懈,我瞧著這兩天氣溫驟降,怕是有一場倒春寒要來臨,這不,我讓人買了些藥,等會讓小二幫咱們煎了,喝下去暖暖身子也好?!?/br> “還是楚哥兒想的周到?!背桃再F點頭,“經(jīng)他們這一鬧騰,明日醫(yī)館的傷寒藥怕是要賣斷,還好你提前買了。給我吧,我下樓找小二的來煎,你趕緊泡泡腳睡下,別再看書了,小心明早睡過了頭?!?/br> 盛言楚乖巧的應(yīng)下,兄弟兩喝了預(yù)防受涼的藥后就去榻上睡下了,這一覺睡的格外舒坦,天色朦朧時讀書人的生物鐘自然響起,兩人收拾收拾穿衣起床。 程以貴下樓打水進來時擠弄著粗眉,示意盛言楚往外邊看。 “怎么了?”盛言楚養(yǎng)成了晨起后邊跑步邊背文章的習(xí)慣,此時正拿著書在屋子里原地踏步。 “還能怎么了?”程以貴擦擦臉,道,“剛我去茅廁時,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哎喲,臭的我都不敢呼氣——” 伸出一只手,程以貴垮著臉抱怨:“足足五個蹲位里頭都有人,我聽小二說,隔壁幾個房間的書生一晚上幾乎都守在茅廁,嘖嘖嘖,活活受一夜的罪,也不知道他們可后悔昨晚穿少了衣裳。” “后悔?” 表兄弟兩背著書箱在交叉口等陸漣和石大河一起去衙門禮房,聽到程以貴的說辭,剛到的陸漣抿了抿蒼白干巴的嘴唇,淡淡道:“貴哥兒果真是沒開竅,這有什么后悔的?!?/br> 說著就拂袖而去。 “誒?”程以貴愣住,問盛言楚:“什么意思啊他?” “能什么意思?” 盛言楚敲敲程以貴的頭,語重心長道:“表哥你當著他的面問他,他能說后悔嗎?再說了即便后悔了,以漣兄長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子也不會落下臉承認的,何況他昨夜那般打扮就是為了尋摸一個富貴妻子,你不問還好,追著問反倒讓漣兄長以為你嫉妒他得了嬌妻呢?!?/br> “我嫉妒他?”程以貴咋呼的跳開,險些絕倒,“開什么玩笑!” “得了得了,”盛言楚顛顛背上的書箱,“大河兄長過來了,表哥且收心吧,咱們還要趕著去考場呢?!?/br> 三人聚到一起后,石大河環(huán)顧一圈,問陸漣去哪了,程以貴走在前頭裝沒聽見,盛言楚嘆了口氣,借口說陸漣有事先一步去了禮房。 石大河沒做他想,一路上時不時淘出胸前掛著的佛珠跟盛言楚炫耀,話里話外的意思是說盛言楚年歲小,昨晚其實不該去湊茶館的熱鬧,而是應(yīng)該跟他石大河一樣去寺廟拜一拜。 盛言楚見石大河一副虔誠又嚴肅的神色,不由發(fā)怵,扯出一個笑臉將話頭挑過去了,石大河覺得盛言楚有些不懂事,打量著盛言楚今年下場肯定是想湊熱鬧的,既如此石大河也歇了嘴。 此時天將將亮,而衙門禮房外早已站滿了應(yīng)考的學(xué)子,黑壓壓的人頭幾乎望不到邊。 程以貴手一撈將盛言楚抱到肩膀上坐穩(wěn),道:“楚哥兒,找到夫子在哪了沒?” 剛過來的時候,突然沖進來一群人,將他和石大河以及早到的陸漣打散了,眼瞅著衙役招呼各大私塾的夫子帶著學(xué)子過去排隊,盛言楚急了。 坐在程以貴肩膀上掃了一圈后,盛言楚笑的指向東面:“表哥,他們在那,走走走,夫子在跟我招手呢!” 兩個護著書箱,氣喘吁吁的終于來到康夫子的面前,對于四個學(xué)生之間顯現(xiàn)出來的不對勁氣氛,康夫子沉了沉眼沒過問,而是領(lǐng)著四人排隊檢查。 禮房的衙役似乎認識康夫子,見康夫子親自過來送考,還笑著問了聲好,康夫子面上神色淡淡,指著盛言楚四人,道:“這四人是我做保的,你查查?!?/br> 官差笑成一朵花,擺手道:“康大人的學(xué)生沒什么好查的,小人信得過。” 排隊的人聞言,皆垂下腦袋竊竊私語。 “這位是誰啊,好大的排場!” “懷鎮(zhèn)康家的人,狀元俞庚就是得他一手調(diào).教出來的?!?/br> “這位老夫子能耐大著呢,當年可是三甲玉殿傳臚同進士出身……” “瞧見沒,他后邊那個小娃娃聽說十歲不到…” “我的老天爺,這么小就下場?” “人家書讀的好,早些下場怎么了?” “乖乖隆叮咚,果真是我輩今朝看少年?!?/br> …… 盛言楚皺皺小鼻子沒搭理身后那幫人,因而忽略了人群中一少年眸子里凝聚的熊熊怨毒。 這邊康夫子絲毫不領(lǐng)衙役的好,面色冷漠的讓衙役當著眾人的面檢查盛言楚四人。 “驗檢學(xué)子是否有夾帶是你的公務(wù),你敢徇私不成?” 康夫子一聲令下后,衙役心中咯噔一沉,片刻不敢遲疑的上前開始檢查四人的考籃。 又拉著四人到一旁空地上讓其脫下身上的衣裳,里里外外的驗過沒夾帶后才放行。 因盛言楚是商戶,官差捏著新畫好的科考畫像多問了幾句,盛言楚不慌不忙的答,見無異議后他才得以進到禮房。 四人沒著急進去,而是候在一旁等康夫子簽好做保文書,閑著無聊盛言楚便望著長長的隊伍數(shù)起人頭,數(shù)著數(shù)著,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悄然落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