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著歲數(shù)和模樣肯定是他娘?。　?/br>
    “是程娘子！真的是程娘子！”

    不知是誰尖叫了一聲，隨后一堆人呼啦啦的將程春娘團(tuán)團(tuán)圍住，盛言楚偏瘦，一個趔趄沒站穩(wěn)就被一群蠻力婦人給擠到了旁邊。

    “程娘子的毛衣真真是好東西，若沒有毛衣，年初我們一家都要凍死?！?/br>
    “程春娘長得溫婉可人，就跟天上的菩薩似的，聽說程娘子的繡工了得，不知道程娘子什么時候有空，我還想跟程娘子討教討教呢！”

    “是啊是啊，”人堆里有繡坊的繡坊，當(dāng)場拿出隨身攜帶的繡架，“程娘子，你幫看看我這走線可對？”

    “這…”

    程春娘沒料到郡城的百姓這么熱情，若是換成旁的，程春娘當(dāng)然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可繡娘手中拿著是她最擅長最體面的繡活。

    回頭看了一眼倚靠在門邊的兒子，盛言楚笑笑表示不急。

    程春娘抿嘴接過繡架，細(xì)看了幾眼后指出幾針差錯，唯恐繡娘聽不懂她的別扭官話，程春娘便接過繡架親自上手指點。

    杜氏在前院等著有些焦急，便領(lǐng)著丫鬟過來看看，才走近壁影處就聽到了嘰嘰喳喳的說話聲。

    “程娘子的手真巧，針從這底下穿過去比我繡的好看多了?！?/br>
    “嘖嘖嘖，這花沒照著繡樣都能繡這般好?！?/br>
    程春娘久居在屋里，鮮少聽到這么多夸贊，一時間臉紅的跟山上的花兒似的。

    見杜氏遠(yuǎn)遠(yuǎn)的過來，候在程春娘身邊請教的婦人很有眼色的拉著其余婦人離開，有幾個人戀戀不舍的跟程春娘告別：“程娘子，等你得閑了就來城中繡坊尋我啊——”

    程春娘笑著應(yīng)好，一路上積攢的惶恐和不安隨著跟這幫豪爽婦人的說說笑笑盡數(shù)煙消云散，待看到迎面走來的杜氏，程春娘突然覺得沒什么可怕與忐忑。

    “義母。”盛言楚率先喊了一聲，笑著拉著程春娘上前，道，“娘，這就是我跟您說過的郡守夫人?！?/br>
    杜氏比程春娘要大八.九歲，半老徐娘的年紀(jì)卻保養(yǎng)的跟十七八的小姑娘一樣，膚白皮嫩，嘴上涂了一層淡粉的胭脂膏，走過來時碎步帶風(fēng)，一顰一笑惹得程春娘一個女人都看呆了。

    這世上竟真的有美人！

    “春娘妹子。”

    杜氏拉過程春娘的手，一手點向盛言楚，嬌笑道，“楚哥兒你若不說，我還以為你多了一位嫡親jiejie呢。”

    程春娘聽出杜氏話里的調(diào)侃，羞赧的撩起鬢邊的小碎發(fā)，靦腆道：“還說呢，民婦第一眼瞧見夫人，以為是九天仙人下凡來了，夫人打扮的端莊秀麗，容貌出色，比靜綏的閨中小姐還要嬌嫩。”

    杜氏聽多了婦人們夸她長得貴氣，說她長相青澀的，程春娘倒是第一人。

    “來來來，進(jìn)去說吧?！倍攀献旖锹N起，挽著程春娘往里走。

    程春娘由著杜氏拉親熱的拉著，繞過巨大的壁影，兩人行走在一行丫鬟前邊，杜氏邊走邊熱切的說：“夫君得知你們坐水路來臨朔，便派人每日去碼頭守著，盼了好些天可把你們給盼來了！”

    “水路走的慢，我跟楚兒也想早日見到夫人和大人，只是最近外邊官道上到處都是趕考的書生，張大人說路上亂的很，說走水路要安全一些?！?/br>
    盛言楚亦步亦趨的跟在后邊聽著，見他娘提及張郢，不由微微嘆息。

    果不其然，杜氏笑瞇瞇的接茬：“張大人這是擔(dān)心春娘妹子你的安危呢！”

    說到這個曖昧話題，程春娘神色有些不自然，杜氏心有靈犀的看了盛言楚一眼，盛言楚搖搖頭。

    杜氏咂舌，看來她夫君這個紅娘做不成了。

    進(jìn)了前院，杜氏引著程春娘見了衛(wèi)敬，程春娘是盛言楚的親娘，當(dāng)初衛(wèi)敬‘強(qiáng)行’摁著盛言楚認(rèn)親，現(xiàn)如今看到義子的親娘后，局促不安的不是程春娘，反倒是衛(wèi)敬。

    院子里一陣手忙腳亂后，兩方人終于坐下來平靜的說話。

    盛言楚坐在程春娘身側(cè)，因衛(wèi)敬和杜氏都是一身尋常打扮，所以給程春娘的壓力很小。

    畢竟是兒子認(rèn)的干親，因而程春娘問了夫婦二人很多事，程春娘不驕不躁的說話態(tài)度竟使得衛(wèi)敬和杜氏感到絲絲坐立難安。

    程春娘問的都是一些瑣碎事，衛(wèi)敬從來不過問后院，杜氏生來就是貴小姐也不懂這些，所以兩個見過大風(fēng)大浪的人被程春娘問的一愣一愣的，好在盛言楚瞧出衛(wèi)氏夫妻有些抵不住，便站出來打圓場。

    衛(wèi)敬最近忙的很，招呼杜氏好生安頓程春娘后，便帶著盛言楚往書房走。

    快到書房門口時，衛(wèi)敬忍不住扭頭，斟酌著語氣：“楚哥兒……”

    “嗯？”

    衛(wèi)敬輕咳了一聲：“剛你義母跟我說你娘和張郢的事沒成？”

    “成不了?！笔⒀猿u頭，“張大人是個好人，但我娘她…”

    話不用說太多，拒絕一個對象只需要用‘你是一個好人’就夠了。

    “可惜了。”

    衛(wèi)敬嘖了一聲：“京城張家原是想派個主事的婦人過來瞧瞧，還好因事耽擱了沒來，不然你娘這邊又沒定下，那邊再來人豈不是鬧笑話？”

    盛言楚哼了哼，暗道京城張家壓根就沒看中他娘吧。

    距離衛(wèi)敬給他娘和張郢牽線有半年了，張家若有心讓張郢成家，定會巴巴的過來看一眼他娘，可現(xiàn)在呢，過去了這么久京城那邊都沒來人，可見張家人根本就沒瞧上他娘。

    衛(wèi)敬何嘗沒看出這點，所以得知程春娘沒有看上張郢后，衛(wèi)敬重重的松了口氣，松口氣之余，衛(wèi)敬多少覺得京城張家這幾年未免有些輕狂和不知好歹。

    當(dāng)年朝廷各方勢力為了探聽皇上的圣意，便攛掇老帝師厚著臉皮去皇上跟前打聽，老帝師深知張家后繼無人，為了在臨死前拉一把張家，老帝師竟糊涂到做了出頭鳥。

    帝師本該是朝廷的清流之輩，沾染上皇儲之爭的臟污后，皇上對老帝師的信任宛如高樓大廈一夜崩塌。

    衛(wèi)敬有時候在想，皇上后來之所以避開中宮之子四皇子反而去立淑妃之子為太子，大有跟老帝師置氣的意味，畢竟張家是出了名重嫡庶的人家。

    “此樁婚事不成也罷。”

    衛(wèi)敬絲毫不覺得程春娘這種知趣的女子會找不到好下家，目光興味：“你娘的事我會留心看著，若碰上好的男子，我提前知會你?！?/br>
    盛言楚想說沒必要麻煩，但看著衛(wèi)敬興致勃勃的樣子，他也不好拒絕。

    兩人在書房說了張郢和程春娘后，旋即扯到盛言楚的課業(yè)。

    “梅自珍書單上的書我都幫找齊了。”

    衛(wèi)敬用力的推開一面墻，轟隆一聲響后，現(xiàn)出一間密室。

    盛言楚驚奇的走上前，望著密室里四周擺滿書的墻壁，不由張大嘴：“好多書哇。”

    衛(wèi)敬像個小孩子一般驕傲的介紹：“我在臨朔呆的年歲最久，每每外邊的官員找我喝酒玩鬧，我若不想去便會躲到這四方天地里看書，里邊的書都是我近些年搜羅來的，有科舉用的，也有一些雜文奇談?！?/br>
    指了指西北角的小書架，衛(wèi)敬道：“這些是你要的書，這幾天我要忙著鄉(xiāng)試和院試，你若覺得沒事干，可以來這里讀書，但也別時時刻刻窩在這…多出去走走散散心?！?/br>
    盛言楚開心的跑到小書架前，果然，上面擺放的全是梅自珍書單上的孤本。

    “義父，我能抄錄嗎？”盛言楚激動的問。

    “當(dāng)然?！毙l(wèi)敬毫不介意，“這些書你全部拿回家都行?！?/br>
    他又沒后代要科舉，留著也無用。

    盛言楚眼神逐漸發(fā)亮，捧著書歡呼雀躍的喊了好幾聲義父。

    衛(wèi)敬沒在郡守府久留，陪程春娘和盛言楚吃了一頓飯后，就帶著人去了貢院。

    -

    八月初六，朝廷派來的正副主考官跟隨衛(wèi)敬入闈，一道參加簾上馬宴的還有靜綏等書院的山長和教諭。

    宴席后，所有人要跟著衛(wèi)敬叩拜孔圣人和文昌帝君，之后自有官府的衙役領(lǐng)著山長和教諭們?nèi)ズ笤鹤∠拢@些人一旦進(jìn)到后院就不可以再出來，直至鄉(xiāng)試和院試發(fā)榜結(jié)束。

    鎖好后院的門后，持劍的官差立馬將后院圍著水泄不通，從這一刻開始，后院里的人在里邊自此沒了自由，整日做的唯有批閱科考卷子。

    而像衛(wèi)敬這些手上有考卷的官員當(dāng)然也不能松懈，這一個月里他們絕對不可以踏進(jìn)后院半步。

    初八當(dāng)天，盛言楚跟著一幫府學(xué)的書生登上高塔眺望東南角的貢院。

    今年特殊，為了岔開院試和鄉(xiāng)試進(jìn)出貢院的人流量，衛(wèi)敬將貢院的四邊大門都打了開來，因而盛言楚看到了一幕這輩子都難以忘卻的盛況。

    此時的貢院宛如一塊碩大的方糖，拎著籃子穿戴整齊的書生像螞蟻一樣從四面八方涌過來，所有人的目的地都是貢院這塊方糖，只不過有些人進(jìn)去后品嘗的是甜滋美味佳肴，有些人卻是遺憾的苦果。

    “今年果真比往年要嚴(yán)謹(jǐn)，盛小弟你快看那——”

    幾個府學(xué)的書生指著貢院門口，七嘴八舌道：“往年院試和鄉(xiāng)試五個考生只需兩個作保人，今年竟增了派保人，嘖嘖嘖，這樣要是還能出事，怕是要遭殃一堆的作保人?！?/br>
    科考時從來不缺考生作弊和結(jié)保廩生徇私受賄的事，盛言楚猶記得當(dāng)年他縣試那年那個慘死的秀才，不就是因為受賄死無全尸的嗎？

    據(jù)他所知，院試和鄉(xiāng)試的做保規(guī)則比童生試要嚴(yán)謹(jǐn)?shù)亩?，這些作保人要跟著考生一路到放榜才能結(jié)束，并不是說做保人收了銀子就能逍遙的躺在家睡大覺，當(dāng)書生們在貢院答題的時候，做保人必須候在貢院外邊，哪個考生出了差錯，學(xué)政官在扣考書生的同時還會查究作保人。

    在他眼里，作保人是一個很危險的職業(yè)，但作保人同時還是一個暴利的行業(yè)，就好比今年，這些作保人可以毫無忌憚的給很多考生做保，一場考試下來，不說幾十兩的白銀，有時候上百兩的家當(dāng)都能爭得。

    像這種大型的科舉，能推出來做保的幾乎都是舉人老爺，古言常說窮秀才富舉人，這話不是沒道理。

    盛言楚的視力相當(dāng)不錯，老遠(yuǎn)就看到了做保人堆里的崔家老爺子，崔方儀已經(jīng)和他表哥定了親事，所以這回他表哥的做保人直接選了崔老爺子，不僅有面子還節(jié)省了一大筆開銷。

    朝廷的鄉(xiāng)試一共有三場，每場要考三天，因考試時間要九天六夜，所以朝廷將三場考試隔開，也就是八月初八、初十還有十四這三天是秀才們進(jìn)貢院的日子。

    院試就相對要簡單些，只需要考兩場，攏共是三天，同樣是初八進(jìn)場。

    盛言楚來郡城后去崔家找過程以貴，院試上的注意點自有崔老爺子在一旁提點，作為表弟，他則獻(xiàn)上了自己研制的驅(qū)蟲粉。

    考棚狹窄臟污，眼下又是一年中最熱的幾天，這幾日城中的飛蟲到處都有，又逢科考年，醫(yī)館里的藥粉價錢翻了一倍后緊跟著又翻，崔家花了重金才買到一點藥粉，但盛言楚看過了，醫(yī)館為了掙錢，故意在藥粉里邊摻了很多傷身子的藥。

    這也是為什么每回科考結(jié)束之后書生們臉色都不正常，多半是因為這幾天在考棚中吸了太多有毒氣體的緣故。

    盛言楚自制的藥粉剛打開后氣味是有些濃，但放在考棚里只會熏蟲不就擾亂考生的心智，聞久了還有提神醒腦的作用。

    盛言楚顛了顛腰間掛著的藥囊荷包，程以貴和夏修賢等人有了他研發(fā)的無毒驅(qū)蟲粉，光這一點上就比旁的書生要優(yōu)勝一大步，他能為朋友做的只有這些，剩下的全靠他們自己把握了。

    許是盛言楚的目光太過炙熱，排在隊伍中的程以貴忽而朝著高塔揮手，顧及此時在貢院門口，程以貴便忍住了嘶吼的念想。

    盛言楚笑著招手示意，塔上站了很多老百姓，貢院門口的書生不敢大肆喧嘩，但他們這些人可以，故而盛言楚雙手?jǐn)n在嘴邊，高吼：“表哥，加油——”

    一聲叫喚，惹得貢院門口一群書生都羨慕的望過去，在場的人都不明白盛言楚喊的是什么意思，但明眼人都能聽出來這是鼓勵之類的話語，高塔上的老百姓見盛言楚開了腔后，紛紛有模有樣的學(xué)著喊。

    一時間，貢院附近的吶喊鼓勵聲響徹云霄。

    聽著四周一聲又一聲熟悉的話語，盛言楚覺得自己就像飄在云朵之端，心曠神怡至極。

    -

    今日不是開考只是進(jìn)場的日子，所以站在貢院門口的衛(wèi)敬等官員并沒有對此黑臉。

    衛(wèi)敬換了一身官服威嚴(yán)的立在貢院大門口，聽到吶喊聲后，衛(wèi)敬下意識的眺望遠(yuǎn)處的高塔，掃了兩眼，最終定格在欄桿處揮舞著手心潮澎湃的盛言楚身上。

    此時群情鼎沸，貢院門口的書生們就跟打了雞血一樣精神抖擻，背著手站在衛(wèi)敬身側(cè)的一位華服貴公子順著衛(wèi)敬的目光看向高塔，見一小小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站在高塔上和旁邊的書生說說笑笑，貴公子側(cè)開身子看向衛(wèi)敬。

    “那孩子莫非就是大人的義子？”

    五皇子長相俏母，周身的矜貴氣質(zhì)卻無時無刻不彰顯他是皇帝兒子的事實，五皇子幼時在宮中受了宮妃的迫害，因而身子護(hù)不住暖氣，在八月這種悶熱的季節(jié)中，五皇子肩上竟還披了衣裳。

    衛(wèi)敬收回目光，微躬著腰道：“是他，過了中秋就十一歲了，是個秀才?！?/br>
    五皇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腕上的佛珠，一雙深邃的眼睛卻笑對著高塔上的盛言楚，滿意的道：“衛(wèi)大人好福氣，此番來臨朔郡父皇還提了這位小秀才，等科舉事宜完畢，你帶他過來見見我，我好回京跟父皇交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