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jié)
張郢嘴角抽搐,他單知道程春娘不樂意跟他好,沒想到盛言楚這個做兒子的也防著他。 瞥了眼掉落在地的西北皮子,再聯(lián)想到最近一個月城中盛行的奶茶……張郢沉吟片刻,道:“本官過兩日就要辭去靜綏縣令一職回京,此番過來原是想跟你…咳,跟你告?zhèn)€別。” 年初的時候,張郢和盛言楚為了靜綏百姓御寒的事曾一度相處的跟好兄弟似的,盛言楚能搭上衛(wèi)敬還是張郢牽得線,可惜,兩人的關(guān)系最終敗在了程春娘身上。 “大人何時走?”盛言楚手往身后擺擺,示意他娘趕緊走。 程春娘抿緊唇撿起散在地上的包袱,又對著張郢拜了拜后低頭鉆進了后院。 張郢怔了好大一會兒,才道:“過了下元節(jié)再走。” 十月十五水官解厄在民間俗稱為下元節(jié),這一天除了要享祭祖先,禁止宰殺人和牲畜,一般朝廷會在下元節(jié)當天大赦一批囚牢。 同時,吏部的升調(diào)罷黜的折子也會在這一天下發(fā)各地,張郢想必早已得了上京做官的消息,所以才選擇在下元節(jié)后離開靜綏縣。 盛言楚能猜到張郢一身便服獨立來鋪子的原因,但恕他不能答應讓張郢靠近他娘,畢竟張郢回京城就要成親,為了他娘,也為了那個未蒙面的張夫人,他覺得有必要讓張郢看清現(xiàn)狀——張郢和他娘以后不可能再有瓜葛。 張郢何嘗不明白,就是因為太明白才克制不住來這的沖動。 盛言楚半分機會都不給張郢留,倒了兩杯清茶,舉杯正色道:“此去京城,學生祝大人前程似錦,再祝大人和張夫人百年琴瑟佳偶天成?!闭f完仰頭喝完。 張郢神色復雜,端著杯子頓了頓,什么話也沒說,一口飲盡。 兩人緩步走在街上,誰也沒再開口,到了衙門口,張郢忽轉(zhuǎn)過身:“盛言楚…” “嗯?”盛言楚抬眸望向臺階上的張郢。 就在盛言楚腳都快站麻的時候,張郢淡然一笑:“你娘值得更好的…咱們京城見。” 說完,張郢又恢復了兩人初見時那種驕矜的貴公子模樣,昂首挺胸進了衙門。 盛言楚眼里拂過一絲笑容,輕聲呢喃:“京城見。” - 回到鋪子后,盛言楚將張郢即將要回京的消息跟程春娘說了一嘴,程春娘嘆了口氣:“大人是天上翱翔的老鷹,和咱們這個小雞小鴨的老百姓不同,總歸是要回去的?!?/br> 盛言楚還是頭一回聽他娘說這樣深奧的話,從懷中掏出一封信,悠悠道:“娘,這老鷹飛走是遲早的事,但這西北的狼說回來就回來您可擋不住?!?/br> “西北的……狼?”程春娘懵了下,好半晌才回過神,“你是說你巴叔要回來了?” 不是才運了奶豆腐嗎,咋人也要回來了? 第88章 【三更合一】 后什么爹?…… 程春娘還沒從巴柳子突然回來的消息中抽回神, 下元節(jié)當天,盛氏族長盛元勇找上了門。 “祭祖?” 等盛元勇走后,程春娘走了出來, 皺眉冷哼:“說是祭祖, 別又是拉你回去套近乎吧?” 盛言楚無可奈何的嘆氣,去年祭祖盛氏一族的人好說歹說求著他收兩個族里的孩子放身邊做書童, 他嫌麻煩沒要, 當時開口的老人臉一下就黑了。 他娘看不過去便嘟囔了兩句,不知被哪個嘴長的說給老人聽了,老人仗著輩分高年歲長非要盛元勇用族規(guī)懲治他娘以下犯上。 盛元勇夾在中間難以做人,草草的領(lǐng)他拜了祖宗后就送他回了靜綏,本以為今年祭祖盛元勇不好意思再喊他, 沒想到盛元勇依舊來了, 還提了兩只家養(yǎng)的老母雞,說是讓他娘燉了給他補身子用。 程春娘對盛元勇這個年輕族長沒意見, 煩得是族里那些倚老賣人的人。 “族老們年紀大, 我一個小輩不好得罪他們,若是他們鬧出個三長兩短,傳出去名聲不好聽?!笔⒀猿M量開導他娘, 道:“至于收書童, 只要我不同意,他們又能奈我何?” “說得也是?!?/br> 程春娘將手中火斗的炭挑大了些, 彎著腰仔細的熨燙新衣:“等祭完了祖,你巴叔應該要回來了吧?” 巴柳子信上說得是十一月左右回靜綏,具體哪一天沒個定數(shù)。 盛言楚百無聊賴的翻閱著書,聞言莞爾:“娘不會在擔心咱們回水湖村祭祖而錯過了去碼頭接巴叔?” 程春娘抬手賞給盛言楚一個板栗子,瞪眼笑罵道:“凈胡說!你若閑著就去外邊替我看著牦牛干, 別一會又燒焦了,再有就是防著點小黑,我咋發(fā)現(xiàn)他這幾天肚子越發(fā)的圓滾了?” 盛言楚抱著書嘿嘿笑:“小黑定是背著娘偷吃了牦牛干!” “可別再讓它吃了!”程春娘嗔笑,“我那晾干的牦牛rou好幾十文一斤呢!” “小黑嘴刁,喜歡吃說明娘做得香?!?/br> 不僅盛小黑愛吃,他也愛吃,昨兒夜里看書時邊看邊嚼,半本書還沒看完,一根長長的香辣牦牛干就進了肚子,牦牛干吃起來爽歪歪,事后腮幫子卻疼得要命,可見一次性不能吃太多。 鋪子里人來人往,盛言楚坐在后院看書總是會被打斷,索性收起書拿起小杌子去鋪子前照看牦牛干。 入了冬后,鋪子廊上的屋檐蓋上了擋風的青瓦,檐下竹竿上掛著一條條熏至黑紅的牦牛干,地上撒了一小堆大茴香枝,大茴香枝燒起來香氣撩人,此刻枝條搖著小火苗撲哧撲哧的熏著牦牛干。 火堆不遠處,盛小黑目不轉(zhuǎn)睛的蹲坐在那仰著小小的腦袋癡癡的望著牦牛干流口水,盛言楚順著盛小黑灼熱的目光望過去,只見最左邊熏烤好的一條牦牛rou正迎風搖擺。 盛言楚輕手輕腳的走到盛小黑對面,果不其然,盛小黑齜著牙,眼珠子隨著牦牛rou的搖擺一左一右的轉(zhuǎn)噠,千鈞一發(fā)之際,盛言楚手一伸將盛小黑的嘴巴給抱住。 口水沾了一手不說,盛小黑氣得差點咬人,一看堵著它不讓他吃rou的是盛言楚,盛小黑嗚咽狂叫好幾聲,似乎在抱怨。 盛言楚哈哈大笑蹲下身抱著盛小黑的腦袋一個勁的擼,盛小黑的毛和鄉(xiāng)下土狗不同,毛色黑的出奇,還泛著粼粼水光,牙齒也比尋常的狗尖銳很多,若非盛言楚是從小養(yǎng)它的主人,這會子盛小黑的牙齒定會插進盛言楚皮下血rou之中。 “盛秀才膽子真大?!辟I了賬剔牙走出來的食客見盛言楚和盛小黑玩成一團,不免心有余悸的感慨,“這狗好像是狼狗,盛秀才可得當心了?!?/br> 盛言楚撓撓盛小黑凌亂的腦袋,回頭對食客笑道:“小黑聽話的很,不讓他咬人他絕對不咬?!?/br> 此言一出,扛著麻袋經(jīng)過的幾個瘌痢頭男人搶過話頭:“盛秀才,你在它身上系個繩子拴著唄?” 男人們擠眉弄眼:“不然我們回回從你家鋪子門口經(jīng)過都要提心吊膽,長久不就耽誤了你家的生意?” 這幾人是碼頭附近出了名不要臉皮的貨色,他在書院的日子,多虧盛小黑守在他娘身邊,否則這些人定會跑到鋪子里sao擾他娘。 幾個人撂下沙包,貪婪的眼神從程春娘身上略過,然后伸出舌頭吸溜嘴巴,又盯著廊下的牦牛rou吞口水。 盛言楚眼睛一瞇,腳尖抵抵垂下尾巴虎瞪著這一群人的盛小黑:“小黑——” 盛小黑汪得一聲叫喚,嚇得幾人眼睛都掄圓了,還沒等幾人反應過來,盛小黑宛如閃電一樣飛向?qū)γ?,幾人麻袋都來不及馱,赤著腳在碼頭上逃竄起來,盛小黑沒吃上牦牛干此刻一肚子氣,正好借著這幫人泄泄火。 眼瞅著盛小黑攆倒一個男人,站在門口的食客忙捂住眼,盛言楚笑著拍拍手,盛小黑不甘心的松開牙齒,一步一回頭的往盛言楚身邊走去,目露兇光,惹得那幾人差點濕了褲子。 “真乖。”盛言楚掰扯下一大塊牦牛干扔給盛小黑,盛小黑聞到香味激動得原地狂吠,旋即叼著讓食客們心疼的牦牛rou往角落走去。 幾個覬覦程春娘的男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回來將麻袋扛走,見他們臉色惶恐不安,盛言楚欣慰的笑了,哼道:“我家小黑野的很,但你們不招惹他,他就不會咬你們,若是你們敢有旁的心思,我要你們好看!” “不敢不敢?!睅兹嗣u頭,煞白著臉色扛起麻袋就跑。 望著逃之夭夭的男人們,走出來的程春娘啐了聲:“又是那些地痞上門來鬧了?” “沒有,”盛言楚拿著扇子在廊下扇熏風,道,“這些人只敢耍嘴皮子功夫,有小黑和我在,量他們也不敢對娘如何?!?/br> 程春娘一掃心頭愁云,笑了笑:“你還別說,小黑確實挺護主。你在書院的時候,那幾個瘌痢頭總是在我跟前晃,有一回竟摸到了后院,嚇得我摔碎了一個盤子,小黑應該是聽到了我的叫聲,躥得跑出來咬著那幾個人的褲腳不放。” 回想起那幾人被小黑咬得遍體鱗傷的模樣,程春娘嘴角笑紋加深,也不拘牦牛rou干幾十文一斤的事了,掰了好大一塊丟進盛小黑的碗里。 別看盛小黑長得不大,牙口卻極好,三兩下就將曬得硬如石的牦牛rou干咬得稀碎。 盛小黑是盛言楚當初從胡商手中買來的,據(jù)說身上流著狼狗的血。 “走商都喜歡在身邊養(yǎng)條狗,老盛家的太爺爺曾經(jīng)也養(yǎng)了一條?!?/br> 程春娘道:“可惜盛老爺子沒心沒肺,我嫁進老盛家的頭一年,那時候還沒懷上你,我記得那條老犬身上臟兮兮的,三天恐怕都吃不上一頓,好不容易去山上咬了獵物回來,還被老盛家的人給搶走占為己有,后來那狗餓得皮包骨頭,眼瞅著半截身子埋土里了,盛老爺子竟讓越氏將狗給殺了……” “老盛家的人吃了狗?”盛言楚頓時胃里一陣犯嘔,那可是一條跟著老盛家太爺爺走南闖北的忠臣啊,老盛家的人竟也下得去嘴! 程春娘不自覺露出鄙夷的表情:“親孫子還沒吃口奶就拾掇著趕出來,一條狗在他們眼里又算的了什么?” 頓了頓,又道:“天道好輪回,老盛家如今落得妻離子散的地步是他們咎由自取!” 盛言楚默默的往火堆里添大茴香枝葉,有關(guān)老盛家的下場,這一年來他聽了不少。 盛元行死后,還在孝期的白氏就帶著禮哥兒改嫁他人,越氏不遑多讓,聽說帶著十歲的盛元文也在物色下家,各自飛走后,如今老盛家就盛老爺子一人。 盛老爺子有黃煙癮,一天夜里,中風癱了半邊身子的盛老爺子躺在床上摸黑抽黃煙,抽著抽著煙火滋到了衣服上,若不是隔壁人家聞到了焦味,盛老爺子只怕要被燒死。 “這趟回去楚兒你千萬別搭理他。” 他是誰,不用程春娘挑明,盛言楚也知道說得是誰。 盛元勇請他回去祭祖時提了個醒,大致是說族老們覺得盛老爺子孤苦一人過得太苦,故而想讓盛言給盛老爺子養(yǎng)老,雖說分家挪了宗,但老盛家就剩盛老爺子一人,盛言楚不管誰管? “楚哥兒咋管他?”程有福帶著兩個小兒子從家里過來,剛好聽到這話,皺眉道,“他做的孽比山上的草還多,當年你跟楚哥兒大雨天沒地去的時候,他可沒因為楚哥兒是老盛家的長房孫子而心軟!” 烏氏將程春娘托她做的鹿rou丁一包一包的往外拿,邊拿邊不屑道:“春娘,他當年趕出來的時候不是甩了五兩銀子給你嗎?你這樣,你回頭也給他五兩,就當兩清。” 烏氏將肥碩的鹿rou切成了小塊,有些用鹽過了水,有些用猴頭菇或是酸荔枝腌制過,鋪子里若要上鹿頭,只需撥開外邊的荷葉就行。 有關(guān)盛老爺子的贍養(yǎng)問題,程春娘罵兩句后沒再摻和,抱著一包包鹿rou和烏氏進了后院。 鋪子柜臺邊,程有福瞥了眼在那噼里啪啦打算盤的盛言楚:“楚哥兒,你咋想的?” 盛言楚抬手在賬目上記上一筆,聞言抬眸輕笑道:“盛老爺子孤零零一人,族老人直言我不養(yǎng)他就讓他流落村頭,舅舅,你覺得我該怎么做?” “別管他!” 程有福眉頭深鎖,低罵道:“誰可憐他誰養(yǎng)去,哼,打量你好說話就將一個癱子往你家里塞,你娘成天要守著鋪面,誰照顧他?莫不是要你買個丫鬟放他身邊?臉大如盆,盛家那些為老不尊的人也好意思說得出口!” 盛言楚斂去笑容,淡淡道:“我娘不可能服侍他,至于丫鬟 …我可沒那閑錢…就按舅娘說得辦吧,當年盛老爺子不是扔了五兩銀子讓我娘安家嘛,我這次回去還給他就是?!?/br> - 下元節(jié)后一日,程春娘將鋪面交給程有福和烏氏打理,自己則跟著盛言楚踏上回水湖村的路。 因是祭祖,盛言楚應景的帶了祭祀用得香火和豬頭,到達水湖村時,日后還沒全部落下。 水湖村四周山上遍地冒著白煙,盛言楚拎著東西直奔云嶺山老族長的墳地。 老族長死了還沒滿三年,按規(guī)矩不能設墓碑,因而盛言楚便跪在漆紅的棺材前燒了一圈紙,等冥紙燒成灰燼后,他才起身往山下走。 路上碰到盛氏一族幾個年紀相仿的小孩,有些比盛言楚還要大幾歲,見到盛言楚斯文有禮的樣子竟膽怯的連頭都不敢抬,盛言楚微微嘆氣,便拉著其中膽子最大穿著最破爛的小子問話。 “可讀書了?” 盛言楚在盛氏一族的輩分并不低,眼前這個小個子該喊盛言楚一聲叔叔,見盛言楚和顏悅色不嫌棄他臟,小個子仰著腦袋脆生生的答:“叔,我沒正經(jīng)讀過書,但我識字?!?/br> 小個子的話一落,旁邊長得比較壯的三兩少年立馬哈哈大笑。 “你識字?你逗誰呢!” “就是!成天在山上砍豬草,誰教你讀書寫字?是山上的花兒還是草兒?” “在秀才公面前賣乖的人一抓一大把,也沒見過像你這樣厚臉皮的…” 一頓嘲諷激得小個子臉色漲紅,黑瘦的雙手無力的垂在腿側(cè),少年們輕蔑的話語于小個子而言似乎已經(jīng)成了家常便飯,小個子敢站到盛言楚面前卻不敢和昔日的伙伴爭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