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jié)
趙蜀感慨一笑,見屋子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便道:“我年歲大,平日里都要顧家,因而常去書肆抄書,難得有機會和盛小弟暢聊,不知趙某可有機會請盛小弟過府一敘?” 盛言楚雙手交叉立在那笑而不語,趙蜀立馬解釋:“趙某聽聞盛小弟博覽群書,故而想討教一二?!?/br> 又對著馬明良道:“馬秀才也一道去吧?!?/br> 說完一臉真誠的看著盛言楚。 “我閑著也是閑的,趙兄誠邀,我自然要前往?!瘪R明良笑著回應(yīng),看向盛言楚,“盛小弟你呢?” 自從去年去夏家被盧李氏一頓羞辱后,盛言楚就暗暗發(fā)誓不輕易去同窗家中做客。 “去唄。”馬明良湊近小聲道,“趙兄除了在書肆抄書,還是縣里鼎鼎有名的白鶴先生?!?/br> 盛言楚眨眼,看向趙蜀的目光不禁染上絲絲驚訝。 他不看雜書畫冊,卻也聽過‘白鶴先生’這個耳熟能詳?shù)拇竺?/br> 每逢初一十五,靜綏的聞風(fēng)書肆都會在貨架上擺一本新出的避火圖,此書一經(jīng)問世,不到半天就能告罄。 夏修賢曾有一回為了捉弄他,三更半夜偷偷將剛出爐的避火圖丟進了他的屋舍,然后叫上一群書生進來看他的笑話,好在他反應(yīng)快,將令人面紅過耳的避火圖塞進了小公寓。 夏修賢捉弄他不成,只能悻悻離去。 至于那本羞死人的避火圖,他扔進小公寓后就沒再上過心,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躺在小公寓里生灰吧? 一想到面前長相清雋的趙蜀就是畫避火圖的作者,盛言楚忍不住憋出笑來。 趙蜀不好意思的摸摸腦袋:“盛小弟見諒,都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沒辦法的事……” - 答應(yīng)跟趙蜀去趙家做客之前,盛言楚先回書院看望了老山長,老山長被那群不知所謂的秀才氣得病倒了。 盛言楚進去的時候,大夫剛把完脈在開藥。 “這幾味藥劑量放少些?!笔⒀猿蕚淙プニ幍男P,輕聲道,“山長年紀大,吃太多人參等藥會虛不受補。” 小廝躊躇的望向大夫,大夫瞟了眼盛言楚,又低頭看了看盛言楚手指的那幾味藥。 “這位是?” 小廝:“是書院的盛秀才?!?/br> 盛言楚微笑的看著大夫,歉意道:“言楚多有冒犯,但這幾味藥的藥性太強,若山長喝了輕則流鼻血頭暈,重則喪命。言楚幼年學(xué)過配藥,故而才敢在大夫您跟前下此定論,您這藥方的確是好方子,可惜山長年邁,一時怕是承受不住……” 大夫心咯噔一下:“還好盛秀才給我提了醒,否則我這是害了山長吶。” 外間的動靜引起趙教諭的注意,掖了掖山長的被子,趙教諭邊往外走邊不悅的問:“誰在外頭嚷嚷,沒看到山長睡下了嗎?” 一撩簾子,大夫忙將盛言楚指出藥劑不對的事說了出來,說完后大夫慚愧的嘆口氣出了門。 小廝緊跟著去大夫那抓藥,盛言楚則向趙教諭問安:“夫子,山長可有大礙?” 山長的年紀擺在那,若不是歲考大事,趙教諭等人決計不會打擾老人家,如今山長飽受一頓氣后,雖有人參吊著命,但能不能撐過去還真不好說。 “才含了一片人參睡下?!壁w教諭壓低聲音,扭頭回看了一眼睡得打鼾的山長,道:“你過兩日再來看山長吧,今日好不容易哄他睡下了,若是醒了怕是又要叨叨歲考的事?!?/br> 盛言楚點頭應(yīng)是,出了屋子后,趙教諭重重的嘆了口氣。 “吳大人攬財無度,若朝廷歲考由他把持不放,往后秀才們良莠不齊的現(xiàn)狀會越來越嚴重……” “夫子可有法子制止?”盛言楚問。 吳記敢當(dāng)著山長的面對歲考下手,那縣試呢? 肯定也會,若真的任由吳記在靜縣綏胡作非為,科舉還有公平可言嗎? 趙教諭背著手走在前邊,板著臉恨聲道:“連山長都奈何不了他,我一個小小的教諭又能有什么作為?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靜綏那些禍害秀才逍遙在外!” 盛言楚喟然:“此事涉及的是那些不走科舉的秀才,若是咱們書院出頭,不但討不到巧還會成為吳大人的眼中釘,學(xué)生以為可發(fā)動那些即將下場縣試的書生寫御狀,他們?nèi)硕?,信投到郡城后,郡守大人肯定會受理。?/br> 衛(wèi)敬非??粗刈x書人,若是知道吳記在臨朔郡興風(fēng)作浪,應(yīng)該不會善罷甘休。 趙教諭腳步滯了下,等盛言楚離開書院后,才怔怔的找上書院學(xué)正和其他教諭以及訓(xùn)導(dǎo)。 “盛言楚真這么說?” 學(xué)正順胡子的動作頓了頓,方看向眾人,愕然道:“這孩子是把咱們的心思都摸透了啊……” 趙教諭目光沉郁:“可他是郡守衛(wèi)大人的義子,由他出面寫信告知衛(wèi)大人豈不更快,為何要多此一舉找縣試的書生?且不說繁瑣,那些還未下場縣試的書生肯寫狀子嗎?” “盛言楚跟你提這法子,防得正是咱們以師長身份脅迫他去找衛(wèi)大人!” 學(xué)正拍響桌面,脫口而出道:“你們可千萬別把他當(dāng)十來歲的孩子看,他今日拐著彎說這樣的話,足以可見他比你們還有城府!若他是一個喜歡賣弄的人,這回定會巴巴的跑你們跟前自薦搬出衛(wèi)大人鎮(zhèn)壓吳大人,可他沒有,知道為什么嗎?哼,這小子機靈著呢……” 趙教諭接茬,嘴一撇:“機靈?我瞧著他冷血的很,那老秀才只離他幾步遠,倒下后他看都沒看一眼,若不是有趙蜀扶他起來,那老朽的腰斷了都有可能……” “幫是情分,不幫是本分!” 學(xué)正霍然起身,忿忿道:“何況當(dāng)時縣令大人就坐在上頭,盛言楚不出聲明哲保身才是聰明的做法,歸根到底是那老朽對縣令大人不敬!趙蜀幫了那老朽是何等下場?你們也都看到了,趙蜀險些沒了歲考的資格,哼,明知自己就三兩重,還要攬千金鼎,也不怕被砸死?!?/br> 屋中一片死寂,趙教諭被訓(xùn)得說不出話來,側(cè)過身子垂頭喪氣。 不知是誰打破了僵局,啞著聲音道:“盛言楚讓趙兄去尋即將縣試的學(xué)子寫狀子,雖顯得沒人情味,可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br> 又有一教諭道:“游走朝廷,要的正是盛言楚這類人,若人人都跟趙蜀一樣隨地撒同情心,到時候怎么死得恐怕都不知道……” 亦有人跟趙教諭一樣不滿盛言楚不直接寫信給衛(wèi)敬。 “他是廩生秀才,當(dāng)然不用擔(dān)心歲考不及格,便是吳大人從中做手腳將他的廩生名頭給摘了,他依舊不用擔(dān)心革除功名,頂多降級為二等秀才,可那些原就是五等秀才的人呢?會直接革除功名……召集下場縣試的書生到寫狀子,沒一兩個月辦不好,屆時歲考榜早就頒布了!時間不等人??!” 學(xué)正瞥了眼說話的教諭,心知此人有個歲考五等的弟弟,幽幽道:“歲考考至五等不應(yīng)該自省自己學(xué)問倒退的緣故嗎?如今這世道怎么了?落榜還要怪別人?你既替你弟弟著想,且先問問他為何考那么差!” 那人的臉轟得一下青白交加,訕訕而笑后退到一旁。 “此事就按盛言楚說得去辦?!?/br> 學(xué)正當(dāng)機立斷,半提醒道:“你們悠著點,誰也不準去求盛言楚幫忙,他今日特意過來說這事,想必是不想插手這事,你們可千萬別自作聰明的找上他,到時候他往衛(wèi)大人面前說上幾句話,你們的教諭位子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br> 學(xué)正的一番話就跟古鐘一樣在教諭們心中敲響,底下幾個搓手準備找盛言楚的人頓時癟了氣,現(xiàn)在他們只能寄希望在下場縣試的那些書生身上。 歲考榜三天后就要張貼公布,書院里的教諭們心知只有一條路能救他們那些即將要被革除功名的弟弟或者小舅子,因而這三天里鉚足了勁下鄉(xiāng)進村面見書生。 縣學(xué)教諭的面子在讀書人眼中還是挺大的,只不過此事要瞞著吳記,因而辦得并不是特別順利。 - 教諭們暗地里忙得腳不沾地,盛言楚的日子則過得十分愜意,看過山長后,他去街上買了些上等的禮品,然后往趙蜀的家中奔去。 趙蜀家當(dāng)然沒有夏修賢家富貴,雖是一進簡樸的四合小院,收拾的卻極為的干凈利落,一進門便見趙蜀提著鳥籠子大步迎上來。 “盛小弟——” 趙蜀笑起來嘴角有酒窩,容貌端正,一身松柏刺繡暖袍襯得整個人尤為的儒雅。 盛言楚加快步伐,心里卻在笑:任誰能看得出眼前這個宛若鄰家大哥哥的書生竟畫得一手了不得的避火圖? “就等你了。”趙蜀熱情的接過盛言楚手中的禮盒,拎了拎覺得有點重量,當(dāng)即羞赧:“是我請你上門做客,怎好讓你破費。” “不過是沁芳齋的一些糕點罷了,值不了幾個銅板。”盛言楚抬眸環(huán)顧一圈走廊,見上邊掛著小兒的衣裳,笑道:“趙兄已成了家?” 目光觸及廊下晾曬的衣裳,趙蜀語氣不由放軟:“去年成的親,小兒尚在襁褓,剛被他娘抱進去小憩了,若擱平時,趙某定要讓盛小弟去看我家那小兒,嘖嘖嘖,才半歲就會喊爹喊娘?!?/br> 盛言楚對小孩子的印象還停留在老盛家禮哥兒身上,當(dāng)年他一歲多的時候禮哥兒才出生,記得那時候老盛家的人都夸禮哥兒聰慧好看,然而只要他知道禮哥兒這孩子幼兒時期有多煩人。 哭鬧不休,大小便也沒個準頭,就這樣白氏還一口一個心肝寶貝的喊…… 一想到趙蜀帶著濾鏡看自家孩子,盛言楚頓時打了個激靈,見一旁的趙蜀似在琢磨將熟睡的兒子抱出來給他看,他立馬轉(zhuǎn)移話題:“趙兄,明良兄來了沒?” “來了來了。”趙蜀推開門,笑迎盛言楚進去,“我家那位聽說你要來,早早的備了一桌酒宴,馬秀才來得早,已經(jīng)在里邊吃上了?!?/br> 這時珠簾被撩開,迎面走過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婦,見到盛言楚和趙蜀,少婦精神大振滿目笑意:“這位就是傳言中的盛秀才吧,快快請進?!?/br> 又對趙蜀道:“我已溫好酒,夫君今日倒是可以貪杯兩盅,但切不可喝多了,省得盛小秀才笑話你?!?/br> 趙蜀連連點頭,引著盛言楚剛進去坐下,就聽院子外邊傳來兩聲叫喚。 “紅薇在嗎?” “紅薇jiejie,我們來送冬菜了——” 一道聲音有點啞,一道聲音清亮。 盛言楚只覺耳熟,便隨口問了聲:“外頭說話的是誰?” 趙蜀站著給盛言楚倒酒,楞了下道:“說起來她們二人也許你都認識?!?/br> 盛言楚抬起頭:“是誰?” 馬明良嗜酒,早已喝得臉色馱紅,見盛言楚問外邊說話的人是誰,馬明良大著舌頭道:“此人盛小弟必然是認識的,嗝,一個是盧柳氏的女兒盧婧柔,一個是…是誰來著?” 馬明良喝得頭暈?zāi)X脹,說話開始有些語無倫次,趙蜀將馬明良扶到軟塌上醒酒,折返回來道:“另一個叫桂清秋,聽說盛小弟初來靜綏縣時租得是她家的院子?” 其實不用趙蜀說,盛言楚也已經(jīng)能猜到這兩人的身份,桂清秋的嗓音沒什么辨識度,但盧婧柔不一樣啊,盧婧柔的嗓音很粗,比他現(xiàn)在處于變聲期時發(fā)出的公鴨嗓還要難聽。 “原先家里的鋪子租得也是桂家的?!?/br> 盛言楚舉杯敬趙蜀,仰頭一口氣喝完,嘖道:“不怕趙兄笑話,我娘曾經(jīng)一度想撮合我跟桂清秋……” 趙蜀呆?。骸霸趺磸奈绰犎苏f起過?” 盛言楚拿起桌上的白瓷,趙蜀忙一飲而盡,然后雙手捧著酒杯接住盛言楚斟的酒水,盛言楚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這一杯他沒著急喝,而是坐了下來。 “去年雪災(zāi)來臨,桂氏將手伸進我家地窖,我也是迫不得己才搬離桂家小院,至于和桂清秋之間的事,還往趙兄切勿去外頭說,那只是我娘一時的遐想罷了,如今兩家鬧得這么僵,我可不敢再娶桂清秋?!?/br> 當(dāng)然了,桂清秋也看不上他,今日說起此事,不過是同窗之間閑聊罷了。 若趙蜀嘴不嚴將此事說了出去,他正好可以借此看清趙蜀的真面目。 趙蜀挪動椅子坐到盛言楚身側(cè),低頭道:“盛小弟只管放心,此事我不可能往外傳揚?!?/br> 想了想,趙蜀又道:“只不過我家娘子在閨中時和那盧婧柔是手帕之交,盧家盧李氏蒙羞,但我家娘子是個性子豪爽的人,全然沒有因此疏遠盧婧柔,連帶著還有桂家女兒?!?/br> 盛言楚擺擺手,抿了口酒笑道:“趙兄跟我說這些做什么,難不成以為我會因她們倆而疏離了你?” 盧、桂二人跟他沒半點干系,不值得他跟趙蜀翻臉。 趙蜀悵然笑起來:“盛小弟果真和傳言一般無二,行事和旁人就是不一樣?!?/br> 不像夏修賢,夏修賢因為他娘子和盧婧柔來往,已經(jīng)和他斷了聯(lián)系,這次夏修賢設(shè)舉人宴,就連書院的齋夫都收到了草帖,唯獨他沒有。 酒入愁腸,愁心事就跟春日野草一樣往上躥,趙蜀回想起昔日和夏修賢同進同出書院的美好日子,頓覺香甜酒水苦澀無比,才喝了兩盅就漸有暈醉之態(tài)。 盛言楚望著一桌豐盛的菜肴,再看看碗里湛清的酒水,思緒飄飛,似是又回到了他娘做了一桌菜欲招待巴柳子的那晚。 靜了半晌,盛言楚端起酒水緩緩送進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