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官名叫戚尋芳，年紀(jì)并不大，約莫三十歲上下，如今身兼翰林院侍讀一職，和前年來臨朔郡和盛言楚鬧過口舌之爭的潘才為同僚，然戚尋芳目光清亮坐姿正派，顯然和潘才不是同類人。

    見盛言楚長身玉立舉止言談得當(dāng)，戚尋芳輕笑一聲，舉杯飲盡后對衛(wèi)敬道：“衛(wèi)大人好福氣，有此一子?！?/br>
    衛(wèi)敬不動聲色的瞥了眼盛言楚，旋即舉杯和戚尋芳飲了一杯，飲酒間不忘擺手讓盛言楚落座。

    “既然盛解元盛情相邀，不若衛(wèi)大人就準(zhǔn)了吧？”戚尋芳一直都笑瞇瞇的說話，說著偏頭看向另一邊的京官：“田大人以為如何？”

    被喚田大人的京官年歲和衛(wèi)敬差不多，長相矮小，落座后幾乎沒怎么和舉人們對眼，只一味的低著頭吃鹿rou。

    戚尋芳問他時，田大人這才放下筷子，綠豆大的眼睛繞著盛言楚看了兩圈，眼中神色古怪，忽扭頭對著衛(wèi)敬和戚尋芳，道：“兩位大人做主便是?！?/br>
    盛言楚被這位田大人盯看著頭皮發(fā)麻，以為田大人會反駁他，沒想到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戚尋芳似乎早就料到是這樣的場面，衛(wèi)敬則面無表情的吩咐人：“將武舉人們請到盛解元這邊來?！?/br>
    衛(wèi)敬的一道命令直接在文人堆里炸開鍋。

    “都怪我等多嘴多舌，否則盛解元何須委屈自己給那些魯莽之輩眼色？”

    “噓噓噓，可別再說了，不然待會鹿鳴宴讓位給他們的可能性都有…”

    文舉人們一陣唏噓，齊齊對盛言楚投來可憐的目光，盛言楚哭笑不得，他一點都不委屈啊，多一些人圍坐一起吃鹿rou，總好過他一人孤零零的坐在解元桌上吧？

    這難道……就是高處不勝寒的孤獨感？

    武舉人坐過來時，盛言楚只覺小木桌都跟著顫抖了三下，本以為坐下來的這幾人吃相難看，沒想到幾個漢子倒挺會來事。

    打頭的武舉人是武鄉(xiāng)試的解元，叫詹全，只因臨朔郡不太重視武鄉(xiāng)試，故而這頂解元帽子蕩然無存。

    詹全滿滿的給自己斟了一杯，先敬了上首三位，隨后轉(zhuǎn)向盛言楚：“多謝盛解元盛情相邀，我等一介武夫說不出錦心繡口的話，就…就都在酒里了！”

    說完酒杯里的酒水嘩啦一下就進了肚，其他武舉人有樣學(xué)樣，豪爽的喝下一大盅酒，喝完后，發(fā)出長長一聲喟嘆。

    這些武人如此痛快，盛言楚豈能扭捏，緊跟著舉杯。

    今日的酒比謝天恩在梨園喝得酒要烈上許多，衛(wèi)敬擔(dān)心盛言楚還沒有唱《鹿鳴》就開始耍酒瘋，屆時丟臉可不好，剛想出聲勸阻，戚尋芳笑著攔住衛(wèi)敬。

    “衛(wèi)大人，年輕人喜鬧，且讓他們歡快去，咱們也有好多年沒有坐下來暢飲了，尋芳敬您?！?/br>
    衛(wèi)敬緊了緊五指，余光瞟到盛言楚喝了三杯后還能笑得輕松，當(dāng)即舒了口氣，看來這小子有點酒量。

    戚尋芳也在看盛言楚，見盛言楚三言兩語就和那幫不善言辭的武人談笑風(fēng)生起來，戚尋芳眼中的笑意加深。

    一場由文人挑起的爭端不過片刻就和好如初，衛(wèi)敬心里多少有些感激義子，若盛言楚今天不站出解困，以衛(wèi)敬一貫的做派，大抵會摁著那幫文舉人痛罵一頓。

    只不過這樣一來，衛(wèi)敬身為臨朔郡鄉(xiāng)試座師和舉子們鬧不合的謠言就會飛出天際，衛(wèi)敬在臨朔郡郡守位置上待得時間夠長了，不出意外明年應(yīng)該就會從臨朔郡調(diào)走，而盛言楚這一批將會是衛(wèi)敬最后一批學(xué)子，鬧得太過分于衛(wèi)敬名聲不好。

    既然風(fēng)波已過，在場的舉人也跟著松了一口氣。

    酒也喝了，鹿rou也吃了，接下來將是鹿鳴宴的高潮部分——唱《鹿鳴》，拜謝學(xué)官。

    《鹿鳴》由戚尋芳和那位存在感很差的田大人起頭，戚尋芳聲音清亮，田大人沙啞，兩人唱了前兩句后，盛言楚作為解元則接過《鹿鳴》調(diào)調(diào)帶著眾舉人繼續(xù)往下唱。

    《鹿鳴》調(diào)子一起，這可把一眾武夫樂壞了。

    要知道往年鷹揚宴上可沒這講究，先前聽說鷹揚宴就設(shè)在鹿鳴宴隔壁，《鹿鳴》的調(diào)子若是飄到隔壁，他們這些武舉人只有眼巴巴看著的份，如今倒好，他們竟也有機會唱《鹿鳴》。

    鹿，同祿，誰不想以后飛黃騰達升官發(fā)財？

    所以這群漢子鉚足了勁唱，震得郡守府都跟著抖三抖。

    盛允南和一幫人站在郡守后院門口閑聊，突然從院子里傳來聲振林木的高亢歌聲，嗑瓜子的盛允南險些卡到了嗓子眼。

    “舉人老爺這在在唱《鹿鳴》！”有懂行的人瞬間興奮尖叫。

    大街上的人紛紛駐足，竊竊私語道：“往年聲音清幽，得耳朵貼著墻壁才能聽清，今年屬實不一樣哈，大老遠就聽到了，字字清晰?！?/br>
    “誰要再說咱們臨朔郡文人扭捏，我就跟誰拼命！”

    “真沒想到哇，今年舉人們大多年輕，我還以為他們會羞得不敢出聲呢，不想唱出這等氣勢！不愧是我臨朔郡的大好男兒！”

    唱完《鹿鳴》，盛言楚只覺他的耳朵接近于聾子，武舉人嗓門本來就很大，又激情開嗓，聲音撼天震地穿云裂石，結(jié)束后，盛言楚掏了掏耳朵，他總感覺有一瞬間自己耳朵失了聰。

    待《鹿鳴》唱畢，接下來的環(huán)節(jié)才是在場舉人們最為期待的部分。

    衛(wèi)敬作為臨朔郡鄉(xiāng)試主考官，是所有舉人們的座師，而戚尋芳和田大人是京城臨時派過來的學(xué)政官，亦可以在鹿鳴宴上收學(xué)生為徒。

    所以當(dāng)盛言楚帶著眾舉人從戚尋芳這邊開始拱手問安時，底下舉人紛紛抖擻起精神，好拿出最好的狀態(tài)面對上首三人。

    衛(wèi)敬本家不在臨朔郡，加之明年就要離開臨朔，是留在京城或是外派去別地都不好說，因而衛(wèi)敬不打算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挑舉人做學(xué)生，左右身邊已經(jīng)有一個解元義子，還用得著去收其他人嗎？

    眾舉人只好將目光望向戚尋芳，戚尋芳比衛(wèi)敬和藹多了，面對過來問禮的舉子，戚尋芳均笑顏相待，可就是決口不提收徒的事。

    舉人們心有不甘，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問候不怎么好相處的田大人，田大人在收徒環(huán)節(jié)倒打起了精神，然那雙小眼睛卻始終在盛言楚身上瞟。

    盛言楚領(lǐng)著眾人見過鄉(xiāng)試中大大小小的考官后，就自顧自的回到了位子上，任憑田大人的眼神游走在他的身上，他愣是擺出一副無動于衷的態(tài)度。

    田大人見狀暗咬銀牙，衛(wèi)敬笑了笑過來寬慰：“小兒無禮，田大人見諒，要不大人再看看？臨朔郡城多得是才子……”

    田大人悶聲別開臉不理睬衛(wèi)敬，也算是給出了回復(fù)：除了盛言楚，他田大人誰也不想收。

    衛(wèi)敬嘴角的笑容眨眼消失不見，田大人雖是京官，但官位比衛(wèi)敬低好幾個檔次，衛(wèi)敬之所以給田大人面子，不過是看田大人是皇上派來的鄉(xiāng)試官，沒想到這人還真把自己的架子抬得高高的。

    熱臉不貼冷屁股，衛(wèi)敬轉(zhuǎn)過身不再去理會田大人，田大人冷靜一場后立馬回過神，再去尋衛(wèi)敬賠不是時，衛(wèi)敬已然沒了之前的笑容。

    田大人大約在京城過慣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日子，收徒不快加上衛(wèi)敬不給面子，田大人竟當(dāng)著衛(wèi)敬的面冷了臉，這下子算是徹底將衛(wèi)敬得罪了。

    到了這一步，田大人哪里還有收徒的心思，見舉人們笑意晏晏的過來敬酒，田大人煩心的趕人：“去去去，別來煩本官！”

    故意換上了京腔，表情很是厭煩。

    “拿我們?nèi)鰵庾鍪裁?？”一舉人回到位子坐下后沒好氣的哼了聲，“就這樣的氣量，我沒拜他為師是萬幸！難怪盛解元看不上他……”

    “戚大人乃翰林院從五品侍讀都不好意思收盛解元為徒，他一個吏部小小從六品員外郎怎們敢？”

    “哼，盛解元過兩年指不定和他齊平，胃口可真大！”

    “我等明年會試定要好好考才是，不然這口被人看扁的惡氣我受不住！”

    ……

    盛言楚安安靜靜的坐在那，對于舉人們的抱怨，盛言楚一笑了之。

    其實田大人大可以收幾個靜綏舉子，田大人官階不高，若有幾個像樣的舉子在手，來日并非不是一樁好事。

    鄉(xiāng)試官都是朝廷臨時派往各地，主職當(dāng)然是協(xié)助當(dāng)?shù)乜な刂鞒粥l(xiāng)試事宜，但從鹿鳴宴上不難看出來，朝廷對于鄉(xiāng)試官在當(dāng)?shù)厥諏W(xué)生的事睜一眼閉一眼，田大人若是個機智的，便是收不了他，也可以去收旁人，沒必要將一眾舉人得罪。

    戚尋芳就做得相當(dāng)好。

    就在舉人們皆以為今年鄉(xiāng)試三位主考官都不會收學(xué)生時，戚尋芳突然點了兩個人，一個是鄒安書院的余添，另一個倒讓盛言楚有些瞠目，是裘和景。

    余添為人穩(wěn)重，當(dāng)下卻也激動的兩眶微紅，裘和景一改之前的跳脫，規(guī)規(guī)矩矩的和余添往戚尋芳那邊走。

    拜過師后，剩下一些副考官也開始收學(xué)生，收徒環(huán)節(jié)雖鬧了點小插曲，但總歸圓滿結(jié)束。

    -

    折騰完唱《鹿鳴》和拜師后，鹿鳴宴終于迎來輕松時刻。

    撤掉了冷酒和冷菜，鹿鳴宴的正席擺了開來，鄉(xiāng)試設(shè)在八月，正是金桂飄香時節(jié)，所以這場鹿鳴宴除了吃鹿rou，還有其他主角——桂花。

    桂花品格很多，花期多數(shù)集中在仲秋前后，這兩天臨朔主城空氣中除了悶熱，就只剩下醉人的桂花香。

    丹桂花色橙紅，顏色艷麗香味淡，拿來做甜食不太好，廚娘們便將丹桂花瓣攪碎捻成細粉做成丹桂豆腐，配以小蔥，花紅葉綠預(yù)祝舉人們前程似錦。

    金桂銀桂花色較淡，但耐不住氣味濃郁，加入女兒紅制成開胃醒神的桂花釀?wù)?，或是曬干兌上蜂蜜做桂花糯米藕也十分不錯。

    郡守府的廚娘手巧，不僅僅做了以上美食，還拿桂花煲了面條、饅頭、rou等，總之五花八門。

    不一會兒，桂花宴的菜肴就上齊了。

    擺在盛言楚手邊的是一碟用桂花燉煮過的小仔雞，拿筷子輕輕一戳，小仔雞的肚子緊隨著嘩啦漲開，里邊塞滿的桂花枸杞瞬間跑出來將清亮的雞湯染成橙紅色。

    盛言楚端起碟子抿了口雞湯，雞湯燉煮得很入味，香中帶甜，甜而不膩，丹桂的甜味沖淡了雞湯的油水，喝起來格外的爽口。

    小仔雞的rou質(zhì)不柴，鮮嫩多汁，嘴巴微微一嗦，骨rou就分離了開來。

    令盛言楚驚艷的絕非是這道香噴可口的丹桂小仔雞，而是接下來的金桂蒸臭鱖魚。

    似臭非臭的腌鮮鱖配上香甜的桂花，那滋味…才叫一個絕。

    金桂蒸臭鱖魚一上桌，底下的舉人紛紛拿手捏鼻，盛言楚身為解元，當(dāng)然得帶頭吃，皺著眉夾了一塊入嘴，那種奇異的臭味似乎一下子就轉(zhuǎn)變成了鮮香醇厚的美味佳肴。

    幾個武舉人一點都不嫌棄，見盛言楚開動后，立馬敞開膀子大吃特吃起來。

    解元桌上吃得歡，底下眾人豈能不動筷子，硬著頭皮吃了兩口后，有人大贊此菜口齒留香，有人還是挎著臉適應(yīng)不了這種香臭結(jié)合的難聞味。

    衛(wèi)敬和戚尋芳不知何時對酌起來，見舉人們在吃金桂蒸臭鱖魚，衛(wèi)敬舉起杯子夾了一小塊進嘴，細細品味后放下了筷子。

    見衛(wèi)敬有話要交代，盛言楚等人忙跟著放下筷子端坐好。

    盛言楚本身就很喜歡吃魚，這道金桂蒸臭鱖魚雖氣味難以言表，但不得不說臭鱖魚口味醇實，菜里還撒了點麻椒粉，吃起來鮮咸交加中還能品出絲絲的麻和辣。

    此刻放下筷子，盛言楚嘴里剛咬了一口魚rou，衛(wèi)敬在上面講，盛言楚則小口小口的嚼著。

    衛(wèi)敬所在的位置就能底下一覽無余，當(dāng)講到‘金桂蒸臭鱖魚是鄉(xiāng)試鹿鳴宴上的一道名菜’時，衛(wèi)敬余光捕捉到盛言楚微微鼓起的腮幫子動了動，看來義子十分喜歡這道讓人掩鼻的菜。

    衛(wèi)敬忍俊不禁，握拳輕咳嗽一聲，盛言楚注意到這道灼熱的目光，臉頓時一紅，忙將嘴里的臭鱖魚rou吞咽下肚。

    爽！

    盛言楚微垂下腦袋時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金桂香，鱖魚臭，之所以在鹿鳴宴上吃這道菜，是有緣故的?！?/br>
    衛(wèi)敬娓娓道來：“科舉入仕第一步就是舉人，今日從本官這府中走出去后，日后你們是否繼續(xù)下場走會試去金鑾殿上面圣，還是止步在此做一個富貴閑人亦或是去外頭捐個小官，端看你們的造化?！?/br>
    “這道金桂蒸臭鱖魚，有香有甜有辣有臭。若你們當(dāng)中有誰今后走了歪路，和一幫賊子臭味相投沆瀣一氣，或是有人青云直上坐上權(quán)臣之位，皆該回頭看看今日鹿鳴宴上這道金桂蒸臭鱖魚，走了岔道的人要多想想今日這道菜中的香甜辣，如此醒悟回頭才好，而那些居天子近旁的人也要想想這道菜中的臭味，不可因一時的甜頭而得意忘形，可明白了？”

    盛言楚站了起來，高聲道：“學(xué)生明白?！?/br>
    其余人跟著喊。

    衛(wèi)敬滿意的點頭，將場子交給有話要交代的戚尋芳。

    戚尋芳的一番話倒是讓盛言楚深思良久：“都說共苦容易同甘難，本官說不出你們郡守大人這樣式的大道理，只有一言要交代：同飲一席酒，共吃一道菜，都是一起從臨朔郡貢院走出來的兒郎，若是日后在朝堂上生了齟齬，還望諸位能手下留情一回?！?/br>
    戚尋芳一說完，底下頓時議論紛紛，有說戚尋芳做官謹(jǐn)慎，但也有人覺得‘做事留一線’，日后并不一定能好相見，畢竟官場波云詭譎，誰心軟誰就更容易落在下方。

    “盛解元——”詹全揮了揮大手，低聲喊：“盛解元可是累了？”

    “沒，”盛言楚‘啊’的一聲回神，沖詹全笑笑：“我不過是在想戚大人那番話罷了?！?/br>
    頓了頓，盛言楚自嘲一笑：“盛某沒見過世面，原以為大家同出臨朔郡，日后便是上京在朝為官，勢必會和同出臨朔郡的老鄉(xiāng)互相照料，可聽戚大人的話，貌似不是這么回事?！?/br>
    戚尋芳說得很委婉，同鄉(xiāng)在朝反目成仇的大有人在，但這都不是最最主要的，最滲人的是，今日和他同席吃鹿鳴宴的人，指不定過幾年會變成他的政敵，到那一刻，別說什么‘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怕是一刀捅死他都有可能。

    這種事想來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不然戚尋芳也不會單獨拿出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