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晅雖不太樂意，到底還是點了頭，吩咐宦官去取丹青。

    足足百余卷丹青呈進(jìn)來，宦官十幅十幅地打開仍需看一陣子。

    宏晅耐著性子一幅幅看過去，我在旁解釋著，鮮有能讓他主動發(fā)問的。

    終有一幅讓他停了腳。畫中的女子眉清目秀但并不算出眾，一襲專為家人子備的天藍(lán)色交領(lǐng)襦裙束出了她的纖腰。宏晅的目光卻全不在那畫上，他瞧了瞧右下的那個名字，側(cè)頭問我：“晏芷寒？你meimei？”

    “是。”我點點頭，“沒想到她也在家人子之列，臣妾見時也大感意外?！?/br>
    他一頜首，向持畫的宦官道：“收起來，呈長寧宮?！?/br>
    我一愣：“呈長寧宮干什么？”

    他邊是往前走著看下一幅畫邊是笑道：“還能干什么？請母后做主給你meimei挑個如意郎君。”

    我躊躇著不知如何將芷寒那些話說給他聽，半晌，他察覺到我的安靜了，回過身問我：“怎么了？”

    “芷寒她……”我矛盾再三，一嘆，才道出，“芷寒她想進(jìn)宮?！?/br>
    他有些意外，又問我：“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自是不想讓她進(jìn)宮了?？捎植恢绾螖r她，也不知是否該這樣攔她。我久在宮中，只覺得宮外無論如何都比宮中好；可她久在宮外又養(yǎng)父母皆亡，只想著能和我一起便比什么都強(qiáng)。

    我思忖了良久，終是低低道：“臣妾覺得……隨她的意吧?！?/br>
    宏晅一點頭，了然道：“留下當(dāng)女官吧，正好也少個尚儀。留兩年就嫁出去，也不耽誤她。”

    “這……”我想了想，躊躇著委婉道，“她是想……留在宮里陪著臣妾……”

    宏晅的神情陰晴不定地變了又變，然后很不自然地又問了我一次：“那你的意思呢？”

    “臣妾覺得……”我感到雙頰開始逐漸發(fā)熱了，和夫君在這里討論是否要將meimei納入宮中為妾的事情，實在很是別扭。

    他無聲一嘆：“你既然不愿意，就還是讓她嫁出去。若想時常團(tuán)圓，讓她常進(jìn)宮來見你也就是了，不一定要她入宮為妃?！?/br>
    “是?！蔽颐蛄嗣虼?，無奈道，“這些話臣妾都跟她講過，可她有她自己的想法，那想法也不是不對。她是覺得，如此這般的家世，即便嫁出去了也難免被夫家看不起，彼時莫不說臣妾幫不上忙，陛下也是不便去管別家內(nèi)事的。”

    他長久地沉吟著拿不定主意，我一福身，悵然道：“若不然……陛下圓她這個心愿好了。臣妾這個做jiejie的，這些年也沒怎么照顧她，如今她提了這樣的要求，臣妾若再橫加阻攔，當(dāng)真是說不過去了。”

    更何況，即便芷寒不進(jìn)宮，也終究還有別人要進(jìn)宮的。旁人，多半指不準(zhǔn)日后就是敵人，還不如本家的meimei來得可信。

    再則如她那般說，我也委實不放心她嫁入什么世家了。

    他凝睇著我，溫聲緩緩道：“既然她非要進(jìn)宮，你也不反對，就選進(jìn)來吧。賜個位份，朕拿她當(dāng)meimei看就是，你也就不必心里不痛快?！?/br>
    我知道這對芷寒不公平，也知道她那般地勤練禮數(shù)是為了入宮后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可我實在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再去勸他拿她當(dāng)尋常妾室看了。這份私心，我放不下，只得勸自己說芷寒親口說過她不在意，得寵與否于她無礙。

    斂下羽睫，我朝他淺淺一福：“謝陛下?！?/br>
    沉寂片刻，他忽然問我：“你是不是還有一個meimei？”

    我點點頭：“是，還有小妹芷容，今年該是十三歲。”

    他面色沉沉地挑了挑眉頭：“朕把話說在前頭，另一個可萬不許如此了?！?/br>
    我窘然應(yīng)了聲“諾”，低著頭向前走了兩步，要和他接著看別的丹青。他的手在我手上一扣，將我拽了回去，伸手便攬了我的腰：“朕一回來就讓朕看畫？朕連你還沒看清楚。”.

    家人子殿選的日子定在五月十七日，在此之前，各宮主位皆分別召過家人子入后宮小敘。我就住在毓秀宮，自是免去了這些事。

    受邀的家人子多是名門貴女，芷寒也就省了事，除了莊聆召見過她一回以外，她也沒有旁的約可赴，閑暇時便在毓秀宮的妁華居里與我一同做些女紅或是讀書聊天打發(fā)時光.

    我在殿選的前一日搬回了簌淵宮，離開毓秀宮前猶是叮囑了一眾家人子一番。她們當(dāng)選與否我不關(guān)心，只希望別有人出了什么大錯把命丟了。

    剛在明玉殿中安頓下來，大長秋季靖澤便來了，躬身向我道：“皇后娘娘讓臣來知會一聲，讓娘娘今日早點歇息，昏定也不必去了，明日一道殿選去。”

    殿選素來只有帝后與太后可去做主，若有協(xié)理六宮的宮嬪也可同去，比如琳孝妃；再不然，頂多是加上個長輩，如肅悅大長公主?？稍撌禽啿恢乙粋€貴姬說話的，季靖澤解釋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寧貴姬娘娘您同眾家人子處得久，知道的多些，去幫著拿拿主意，便當(dāng)是……以尚儀的身份去的。”

    這就說得通了。我了然向他一頜首：“本宮知道了，有勞大人?！?/br>
    正文98

    于是十七日一早便按品大妝,從衣飾到發(fā)髻都仔仔細(xì)細(xì)地準(zhǔn)備周全了，半點也不敢含糊。乘了步輦，不急不躁地往毓秀宮去。

    毓秀宮的正殿較往日肅穆許多，眾家人子排了六列候在殿外，三列在主道左邊,另三列在右邊。我坐在步輦之上依次從她們面前行去，看著她們依次見禮，個個都是循規(guī)蹈矩地很是謹(jǐn)慎，從衣著到動作皆是整齊劃一。

    入殿時，帝后與兩位太后皆還未到，琳孝妃和肅悅大長公主倒是在了。二人是母女,眼下殿外又沒有外人,便坐在一起閑談著。我走上前去淺笑著一福身：“大長公主萬安、琳孝妃娘娘萬安?！?/br>
    “寧貴姬?！泵C悅大長公主莞爾點頭，“貴姬坐吧，不必多禮了?！?/br>
    我在自己該去的席上坐下。今日的席位，是帝后居中，兩位太后分在兩側(cè)，大長公主與琳孝妃再側(cè)，我則是坐在琳孝妃旁邊的。

    琳孝妃又與大長公主說了兩句，就回到了我旁邊的席位上，盈盈笑道：“這些日子辛苦貴姬，日日教習(xí)禮儀，還要來這殿選?！?/br>
    我垂首笑答：“從前做慣了的事，有什么辛不辛苦的?！?/br>
    琳孝妃望了望殿外，輕一嘆，道：“前幾日還說著今夏可算是不熱，今兒個殿選倒突然熱了起來，讓她們在外面這么等著，也不知受得住受不住?！?/br>
    琳孝妃總是好心，可她也知道這規(guī)矩到底是廢不得的，故而嘆息歸嘆息，也并未想著去改變什么。其實我亦對這般的炎熱有些擔(dān)心，好在方才來時見芷寒站在前排，該是不必等太久就可面圣，事畢也就可以先行回去歇息了.

    “皇太后駕到，帝太后駕到，陛下駕到，皇后娘娘駕到?！?/br>
    宦官的通稟聲由遠(yuǎn)及近，一聲壓過一聲，傳過毓秀宮一道又一道的宮門，直入殿中。片刻之后，我們聽到殿外一陣或清亮或嬌柔的女聲響起，混合成一片，聽起來竟也算得嘹亮了：“皇太后萬安、帝太后萬安、陛下萬安、皇后娘娘萬安。”

    便與琳孝妃相視一眼，一并起了身，至殿門口迎駕，口道萬安。

    “都免了，坐吧。”宏晅口氣隨意地命了免禮，各自落座，待得宮人奉完了茶，鄭褚方向前詢問道：“陛下，開始了？”

    宏晅一點頭：“傳吧。”

    鄭褚又向旁邊的小黃門一點頭，小黃門拿著名冊躬身退到了殿門口，轉(zhuǎn)過身朝著殿前廣場悠長且抑揚(yáng)頓挫地朗聲宣讀：“傳，映陽桓州蘇氏燕回，梧洵越城秦氏沫漓，皋驊楓寧荀氏荷，祁川旻州江氏菱蘭，錦都陳氏清瀾，入殿?！?/br>
    五人依次入了殿，再度齊齊見了禮，垂首正坐。宏晅未動聲色地沉吟著，似是都不想留的樣子，琳孝妃在旁笑道：“本宮若沒記錯，那天月薇宮小聚，可是這位蘇姑娘在？”

    蘇燕回一叩首，輕輕曼曼地回道：“是小女?！?/br>
    “姑娘好才情?！绷招㈠貞浿媛顿澰S，“那幅墨荷畫的，只怕也沒幾個宮中畫師比得過了?！?/br>
    蘇燕回溫婉一笑，又一叩首：“娘娘謬贊了，小女不過自幼喜歡便學(xué)過一二，豈敢同宮中畫師作比?！?/br>
    琳孝妃不再同她說話，垂眸側(cè)首向宏晅，詢問他的意思。宏晅會意，點了點頭：“留了吧。旁人……”他的目光定在陳清瀾面上，問她，“陳氏？可是大理寺丞的女兒？”

    陳清瀾頓時面露喜色，一叩首道：“是，臣女清瀾?！?/br>
    宏晅又問她：“多大了？”

    陳清瀾回道：“臣女十六。”

    “十六……”宏晅想了一想，轉(zhuǎn)向帝太后道，“十二弟明年及弱冠，太妃囑托了，說趁著采選給他挑挑正妃和良娣，不如就把她賜下去?！?/br>
    陳清瀾陡然變了臉色。被宏晅問話，她定然以為是要被留了，誰知轉(zhuǎn)臉就賜了親王。她怔怔地望向帝太后，帝太后點頭道：“你做主就是了?！?/br>
    女史便在旁邊分別記了蘇氏與陳氏的名字，余下四人俱是神色黯淡地退下。

    小黃門再次朗聲傳家人子進(jìn)殿，五人均是未留。

    第三番就是芷寒等幾人了，宏晅掃了一眼，即道：“晏氏留下，旁的不必了?！?/br>
    已有十五人面完了圣，太后和皇后都看出了宏晅對此頗不上心。第四波入殿后，帝太后做主留了容貌姣好的柯氏若；又進(jìn)五人，皇太后留了庖歌來的景氏；再后一批，皇后留了個齊氏，帝太后又留了個苗氏。

    “傳，皋驊羨城南宮氏洛，宜寧雋州閔氏珺合，煜都方氏茹汐，煜都方氏茹沅，煜都方氏茹清，入殿?！?/br>
    殿里氣氛微凝。南宮氏與閔氏無礙，但后面三個方氏均是皇長子生母方德妃的本族姐妹。早在去年名冊剛剛呈上來時，宮中便起了傳言，說是方氏不甘讓皇后撫養(yǎng)皇長子，意欲再送家人子參選奪回皇長子。我后來從宏晅口中得知，這其中有不少是他暗中的安排，用皇權(quán)壓制世家，倒不如讓兩個世家相互制衡。

    便見宏晅冕前的十二旒一晃，他的笑聲低低傳出：“三位方家的小姐。貴姬，你說說看。”

    三人神色微動，到底沒敢抬頭看我，猶自垂首靜靜坐著。我思慮片刻，笑道：“三位方小姐都是蘭心蕙質(zhì)，陛下讓臣妾說，臣妾也說不出個什么。不過記得有一日自茹沅小姐門前經(jīng)過，聽見里面琴音靈動，宛若天籟?！?/br>
    他便向一旁的女史遞了個眼色，女史會意，記了方茹沅的名字。鄭褚見沒有再問旁人的意思，剛要命退下，皇后卻徐徐開了口：“這位茹清小姐，本宮是有印象的。彼時陛下還是太子，茹清小姐到太子府探望方德妃，彼時才十一二歲已很是端莊，如今是當(dāng)真是大家閨秀了。鄭大人，也留了吧?！?/br>
    鄭褚道了“諾”，示意女子記名。我不禁為南宮氏一聲嘆息，若論姿色，她比這三個方氏強(qiáng)得多了，在毓秀宮這些日子，也能看出她是有必然得選的信心的。誰知和三個方氏一同進(jìn)殿面圣，眾人注意著那三人，自然就無心看她了。

    不知不覺已近晌午，自留了兩個方氏之后，竟未再留一人，琳孝妃在旁提醒道：“陛下，眼見著家人子已見了大半，總共才留了八個，如此……今次的未免太少了些?！?/br>
    宏晅點了點頭：“知道了?！?/br>
    再入五人，聽得宦官宣名時我便起了笑意。五人入殿，齊齊見禮，同樣的衣著同樣的動作，當(dāng)中那人卻尤其顯得身姿婷婷，肅悅大長公主一見，笑問道：“中間這位姑娘，是哪家的家人子？”

    那女子伏地一拜：“小女沐氏，閨名雨薇，淮昱涇州人?！?/br>
    沐雨薇說完，坐直身子，恢復(fù)了正坐的姿態(tài)。肅悅大長公主欣然點頭：“禮數(shù)也周全。鄭大人，給陛下留了吧?！?/br>
    沐雨薇欣喜再拜：“謝大長公主?！?/br>
    鄭褚揮手命幾人退下，幾人起身間，沐雨薇左側(cè)的家人子阮氏忽而腳下一跌，身子一側(cè)摔了下去，她連忙以手支了地。這一摔無意中扯壞了腰間香囊，一股香氣迎面襲來，恬淡清甜，沁人心脾。

    我淡看著她，驚慌中仍是一副嬌柔之態(tài)，就連摔倒的姿勢也顯得極是優(yōu)美。心中暗嘆一聲相安無事地過了半日，可算是有耐不住性子的要施伎倆引人注目了。這樣的事，今次有、三年前有，以往的殿選大約也都有?；蚴撬さ梗蚴堑魝€帕子、簪釵俯身去撿讓人下意識地多看一眼，總之她們總是覺得但凡能被多看一眼便多一分的勝算，卻將教習(xí)禮儀的尚儀的話當(dāng)了耳旁風(fēng)。

    其余四個家人子都驚在了一旁，我連忙起身行至御座前深深一拜：“臣妾教習(xí)疏漏，陛下恕罪。”

    阮氏也隨著我慌忙一拜，口道“陛下恕罪”，隱隱帶著哭腔的語聲卻是無限的嬌意。

    帝太后聲音涼涼地問鄭褚：“這是哪家的貴女？”

    鄭褚躬身道：“回太后，這是淄沛漻州的阮氏，不是哪位大人家的貴女。”

    帝太后沉了口氣，不再說話。須臾，宏晅的聲音低沉地傳來：“阮氏殿前失儀，著即發(fā)去浣衣局服役?！崩^而口氣緩和幾分，向我道，“貴姬起來吧?！?/br>
    “謝陛下。”我叩了首，起身回去落座。抬眼見阮氏怔在那里，面上無半分血色。自作聰明，想當(dāng)然地覺得這能引人憐香惜玉，殊不知這些個手段宮里早就見慣了。再者就算她有沉魚落雁之容，宮中也不會要一個連行、坐都會出岔子的嬪妃。

    如她真是個貴女、有世家傍身也還罷了，左不過是落選、宏晅再斥責(zé)她家中兩句罷了，可她除了兩分姿色以外再無其他，還要強(qiáng)逞這個能.

    這次殿選，一共只留了十三人，該算是從先帝登基至今最少的一次了。三日后下了圣旨，芷寒得封正七品婉儀，居簌淵宮惜清苑。另有一煜都的家人子苗氏佳洛與她位子齊平，封了肅儀；皇后做主留下的齊玉桐和琳孝妃留的蘇燕回皆封了正六品才人；皇太后留的景珍、帝太后挑的柯若均是從五品美人。

    正文99

    肅悅大長公主留下的蔣氏詠晴封從七品瑤章；方氏的兩姐妹,茹沅封的才人，皇后留下的茹清則直接封了正五品姬，封號“嬈”，做了韻宜宮主位；相較之下，民女出身的家人子沐雨薇得封正五品容華,與方茹清一樣一躍為主位便是很高的位子了。另還有婉華、穆華、閑華各一,均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兒。

    除此之外,陳清瀾與葉佩賜與益親王為良娣，正妃未定。

    又過五日,得選家人子正式入宮,當(dāng)日便要拜見太后、皇后與各宮主位。

    長秋宮椒房殿，眾妃齊聚了，皇后便向季靖澤一頜首：“傳吧?！?/br>
    季靖澤領(lǐng)命，至殿門口朗聲宣道：“傳，嬈姬方氏、容華沐氏、美人柯氏、美人景氏、才人方氏、才人蘇氏、才人齊氏、婉儀晏氏、肅儀苗氏、瑤章蔣氏、婉華何氏、穆華梁氏、閑華于氏，入殿?！?/br>
    片刻之后，便見一眾倩影遙遙行來，迤邐而至。各色的衣裙連成一片，仿佛花團(tuán)錦簇。

    入得殿中站定，方依著規(guī)矩行禮下拜，口道：“皇后娘娘萬福金安?！?/br>
    皇后一貫的神情謹(jǐn)肅卻不失溫婉，微微一笑，道：“各位meimei免禮吧。”又伸手向旁一引，道，“這位是琳孝妃。”

    眾女便又拜下去：“琳孝妃娘娘萬福金安?！?/br>
    如若再早上幾個月，她們還要向同樣位列四妃的瑤妃見禮。如今，她們一時半會兒可能連瑤妃這個人都不會知道了。

    皇后如三年以前般告誡新宮嬪道：“各位既然入了宮，以后就都是自家姐妹，自當(dāng)是和睦相處的好，萬不可拈酸吃醋、做那些不該做的事。如有甚需要，去稟各自的主位一聲，主位辦不到的還可以來告知本宮，互相照應(yīng)著就是，不要無端生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