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戚戚道：“采葭逃不過這一劫了，無論結(jié)果如何她都是一死。宮正司為了不出漏子，必定又是嚴(yán)刑審問。怡然若是插得上手，就讓她行個方便，今晚，給采葭個機會，讓她自盡了吧。”

    我點頭應(yīng)下：“我會和怡然說，讓她盡力安排?！睂m中斗爭你死我活，有時知是難逃一死，能死得痛快便是最大的企盼了。今日見到采葭時，她已是遍體鱗傷，再審下去就又要把那番罪再受一遍，未免太殘酷。

    傍晚時分，我到成舒殿拜見宏晅，自找了個由頭將怡然支了出去，以便林晉把事情交代給她。心不在焉地研著墨，思緒千回百轉(zhuǎn)。采葭可以死個痛快了，不僅不用再受皮rou之苦，也免去了那許多繁雜心事紛擾，宮里多少人求之不得。

    人人都是掙扎著活著，一次次疲憊不堪又一次次奮起再搏。我們自是有自己要爭的東西，或是為了家族、或是為了榮華富貴，也或許只是像瑤妃那樣為了和嫡姐賭一口氣……總之個人有個人的道理。我有時會想，那些有命活到“壽終正寢”的嬪妃們，在咽氣前的那一刻，是否會覺得這一世的斗爭都值得，還是會笑自己就是個傻子？

    “在想什么？”宏晅忽地出言問我，問得我一怔，手上頓了一頓又繼續(xù)研墨，喃喃道：“在想采葭?！?/br>
    “采葭？靜昭容的那個宮女？”

    我點點頭：“是，她是聆jiejie從趙府帶進宮的?！蔽彝Ａ艘煌?，猶是說了那句我明知不該用在她身上的話，“沒想到如此吃里扒外?！?/br>
    宏晅未語，靜默一瞬，只說：“鄭褚說你今日去見過昭容了，她如何？”

    這是這些日子來他第一次問及莊聆的境況。宮中嬪妃失寵、禁足大抵會遇到怎樣的事，他多半是知道的，不問，是為了永定帝姬，更是為了公平處事。我知道他總需要有這樣的權(quán)衡。

    頜首間溫婉而笑，帶著些許欣然答道：“挺好的，是臣妾前些日子多慮了。本也該知道她是帝太后的侄女，這些個循例徹查的事該不至于讓那些個下人輕看?！?/br>
    “如此就好?！焙陼t也似松了口氣，視線移回手中的冊子上，“禁足了有兩個月，還是委屈了她，再則這事過去之后各處非議大概也免不了。等事情了了，朕想提她做昭儀，居九嬪之首，你覺得如何？”

    他能為莊聆考慮到這些自然是好，我卻擔(dān)心僅提至同階的昭儀而未晉位不足以壓住六宮之口，思忖一番，和緩道：“禁足兩個月，聆jiejie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到頭來是個冤案。陛下若只是提她做昭儀，只怕六宮中多事的，會覺得陛下不在意她，才如此敷衍了事?！?/br>
    他看向我：“那你的意思呢？”

    “瑤妃薨了、琳儀夫人位晉了夫人，宮中四妃皆缺。聆jiejie入宮多年，從太子府到宮里，一直賢惠守禮，陛下不如……”

    “不如封她為妃，算是給新宮嬪個表率，也讓母后欣悅……你是不是想說這個？”他丟下筆淡看著我，“你知道么？朕現(xiàn)在最不愛聽的，就是你給別人求榮求寵?！?/br>
    正文140

    “臣妾也沒說錯……”我低低道，覷了他一眼,又說,“陛下覺得聆jiejie當(dāng)不得這妃位么？”

    他的面色愈發(fā)暗了，聲音冷冷地道：“天天為別人求這求那,你自己就一點不在乎？”

    分明話里有話。我低著頭，語聲悶悶的：“臣妾在乎那些干什么,陛下待臣妾好就行了。聆jiejie是有才有德的人,坐到妃位上也能服眾,臣妾自知沒本事爭那個?！?/br>
    “嘁……”他一聲輕笑，“也就憑這一張巧嘴,朕若不吃你這一套呢？”

    我翻翻眼睛：“那陛下廢了臣妾啊?！?/br>
    “膽子不小。”

    “您剛知道？”

    他作勢抱拳：“早已領(lǐng)會,想當(dāng)初，大哥在太子府……”

    我登時明白他又要說什么，立時起身一福：“……臣妾告退！”

    “回來?！彼ζ饋恚茏∥业氖謱⑽易Я嘶厝?，“坐?！?/br>
    我不情不愿地坐回去，又道：“陛下，臣妾是認真的。旁的宮嬪禁足兩個月也還罷了，聆jiejie位列九嬪，又是因為毒害帝姬的罪名。宮里人多口雜，陛下還是維護著些好……再說，帝太后那邊知道聆jiejie蒙了這個冤，也決計不會高興的?！?/br>
    “行了行了，知道了。”他擺手連連，似是聽得很不耐煩般揉著耳朵，“待朕琢磨琢磨?！?/br>
    多半是會答應(yīng)的吧，不過總還要等這事了解了。

    怡然那邊辦得很快，翌日一早，采葭“畏罪自戕”的消息就傳遍了后宮，莊聆已采葭自幼服侍她身側(cè)為由，懇請宏晅準(zhǔn)許她將采葭下葬。

    感慨之余，我不得不嘆一句采葭實在是好會算計。本是可以一死了之，她卻在死前留下了一封血書。洋洋灑灑的百余字，道出如何受了方才人指使，雖是言辭模糊，但這畢竟是血書，留下了，就足以震撼人心。

    死人是無法翻供也無法對質(zhì)的，這是采葭最后的供狀，論誰都只能憑自己判斷信或不信，不可能再去問她。

    “如是至此斷了線索，方才人豈不逃過一劫？”婉然邊是給我端上一小盞桂花藕粉邊是道。那剔透晶瑩的藕粉呈在半透明的薄瓷碗里，碗中細碎的桂花散著淡淡的香味。猶有些燙，我一下下舀著散去熱氣，悠閑道：“逃不過了，采葭死了，她就逃不過了。”

    婉然微愣，我瞥她一眼，輕笑道：“剛開始查這事的時候，陛下就一舉禁了聆jiejie的足——她可是位列九嬪。左不過是因為關(guān)乎帝姬安危大意不得，莫說是禁足，若真是查不出個所以然，最后的結(jié)果必是賜死了事。”

    因為相對于三年一選的嬪妃，皇子帝姬的命大意不得。

    “這回聆jiejie把火引到了皇長子身上，陛下不僅會為永定帝姬逃過一劫而后怕，更要提防有人加害皇長子。罪名坐實與否，有這個嫌疑的人……都活不得了?！?/br>
    何況還牽涉了莊聆，莊聆上面是帝太后。為了皇長子和永定帝姬也好、為了莊聆也罷，帝太后不會容下她了。

    后宮里有太多的事這樣。看在我們眼里是一回事，看在宏晅、帝太后眼里又是另一番模樣。所以不管有多少真心、多少真情，很多事，是決計不能讓他們知道真相的。

    “萬劫不復(fù)”四個字，往往來得太容易。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瞞宏晅的事，比他瞞我的事要多得多了?；蛘哒f，他瞞我的大部分事情，都還有點別的原因，抑或是怕我心煩不愿告訴我。而我瞞他的事，大部分只因同一個原因：為了自保。

    “jiejie還是別把這事想得太順利了，畢竟……還有個方美人呢?！?/br>
    是，她雖是降了位失了寵，卻還好端端地在那兒，還是方家的人。我輕然一笑：“她若還有點腦子，就莫要淌這渾水了。否則，我還真是高估了方家。”

    圣旨在幾日后傳到了荷蒔宮，才人氏茹沅位降從九品采女，遷入落華宮靜思。

    落華宮，那是毗鄰冷宮的一處，其中住著的也是犯了重罪的宮嬪。大多罪不至死、不至廢，又或是看在家族的面子上恕其一命，留個極低的位份，打發(fā)來這里了此一生。待到死了，按著最后的位份葬了，鮮有追封。若能熬到天子駕崩、新帝即位，興許還能尊個太妃，也算是熬出了頭，能得以頤養(yǎng)天年，這就是唯一的盼頭。

    不算廢黜，但形同廢黜。

    未能取她性命許有些許遺憾，但這又意味著另一處好戲。方美人難做了，如是方采女被賜死，她還可以哭上一哭、或是苦求個追封以表哀思；如今她沒死，方美人去求情，定會觸怒宏晅與帝太后，不去求，這無情的名聲她便是背定了。

    我細思量著，笑意愈發(fā)濃艷，趁著不當(dāng)值來偷閑的怡然打量著我飲著茶輕輕一嘆：“jiejie真是比從前狠得多了?！?/br>
    這不是她頭一次有這樣的表露。是，想想近些日子，瑤妃、韻昭媛、沐氏……縱是她們?nèi)鞘略谙?，我到底也有一步步的算計?/br>
    “那是從前傻，一次一次地讓人算計。”我揚聲輕笑，“再傻下去，左不過跟愉妃一般的下場?！?/br>
    “是，jiejie這樣沒什么錯?！彼朴苹沃璞K，“jiejie想沒想過同陛下說這些？”

    我斷然搖頭：“絕不行?！?/br>
    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jiejie就不怕陛下心寒么？”

    “怕，但我賭不起?！?/br>
    怡然靜默不語，好像在思索著什么，我追問，她緩緩說：“其實……jiejie不必這樣防著陛下。憑誰也看得出來，陛下待jiejie跟待別的嬪妃不一樣，跟待皇后娘娘也不一樣。那些事，對也好、錯也罷，jiejie是迫不得已，陛下會體諒jiejie的。”

    “我知道，但那些事就是說不得。只要他還是大燕的帝王?！蔽艺f罷，緊抿住嘴唇。

    我與宏晅之間的種種，是我最不愿同旁人多言的。我不愿多去思索我是否欠他的、他又是否對我有虧欠，那會讓我煩亂之間錯失太多。這是后宮，那些事情于我并不重要，我首要的事情，是好好的活下去。

    好好做他的嬪妃。

    各樣的動向不斷在六宮里傳著，譬如方美人去落華宮探望方采女了，譬如方美人在御花園碰上了蘇姬，被好一頓數(shù)落。

    太正常了，不足為奇。

    新年之后，宏晅下了旨意，冊封莊聆為從一品妃，封號沿用。仍是上有皇后和琳儀夫人，在后宮中的地位卻不一樣了。

    其實細細想來，雖有一干新宮嬪入宮，后宮的局勢到底還是簡單了許多。當(dāng)年宮中上有皇后蕭雨孟、后有瑤妃蕭雨盈、再往下還有韻昭媛姜雁嵐，堪堪是三足鼎立，誰也不讓誰。如今身居高位的這三人，到底還是一心的。

    除卻皇后和琳儀夫人是差人備禮道賀以外，六宮嬪御均是登門道喜。莊聆端坐主位，笑應(yīng)著各人的恭賀之語，一掃禁足多日的頹喪。

    “恭喜jiejie?！蔽页桓?，她忙讓我坐，打趣說，“換了個妃位，也算是沒白禁足。”

    蘇姬聞言在旁掩唇笑道：“娘娘這話說的，早知道再拖一拖，讓娘娘一舉晉到夫人的位子上去。”

    “娘娘，霽顏宮的方美人來了?！弊优逶陂T口一福，莊聆有一瞬的蹙眉，即道：“請吧?！?/br>
    子佩遂是轉(zhuǎn)身去請了。我看出她行去時后背的僵硬，那件事上，宮正司也查了她，雖是因為后來案子結(jié)了大罪未受，但到底還是吃了苦頭。若論起來她該是記恨莊聆，可之所以會查到她頭上，是因方采女提了一句“采葭還道是子佩給的她毒藥呢，怎的不審子佩？”

    想想也知，她對方美人必定沒什么好臉色。

    果然，請至門口，子佩便徑自退了下去，任方美人自己進殿。方美人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一福：“靜妃娘娘萬安，恭賀娘娘晉封之喜。”

    “美人娘子坐。”莊聆笑意和緩地淡睨著她，好像是要通過這番審視看出她的恭賀中有幾分真、幾分假。畢竟，她剛剛一手算計得方美人的meimei被廢了才人位、降至末等的采女，目下她晉了位，方美人卻還來道賀。

    方美人依言落了座，沒有太多的話。我瞧著她淡藍的上襦衣袖上蹭了一塊白，似乎是墻上的白灰，剛欲出言相問，莊聆已然道：“娘子這是剛從落華宮回來？”

    方美人一滯，頜首應(yīng)道：“是?！?/br>
    “呵……”莊聆一聲輕笑，“真難為了美人，昨兒個剛承了寵，今日還不忘去看看落了罪的meimei，也不怕再惹得陛下不快？”

    莊聆的話說得絲毫不委婉，方美人低著頭聽著不與她爭執(zhí)，只是一陣紅一陣白的面色，道明了她心中的不服。

    我淡看著她，思忖著是否要再這個時候再壓她一壓，靜聽著莊聆繼續(xù)向她道：“本宮給娘子一句忠告，這后宮里，敗了就是敗了，別想著跟那一敗涂地的人再度聯(lián)手以求東山再起，不過是白費功夫罷了?！?/br>
    方美人身子一戰(zhàn)，頸上的青筋微微凸顯了些，她猛然抬頭怒視著莊聆：“那事究竟如何靜妃娘娘心中清楚得很，娘娘莫要欺人太甚了！”

    作者有話要說：關(guān)于陛下調(diào)侃晏然的那個“當(dāng)年大哥在太子府”的事兒，是獨立番外里提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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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獨立番外不會入v噠，大家放心看……看得開心戳個收藏留個言鼓勵鼓勵阿簫就好……

    正文141

    “欺人太甚？”我冷笑出聲,端詳著她清然而道,“陛下讓方采女遷居落華宮，是靜思。美人你隔三差五地前去探望，她如何安心靜思？美人是有意違陛下的意么？”

    “婕妤娘娘。”方美人轉(zhuǎn)向我,亦是冷笑漣漣，“不牢娘娘cao這個心了,后宮里的事,到底還不是婕妤娘娘說了算的?！?/br>
    “當(dāng)然不是本宮說了算?！蔽逸p笑淡然,欣賞著她氣急的神色，語聲曼曼，“美人娘子可以不聽本宮的勸、不聽靜妃娘娘的勸，本宮也很樂意看一看，美人娘子你和方采女還能鬧出怎樣的亂子。”

    她們真以為自己有本事去和皇后奪子么？那從一開始，都不過是宏晅放了風(fēng)聲出去，給了方家這個奢望?？芍杂羞@一遭，到底是為了平衡家族勢力。

    他本心并非給皇長子換母親，方家的一切謀算根本就成不了。否則，他就不會任由著兩姐妹在宮中一敗再敗。

    方美人靜默了一瞬，忽然嫣然一笑：“婕妤娘娘這是什么話？臣妾當(dāng)然不會鬧出什么亂子?！彼囊暰€在我與莊聆之間游移著，笑意深深地說，“難不成兩位娘娘覺得，想在宮中立足憑的竟是會鬧事么？”

    她笑中帶著那樣的自信，我與莊聆同時會意，立時一凜，莊聆即刻揚聲道：“子佩！送客！”

    留不得她，不能讓她在荷蒔宮出事。

    方美人離開時留下一串清脆笑聲，我與莊聆各自壓著怒氣不言，旁的嬪妃見狀皆自識趣地行禮告退。我移到莊聆面前落座，莊聆怒然擊案，一聲脆響，長長的指甲上顯了一道白痕，她只作不理，狠然道：“她倒是有本事！近來陛下統(tǒng)共才見過她幾次！”

    是，一共才兩次，昨晚一次，再之前就是方采女獲罪那晚。

    “她這個孩子……”我思索著，不知自己想說什么，只覺自己的心緒復(fù)雜得很。

    “不能讓她生下來?！鼻f聆恨恨道，轉(zhuǎn)而帶了凜然的笑意，“皇后娘娘也不會讓她生下來的。”

    我是這樣想的么？也許是吧，我必是不愿見到這個孩子的，他的母親與我為敵，他日后也必定與元沂為敵。

    可我在心里一遍遍告訴自己：稚子無辜。

    “jiejie，失子的滋味兒我知道。”我淡淡地嘆息，莊聆神色不定地看一看我，“我們不能。”

    莊聆不屑地睨著我輕笑說：“無不無辜，你都已經(jīng)做過一次了，有什么不能？”

    我噎住。她說的是岳凌夏的孩子，雖是瑤妃動的手，卻是我與皇后一步步設(shè)計她、逼著她動得手。若說罪魁禍?zhǔn)?，該是我和皇后?/br>
    莊聆又輕笑一聲，悠悠地靠在靠背上，徐徐說道：“所以么，現(xiàn)在又發(fā)什么善心？還是說你覺得岳凌夏讓你和陛下生了嫌隙，她的孩子就是有罪的？”

    我無言以對。我也說不清楚自己當(dāng)時為何能夠那樣冷靜地算計瑤妃，逼著她去害一個孩子，一個尚未出世的孩子；更加不明白，為什么在事成之后……甚至是至今，想起始末，我都只有深深的快意，卻無半分對那孩子的愧疚。

    大概是因為……我到底還是怨岳凌夏的，哪怕宏晅與她只是做戲，可那些日子我心中的苦，畢竟是十年來從未有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