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陳軫拜道:“微臣告退!” 陳軫回到府中,讓戚光拿著魏惠侯的金牌前往驛館,與五大夫樗里疾徑奔刑獄。司刑驗過金牌,令獄卒將公孫鞅押出監(jiān)牢。 一身囚服的公孫鞅連戴兩天的腳銬,加上獄中折磨,身體十分虛弱,沒走幾步就是一個踉蹌。樗里疾急奔一步,上前攙住,泣道:“大良造,下官來遲了!” 公孫鞅穩(wěn)住身子,目光移向站在門外、手拿金牌的戚光,疑道:“這位是——” 樗里疾急忙介紹:“這是上大夫府中的戚家老,就是他拿來金牌救出大良造的!” 戚光趨前揖道:“小人戚光奉主公之命,請大良造暫回館驛安歇!主公還說,晚些時候另備薄酒,為大良造壓驚!” 公孫鞅朝他深揖一禮,跳上馬車,對樗里疾道:“上大夫府!” 車馬行至上大夫府外,公孫鞅一身囚服,在樗里疾的攙扶下走進大門。早有下人進去稟過,陳軫聽聞公孫鞅不及換裝即來拜見,急急迎出,二人見過禮,攜手徑至客堂。那邊戚光將樗里疾拉入偏廳敘話。 一入客堂,公孫鞅兩膝彎曲,叩首于地:“公孫鞅叩見上大夫!” 陳軫急忙拉起:“這這這——大良造何等貴體,叫在下如何承受得起?” 公孫鞅起身,二人分賓主坐下。 公孫鞅拱手道:“大恩不言謝,在下欠上大夫一命,也不是一個謝字所能表盡??!” 陳軫亦拱手道:“是大良造福大命大,陳軫何敢居功?” “常言道,仇大莫過于殺父,恩大莫過于救命。上大夫大恩,在下別無他報,只想叫一聲陳兄!” 陳軫心里咯噔一聲,細看公孫鞅,見他果是情真意切,并無做作之嫌,心中甚是感動,脫口而出道:“公孫兄!” 公孫鞅見他應下,顫聲叫道:“陳兄!” 陳軫親自為公孫鞅沖過一杯茶水:“公孫兄,請用茶!” 公孫鞅謝過,接過茶杯,輕啜一口,又是幾句贊辭。二人客套一番,陳軫方道:“公孫兄貴為秦國權臣,位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下日后多有仰仗之處!” 聽聞此言,公孫鞅似乎生氣了:“陳兄說出此話,莫不是瞧不上在下吧!” 陳軫急忙笑道:“好好好,咱今日不說這個!公孫兄,請用茶!” 公孫鞅也笑出來,端杯再品一口,望著陳軫,斂神說道:“無論陳兄作何感想,自今日始,在下定將陳兄視為兄弟?!?/br> “公孫兄此言,亦為在下心聲!” “既為兄弟,在下就想直抒胸臆,不知陳兄愿不愿聽?” “公孫兄但說無妨!” “上大夫眼下雖得君心,地位卻不穩(wěn)固?!?/br> 陳軫略怔一下:“請大良造明言!” 公孫鞅加重語氣:“說輕一點是不穩(wěn),若是說得重一點——”故意打住話頭。 陳軫的胃口全被吊起,兩眼直盯過來。公孫鞅緩緩吐出下文:“當是危如累卵??!” 聽到此話,陳軫反倒輕松下來,身子朝后微仰,神態(tài)稍顯不屑:“公孫兄何出此言?” 公孫鞅知他不服,以問代答:“依陳兄之才,早該居于相位,可事實上,陳兄至今仍是一個有名無實的上大夫,其中原委,陳兄可知?” 此話果然擊中要害。陳軫略一沉思,抬頭望向公孫鞅:“請公孫兄明示!” “以在下觀之,原因可有兩個:一在老相國嫉賢妒能,視陳兄為敵,在君上面前處處打壓,以爭君寵;二在君上!” 陳軫身子前傾,不無驚訝地問:“此言何解?” “在下昔日在魏多年,深知君上。君上縱有萬般賢明,卻有一點在下不敢恭維,那就是用親不用能,用庸不用賢。譬如說白相國。白圭先祖原是文侯寵臣,白圭先父與先君武侯名為君臣,情如兄弟。也正是仗恃君上之力,白家才能處處游刃有余,經商富可敵國,從政位至卿相。再譬如朱司徒。朱司徒的姐丈是前相國公叔痤,若論姻親,朱威還是君上的叔輩。眼下君上重用二人,使一人掌管百官,另一人掌管百姓!試問陳兄,君上若不是任人唯親,如何能將朝中實權放于此二人之手?” 陳軫不無佩服地連連點頭:“對對對,公孫兄一語中的!” 公孫鞅趁熱打鐵:“據在下所知,朝中百官無不與魏室外連內勾,唯獨陳兄是以才具取勝。以才勝人者,必遭人妒。莫說是白相國,即使朱威,他能真的服你陳兄嗎?方今陳兄尚得君上寵信,萬一有所疏忽,陳兄處境,豈不是危若累卵?” 陳軫倒吸一口涼氣,探身問道:“以公孫兄之見,在下處境可還有轉圜余地?” 公孫鞅微微一笑,點出他的死xue:“在下所說,其實陳兄早已明白,不然的話,陳兄何必去冒險弄那個什么樓呢?陳兄是有大志之人,若不是圖個結交方便,難道陳兄真的在乎幾個小錢嗎?” 聽到公孫鞅點出元亨樓,陳軫臉上血色全無,好半天,方才說道:“公孫兄有何指教,在下洗耳恭聽!” “陳兄,恕在下直言,僅有此樓遠遠不夠。我等布衣若想晉身,必須揣摩君心,干出驚世駭俗之事。就拿在下來說,當年在魏時就跟陳兄一樣,雖然拼命苦干,卻是久不得用,無奈之下動身赴秦。至秦之后,在下苦思數月,終于揣摸出當今君上心思,促成他變法改制,成就今日榮譽!” 陳軫點了點頭:“以公孫兄之見,眼下君心何在?” 公孫鞅微微一笑:“熟知君心者,莫過于陳兄,陳兄又何必明知故問呢?” 陳軫亦笑一聲:“與公孫兄說話,真是人生一大樂事?。 ?/br> 公孫鞅干脆將話點明:“陳兄此番若能順應君心,輔助君上成就王業(yè),不僅是功追子牙,而且能夠名垂青史呢!” “果能如此,還勞公孫兄成全!” “是秦公成全。在下還有一求,望陳兄幫忙!” 陳軫微微笑道:“只要幫得上,在下愿效微勞!” “在下久慕上將軍威名,甚想結交。聽聞上將軍與陳兄私交甚厚,在下想請陳兄成全此事!” 陳軫面呈難色:“這——公孫兄有所不知,上將軍一心欲殺公孫兄祭旗,在下救兄出來,這陣兒他恨不得將在下碎尸萬段呢!” 公孫鞅呵呵笑道:“在下為的也是這個。陳兄與上將軍本為知己,此番若為在下割席斷交,叫在下如何心安呢?樗里大夫!” 正在偏殿與戚光說話的樗里疾聽到聲音,急急走過來。 “去把車上的兩只箱子取下來。” 不一會兒,幾人抬過兩只禮箱,擺于幾上。眾人退出。 公孫鞅打開一只,現(xiàn)出一箱黃金。公孫鞅指著禮箱:“些微薄禮,請上大夫轉呈上將軍,權為上將軍消火!另請上大夫轉稟上將軍,在下欲在元亨樓置薄酒一席,誠謝上將軍不殺之恩!” 陳軫掃一眼禮箱,微微笑道:“公孫兄,上將軍家中,并不缺這點黃物!” 公孫鞅點頭說道:“上將軍所缺之物,依陳兄才智,不消在下點破。區(qū)區(qū)小財,不過是點覲見薄禮而已!” 陳軫、公孫鞅互視一眼,大笑起來。公孫鞅收住笑聲,打開另一只箱子,微微笑道:“陳兄大恩,非金銀所能酬謝,這點珠玉,雖然微薄,卻是在下心意,還望陳兄不棄!” 陳軫望著滿滿一大箱珠玉,不無驚愕:“這——” 公孫鞅起身,拱手辭道:“上大夫乃百忙之身,在下就不打擾了。今日撿回一命,在下也得回去將養(yǎng)一番,免得負了陳兄的勞苦!” 陳軫亦起身拱手:“公孫兄一定要走,在下就不強留了!” 陳軫將公孫鞅一直送到門外,望著樗里疾駕車遠去,方才不無嘆服地對戚光道:“此人真是一個人精??!” 戚光一臉不屑:“什么人精?若不是主公搭救,他早已走在黃泉路上了!” 陳軫瞪他一眼,吩咐道:“把那個箱子裝上,跟我去上將軍府!” 戚光知道又說錯了,低聲答應一句,匆匆備車去了。 主仆二人駕車徑至上將軍府,卻被兩個持戟衛(wèi)士攔住。陳軫本是上將軍的府中??停行l(wèi)士均識得他,因而總是直進直出,不曾被人攔過。今日發(fā)生這事兒,陳軫心知肚明,當即放下架子,揖一禮道:“煩請軍士轉稟上將軍,就說上大夫陳軫求見!” 一衛(wèi)士道:“回上大夫的話,上將軍有令,若是陳軫前來,就轟他回去!上大夫,您快走吧,免得小人為難!” 陳軫示個眼神,戚光會意,上前一步,笑吟吟地從袖中摸出二金塞過去:“上將軍開個玩笑,你們就當真了!” 不料那衛(wèi)士一把推開金子,一本正經地說:“上將軍有令,小人哪只手摸了上大夫的金子,就砍去哪只手腕!”做出一臉無奈的樣子望著陳軫,“上大夫,您快走吧,小人求您了!” 陳軫略略一愣,點頭笑道:“好好好,我馬上走,斷不難為你們!不過,我有一句私話說予家老,二位可否邀他出來?” 兩人互望一眼,一衛(wèi)士道:“上大夫稍等片刻!” 不一會兒,上將軍府的家宰疾步走出,陳軫打一揖道:“陳軫見過家老!” 家宰回禮道:“小人不知上大夫光臨,有失遠迎!” “陳軫這里有件物什,煩請家老轉呈上將軍!” 陳軫的話音剛落,戚光就從袖中摸出一個綢緞布包,遞予家宰。家宰接過,轉身回去。陳軫亦不多話,跳上馬車,揚鞭而去。 走沒多遠,戚光朝馬屁股上狠抽一鞭,那馬兒撒蹄子就跑。戚光撒完氣,不解地回身望著陳軫:“主公,上將軍也真是的,咱來送他大禮,他不謝不說,連門也不讓進,天底下竟有這事?” 陳軫笑道:“你跑得這么快,上將軍縱想請你進門,只怕也是追不上呀!” 戚光聽出話音,趕忙放慢車子,果然,走沒多遠,一匹快馬急追上來,在他們車邊停住,馬上之人朝陳軫打一揖道:“上大夫,上將軍有請!” 二人返回上將軍府,家宰早已候在門口,將陳軫迎至客廳。上將軍公子卬端坐于幾案前面,案上擺著那只已被打開的布包,布包里只有一片竹簡,上面寫著一行小字:“不戰(zhàn)未必不利!” 陳軫跪地叩道:“下官陳軫叩見上將軍!” 公子卬也不答話,冷了一會兒,指著竹片上的這行字道:“上大夫,本公子問你,此是何意?” “戰(zhàn)未必利!” 公子卬沉思有頃,仍然不得其解:“請詳言之!” “上將軍,”不待公子卬招呼,陳軫自行起來,坐在客位上,緩緩說道,“今天下所爭、眾人所趨者,無非是一個利字。對于公子來說,金銀珠寶早已不缺,相國之位亦非公子志趨所在,太子之位急切間不可擅越。除此之外,公子已經貴為三軍主帥,再往上無可攀升。在下請問,即使伐秦成功,公子您又能得到什么呢?” 公子卬愣在那兒,許久說道:“這個——本公子倒是沒有想過!” 陳軫微微一笑:“再問公子,戰(zhàn)與不戰(zhàn),皆決于君上。公子可知君上心思?” 公子卬不解地望向陳軫。 “公子可知君上為何將龍賈從河西召回?” “誓師祭旗!龍賈身為副將,召回他不足為奇!” “不不不,”陳軫連連搖頭,“祭旗不過是個儀式,有公子您這員主將,也就夠了?!?/br> 公子卬心頭一震,征詢的目光直射陳軫。 陳軫侃侃而談:“君上召回龍賈,且又增兵五萬,只能說明一事——君上對伐秦心存忌憚。至于為何忌憚,公子是明白人,毋須下官點破。恰在此時,秦公使公孫鞅前來求和,表示愿意北面稱臣。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如此好事,君上樂還樂不過來呢,為何還要冒著風險,強行征討呢?” 公子卬陷入沉思,似是自語:“怪道君父遲遲不去祭旗,原來彎在這里!”有頃,目光緩緩移向竹簡上的幾個小字,“不戰(zhàn)未必不利”,再徐徐移向陳軫,目光中含有征詢之意。 陳軫早看出來,微微笑道:“公子現(xiàn)在應該明白這句話的奧妙了吧。如果伐秦,即使戰(zhàn)勝,公子所能得到的無非是一個虛名。萬一戰(zhàn)敗,公子就只有一個結局——身敗名裂,前功盡棄!” 聽到“身敗名裂,前功盡棄”這八個字,公子卬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話又說回來,如果不去伐秦,公子反有許多好處!” 公子卬眼睛一亮:“哦,是何好處?” 陳軫擊掌,二人抬進公孫鞅送上的禮箱,退到外面。 公子卬起身打開,朝里面略掃一眼,諷笑一聲:“上大夫所說的好處,可是這點黃物?” 陳軫輕輕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