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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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請!” 二人回到廳中,分賓主坐定。魏惠侯再次抱拳:“魏罃承蒙祖上蔭佑,得居中原一隅之地,幾欲振作,奈何才學(xué)疏淺,力不勝逮。先生此來,定有高論教我!” 經(jīng)過此番折騰,隨巢子心中早如寒冰,因而不再迂回,單刀直入道:“聽聞君上逢澤會盟,南面稱尊,可有此事?” “唉,”魏惠侯長嘆一聲,“此非魏罃真心!列國苦苦相逼,魏罃也是勉為其難??!” “無論是否出自君上真心,隨巢子以為,君上此舉甚是不智!” 魏惠侯忖知老夫子要開訓(xùn)了,當(dāng)即斂色屏息,緩緩說道:“魏罃愿聞其詳!” “凡事皆有因果。隨巢子敢問君上,南面稱王因由何在?” 魏惠侯思索有頃,決定反制隨巢子,同時將話堵死,于是板起面孔,目視隨巢子,侃侃言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周室一家之天下。王天下者,惟德惟威。方今周室既失德又失威,請問先生,魏罃為何不能南面而尊?” 隨巢子沉聲問道:“隨巢子斗膽敢問,君上德、威,可及文侯?” 魏惠侯一怔,喃聲說道:“不及先君!” “文侯之時,誠拜高士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為師,文用李悝、翟璜、魏成子三位賢才,銳意改制,變法圖強;武用樂羊、吳起兩員名將,東滅中山,西敗強秦,南卻勁楚,拓地千里,插足中原——” 聽到隨巢子歷數(shù)魏室先君功績,魏惠侯心里甚是舒暢,眉開眼笑,朗聲接道:“先生所言甚是,先君神武,天下無人可及!” 隨巢子話鋒一轉(zhuǎn):“文侯雖集德、威于一身,卻九合諸侯,三朝天子,終其一生,可曾有一日稱王?” 魏惠侯神色慍怒,但隨巢子話及先君,所言又是事實,一時竟也無言以對。隨巢子看在眼里,略略停住,以退為進:“隨巢子粗鄙,冒犯尊駕了!” 魏惠侯有火發(fā)不出來,只好耐住性子:“魏罃愿聽先生高論!” “君上既然南面稱尊,必有王者德、威。隨巢子無知,愿聽君上詳陳!” 魏惠侯不好自言德威,嘴唇連動幾動,說不出一句話來。 “想是君上自謙,不愿自夸德威。隨巢子不才,可否替君上言之?” “魏罃愿聞!” “古之天下,因德而威;今之天下,因威而德。文侯之時,天下皆弱,魏勢一枝獨秀,如鶴立雞群,文侯也因之威服天下。及至君上,情勢遠(yuǎn)非昔日可比。莫說大楚,單是中原列國,秦公有公孫鞅,齊公有鄒忌,趙侯有奉陽君,韓侯有申不害。此四君,皆為當(dāng)世明君,此四臣,皆為當(dāng)今能臣。四君皆明,四臣皆能,四國因之大治,國力陡起,任何一國都可與大魏比肩。方今天下,魏勢雖強,實已無力獨占鰲頭。恕隨巢子直言,君上之威,早為強弩之末,何能與文侯相比?” 隨巢子此番分析,字字見血,句句屬實,將魏王的眼前危勢一無遮掩地展露出來?;莺畲笫菍擂?,臉色漲紅,口喘粗氣,好半天,方才壓住火氣,不僅未使自己失態(tài),嘴角里竟還擠出一笑:“魏罃已知不及先君,先生能否談點別的?” 隨巢子似也覺出自己說得重了,輕嘆一聲,點頭說道:“不知君上想聽什么?” 魏惠侯陡然注意到隨巢子的滿頭銀絲和額上的紋路,靈機一動:“寡人少時即聞先生大名,以為古人。今觀先生相貌,似近古稀之年。請問先生高壽幾何?” 隨巢子應(yīng)道:“隨巢子老朽不堪,八十有六,早該就木了!” 魏惠侯大吃一驚,再視隨巢子一眼,由衷嘆道:“哦,先生年已耄耋,身體竟還這么硬朗。魏罃不及五旬,自覺身心大不如前,似成腐朽!唉!” “君上不必自謙!” 魏惠侯身子趨前:“先生修此高齡,必得長壽之法。魏罃不才,還望先生指教!” 隨巢子略一思忖,緩緩說道:“長壽之道,莫過于養(yǎng)德!” 魏惠侯眉頭再皺:“先生是說,寡人之德,竟還不足以長壽?” “以德立于世者,必懷憐憫之心,必以慈悲為念,必播仁愛于天下。君上無端而伐弱衛(wèi),縱容魏卒燒殺jian掠。平陽滿城百姓,無論男女老幼,盡遭屠戕……” 魏惠侯臉色紫漲,不待聽完,震幾喝道:“不必說了!” 隨巢子打住話頭,雙眼微微閉合。 魏惠侯忽地站起,拂袖而去,走至屏風(fēng)前面,轉(zhuǎn)身對毗人厲聲喝道:“送客!”又一轉(zhuǎn)身,揚長而去。 毗人心情復(fù)雜地望著隨巢子,深深一揖,小聲說道:“巨子——” 隨巢子睜開眼睛,輕嘆一聲,對毗人道:“隨巢子還有一言,請內(nèi)宰轉(zhuǎn)奏君上!” 毗人遲疑一下:“巨子請講!” 隨巢子沉思片刻:“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魏國大禍,不日即至!”說完,站起身子,朝毗人深揖一禮,“隨巢子告辭!” “巨子慢走!” 隨巢子沉重的腳步聲漸去漸遠(yuǎn)。毗人目送隨巢子,直到望不見他,方才喃喃自語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黃雀在后——黃雀?”正吟之中,陡然意識到什么,心頭一顫,疾步走入屏風(fēng),從側(cè)門里追趕惠侯。 魏惠侯怒氣沖沖地大步走向后花園的涼亭,陳軫早迎上來,見惠侯面色難看,宛如一個紫茄子,已知是在生隨巢子的氣,跪下叩道:“陛下——” 魏惠侯氣呼呼走上涼亭,直盯盯地望著面前的幾案。望有一時,惠侯忽地抬腳踹去。幾案嗵地倒地,黑白棋子嘩啦一聲四散開去,滾得滿地皆是。 待毗人趕過來時,魏惠侯已是一屁股坐在席上,胸脯一鼓一鼓地大聲喘氣。毗人看一眼陳軫,小心翼翼地拿起扇子扇風(fēng)。 魏惠侯終于發(fā)出火來:“這個老不死的夫子,真該千刀萬剮!” 陳軫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陛下,老夫子他——” 魏惠侯臉色慍怒,恨恨地說:“哼,寡人敬他是墨家巨子,望能聽到一言教誨,不想?yún)s是聽來一堆腐辭!什么秦、齊、趙、韓?什么四君皆賢,四臣皆能?寡人觀四國,潑猴耳,視小衛(wèi),瘟雞耳,何由他在這里聒噪?” 毗人突然停住扇子,撲哧一笑。 陳軫大吃一驚,不無詫異地望向毗人。魏惠侯發(fā)火,在場諸人最好一聲不吭。似毗人這樣深知惠侯之人,此時竟然笑出聲來,真是匪夷所思之事。 魏惠侯果然斜他一眼,不無惱怒地責(zé)斥道:“你——是在恥笑寡人嗎?” 毗人叩拜于地:“老奴不敢!” “既然不敢,為何發(fā)笑?” 毗人從容應(yīng)道:“老奴想起一件趣事,一時忍俊不禁,方才笑出聲來!” 陳軫一向捉摸不透惠侯身邊的這個近臣,眼見這是巴結(jié)毗人的機會,趕忙圓場道:“內(nèi)宰這件趣事,想必十分好笑了!” 魏惠侯的怒氣漸也消退下來,但仍虎著臉道:“既是趣事,你就說來寡人聽聽!” 毗人起身,重又拿起扇子,一邊扇風(fēng),一邊侃侃說道:“是這樣,前幾日,老奴在后花園里遇到太后,向老人家問安,太后拉住老奴,大談先君文侯禮賢下士之事,老奴爭辯說,若論禮賢下士,陛下猶有過之,太后聽了,大是不以為然。待會兒老奴若是得空,定將今日之事說予太后,看她有何話說。” 魏惠侯一怔,眼望毗人:“哦,今日何事?” “禮賢呀!前番白相爺當(dāng)廷頂撞陛下,陛下非但沒有治罪,反而允準(zhǔn)他告老還鄉(xiāng),頤養(yǎng)天年。方才隨巢子為衛(wèi)公說情,出言不遜,數(shù)落陛下,陛下非但未加責(zé)難,反而沐浴薰香,待以宗師之禮。老奴斗膽放言,即使先君在世,禮賢之心也不過如此!” 經(jīng)毗人這么一說,魏惠侯心里倒也大為觸動,不無感嘆地說:“唉,你個狗奴才,話算叫你說絕了!其實寡人心里明白,老夫子此來,無非是替衛(wèi)公那條老狗說幾句軟話,化解眼前危難,心中并無歹意。這樣吧,你代寡人送送老夫子,賞他百金,嗯,還有,再賞他御鞋兩雙。寡人方才看到,老夫子腳上穿的竟是一雙草鞋。已是耄耋之人了,仍穿一雙破草鞋奔來走去,真也難為他了!” 毗人伏地再拜:“老奴代巨子叩謝陛下隆恩!只是巨子早已走遠(yuǎn),老奴怕是追不及了!” 魏惠侯多少有點遺憾,輕聲嘆道:“哦——” “陛下,”毗人趁機進言,“臨別之時,老奴送巨子一程,巨子贈予老奴一句閑話,說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老奴愚笨,百思不得其解。陛下天文地理無所不曉,能否為老奴解說一下?” 魏惠侯微閉雙目,口中吟詠“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連吟幾遍,失聲叫道:“老夫子此話不是送予你的,他是在提醒寡人呢!” 毗人佯作驚訝:“哦,隨巢子提醒陛下何事?” 魏惠侯不無得意:“老夫子將衛(wèi)公比作蟬,將寡人比作螳螂,將齊、韓、趙三國比作黃雀。哈哈哈哈,老夫子自以為料事如神,但他料想不到的是,寡人意不在蟬,候的就是幾只黃雀!” 眼見惠侯執(zhí)迷不悟,毗人暗自著急,眼睛一眨,佯作嘆服道:“經(jīng)陛下這么一說,老奴有點明白了。不瞞陛下,老奴方才一直以為,巨子所說的那只黃雀是——秦人呢!” 魏惠侯呵呵一笑,抬頭望著毗人:“哦,你怎么想到會是秦人呢?” 毗人拍拍腦袋,憨笑幾聲:“呵呵呵,老奴這個腦袋,就跟榆木疙瘩似的!老奴原本以為隨巢子指的是另一層意思,就是秦人趁我在衛(wèi)境大戰(zhàn)諸侯之時,出兵攻取河西!” 魏惠侯手指毗人,哈哈大笑著對陳軫道:“陳愛卿,你看看,還甭說,他這顆腦袋,真就是個榆木疙瘩,要想開竅,得拿斧頭劈!” 陳軫亦大笑著附和:“陛下說的是,秦、魏今已親如一家,何來偷襲河西之說?隨巢子若是此意,無非是在危言聳聽!” 毗人心里暗罵陳軫,面上卻是笑道:“老奴在想,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陛下也該有個防備才是!” 魏惠侯又是一陣大笑,末了說道:“說你是個榆木疙瘩,你倒擰上勁兒了!好好好,寡人聽你的,這就防備他個萬一!” 毗人心中一喜,忙道:“陛下圣明!” 魏惠侯轉(zhuǎn)向陳軫,斂神說道:“陳愛卿,經(jīng)他這一攪和,寡人倒是想起一事!” “微臣但聽陛下吩咐!” “這只小蟬眼看要被吃進螳螂腹中,那些黃雀也該出動了。若是不出寡人所料,齊、趙、韓三家興許這陣兒已經(jīng)出兵!” “果真如此,我當(dāng)早作準(zhǔn)備才是!” “不是果真如此,而是肯定如此!”魏惠侯轉(zhuǎn)對毗人,把握十足地說,“密旨龍愛卿,令他三日之內(nèi)親率河西五萬甲士移防大梁,無論哪只黃雀膽敢振翅,就讓龍將軍先把他的翅膀扭下來再說!” 毗人目瞪口呆,語不成聲:“陛——陛下,您要調(diào)——調(diào)走河西甲——甲士?” 魏惠侯哈哈笑道:“是啊!你不是說防備萬一嗎?這就是萬一!對付三個大國,若是沒有龍將軍的河西甲士,如何能行?擬旨去吧!” 毗人如同傻了一般,遲遲不肯動身。魏惠侯等得急了,眼睛一瞪:“還不快去?” 毗人打個愣怔:“老——老奴遵旨!” 毗人轉(zhuǎn)身,剛要去書房里擬旨,在前殿守值的御史大夫領(lǐng)著公子卬的參軍急走過來,在亭子臺階下叩道:“啟奏陛下,上將軍火急戰(zhàn)報!” 毗人急走下去,接過戰(zhàn)報呈予惠侯?;莺畈痖_,略略一看,不無得意地將戰(zhàn)報連抖幾抖,塞予陳軫:“愛卿你看,寡人所料一絲兒不差,三只黃雀果真飛到衛(wèi)境去了!” 陳軫接過戰(zhàn)報,詳細(xì)看過,拜道:“陛下料敵如神,微臣心服口服!” 魏惠侯轉(zhuǎn)對毗人,聲音斬釘截鐵:“對龍將軍的旨意修改一下,不是三日之內(nèi),而是即刻發(fā)兵;不是移防大梁,而是出征衛(wèi)境!” 毗人答應(yīng)一聲,疾奔書房。 魏惠侯略想一會兒,轉(zhuǎn)對陳軫:“陳愛卿,寡人南面稱尊,列國頗多微詞。此番三國救衛(wèi),無非是想投石問路,試探寡人虛實。寡人若是軟了,他們必定強硬!此番不但要戰(zhàn),而且必須完勝!” “陛下放心。依微臣之見,只要開戰(zhàn),陛下必勝!” “哦,愛卿何說此話?” “三國之兵,以齊國人數(shù)最多。然而,齊兵向來怯弱,不足為懼!趙兵、韓兵雖說強悍,卻也難敵我大魏武卒!三國出兵必是三條心,各有各的打算,是一群烏合之眾。再說,對三國來說,除去與陛下作對之外,他們并無實際好處,因而未必真為衛(wèi)公賣命!” 魏惠侯沉思有頃,緩緩說道:“愛卿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齊兵雖怯,齊將田忌卻善用兵!三國雖說不能從衛(wèi)公那兒得到實際益處,但衛(wèi)是肥rou,寡人若是一口吞吃,齊公、韓侯、趙侯如何能依?況且戰(zhàn)場又在衛(wèi)境,離韓、齊、趙咫尺之近,援兵快則三日,慢則五日可至,萬一三國與寡人死戰(zhàn),寡人并無十足勝算吶!” 魏惠侯的分析老辣精辟,陳軫大是嘆服:“陛下圣明,微臣想得淺了!” “陳愛卿,”魏惠侯思忖有頃,斷然說道,“若想完勝,還得辛苦愛卿一趟!” “微臣但憑陛下差遣!” “你帶上虎符,先至河西龍將軍府中宣讀寡人旨意,限令龍賈即刻發(fā)兵趕赴衛(wèi)境,然后立即出使秦國,照會秦公,要他出兵三萬,候命伐逆!” “微臣領(lǐng)旨!” 陳軫當(dāng)即領(lǐng)了御旨,拿好調(diào)兵虎符,一行人馬星夜啟程,浩浩蕩蕩,趕赴河西少梁。 少梁城中,公孫衍等數(shù)騎馳至河西郡府前,翻身下馬,徑直走進府中??な佚堎Z看到是前往邊境巡查的公孫衍,起身迎至府中,急急問道:“邊境有何動靜?” 公孫衍走到一邊,脫去甲衣,喃聲說道:“真是怪了!” “何事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