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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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巢子走前一步,遞上拜帖,朝甲士揖道:“煩請軍士通報魏侯,就說齊人隨巢子覲見!” 眾甲士卻似沒有聽見,也似沒有看見,依舊釘子般持戟扎在那兒。隨巢子略略一愣,正欲再問,望見一個軍尉模樣的從宮門內(nèi)側(cè)走來,上下打量隨巢子和宋趼,見他們褐衣簡裝,腳穿磨破的草鞋,以為是賤民,語氣甚是蠻橫:“喂,那個老頭,何事喧嘩?” 隨巢子再揖一禮,緩緩說道:“齊人隨巢子求見魏侯,煩請軍尉通報!” 軍尉眼睛一橫,厲聲責(zé)道:“你個老東西,想找死咋的?我告訴你,這兒沒有魏侯,只有魏王陛下!” 宋趼震怒,正要發(fā)作,隨巢子擺手止住,轉(zhuǎn)對軍尉:“煩請通報魏王陛下,就說齊人隨巢子求見!”說完,再次遞上拜帖。 軍尉看也不看即伸手推回拜帖,眼睛又是一橫:“什么隨巢子不隨巢子的?你個鄉(xiāng)巴佬知道什么叫做陛下嗎?陛下就是天子,豈是你個鄉(xiāng)野村夫想見就能見上的?” 隨巢子輕嘆一聲,正欲轉(zhuǎn)身走開,朱威已到近前,上下打量隨巢子一眼,轉(zhuǎn)向軍尉:“怎么回事兒?” 軍尉行個大禮,小聲稟道:“回稟司徒大人,這個賤民欲見陛下,下官馬上讓他滾蛋!”轉(zhuǎn)向隨巢子,“老家伙,你再不走,大牢里關(guān)你仨月!” 朱威白他一眼,轉(zhuǎn)向隨巢子,態(tài)度甚是和藹:“請問老丈,您從何處來?又有何事欲見陛下?” 隨巢子深揖一禮:“回大司徒的話,齊人隨巢子特來求見魏侯!” 軍尉一聽“魏侯”二字,極是震怒:“你個鄉(xiāng)巴佬,找揍咋的?不是魏侯,是陛下!” 朱威瞪他一眼,轉(zhuǎn)對隨巢子:“老先生可是墨家巨子?” 隨巢子應(yīng)道:“正是老朽!” 朱威一揖至地:“在下朱威不知前輩駕到,失敬!失敬!” 軍尉見司徒大人如此禮讓,目瞪口呆。 朱威朝隨巢子再揖一禮:“巨子請在茶房稍候片刻,晚輩朱威馬上進(jìn)宮奏報陛下!”轉(zhuǎn)對軍尉,“他就是聞名天下的墨家巨子隨巢子前輩,你等好生侍候!” 軍尉這也回過神來,不無尷尬地拱手揖道:“下官不知是隨巢子大人,乞請原諒!” 隨巢子亦還一禮:“老朽有擾了!” 朱威此番面見陛下,心里一直在打鼓。他知道魏侯的脾氣,一旦癡迷進(jìn)去,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且眼下陛下對秦公和公孫鞅信任有加,若是稟報河西有事,說死他也不肯相信。真可謂天遂人愿。朱威正不知如何勸諫,偏巧遇到墨家巨子。朱威推斷隨巢子此來,必為此事。依隨巢子在列國的聲望,陛下不會不聽。 心中有了指望,腳底自也輕快起來。不一會兒,朱威就已走進(jìn)正殿,問過當(dāng)值太監(jiān),得知陛下正在御花園的涼亭里與上卿陳軫對弈。 朱威知道那個涼亭,遂大步流星地急急趕去,遠(yuǎn)遠(yuǎn)望見魏惠侯果在與陳軫對弈,趕忙趨前,跪在涼亭的臺階下面。 毗人瞧見,轉(zhuǎn)對魏惠侯道:“陛下,朱司徒求見!” 魏惠侯啪地落下一子,緩緩說道:“哦,是朱愛卿,讓他上來吧!” 毗人轉(zhuǎn)對朱威,朗聲宣道:“陛下有旨,宣朱司徒覲見!” 朱威起身,匆匆走上臺階,跪地叩道:“微臣叩見陛下!” 魏惠侯呵呵笑道:“愛卿平身!來來來,快來觀局,寡人贏定了!” 陳軫亦叫道:“朱司徒,快來救我!” 朱威起身,走至棋枰(棋盤)前面,細(xì)審那棋局,果見一大片白子慘遭圍困,眼見已成甕中之鱉,回天乏術(shù)。陳軫似已經(jīng)放棄抵抗,束手待斃。 魏惠侯不無得意地抖動一條粗腿,呵呵笑道:“陳愛卿,莫說是朱司徒,縱使神仙老子,救你也是難嘍!” 陳軫兩手一攤,現(xiàn)出無可奈何的表情,輕嘆一聲:“唉,微臣本有一線生機(jī),陛下方才落下那子,硬將這線生機(jī)掐斷了?!?/br> “不瞞愛卿,你這一片孤子,寡人早就瞄上了。本欲容你再活幾時,不想你卻放著生路不走,自尋絕路,如何怪得寡人?” 陳軫復(fù)嘆一聲,話外有音:“唉,微臣眼下的處境,簡直就跟姬速一般無二!” 魏惠侯撲哧一笑,點頭道:“嗯,這個比喻不錯!說起衛(wèi)公,前方情勢如何?” 陳軫拱手應(yīng)道:“回稟陛下,上將軍神勇,大魏武卒銳不可當(dāng),連克衛(wèi)國十余城邑,楚丘、帝丘不日可破了!” “好!”魏惠侯贊賞道,“你可捎信予上將軍,要他不必著忙。姬速這條老狗,要細(xì)火烹著吃!寡人聽說,幾只猴子動窩了,可有此事?” “據(jù)微臣所知,衛(wèi)公派使臣向趙、韓、齊求救,三國眼下是否發(fā)兵,微臣正在關(guān)注!” 魏惠侯微微一笑:“讓他們發(fā)吧,寡人候的正是這個!”轉(zhuǎn)向朱威,“朱愛卿,你是百忙之人,此來不是觀棋的吧!” 朱威叩道:“陛下圣明!微臣特來奏報陛下,墨家巨子隨巢zigong外求見!” “隨巢子?”魏惠侯眉頭一緊,轉(zhuǎn)對陳軫,“好一陣子沒聽說過這個老夫子了,怎么今日又冒出來?” “陛下,”陳軫接道,“墨家主張兼愛,見不得打仗。微臣料定,此番隨巢子來,必是替衛(wèi)公做說客的!” 魏惠侯點頭道:“嗯,料他也是!老夫子愛管閑事,此來少不了又是一番聒噪!” “陛下若是不愿見他,微臣使人打發(fā)他去就是!” 朱威再次叩道:“微臣以為不可!墨家已是當(dāng)今顯學(xué),與儒門同列,弟子遍及天下。陛下素以禮賢下士享譽四海,墨家巨子親自登門,陛下若是避而不見,豈不有失禮賢之名?” “嗯,朱愛卿說得也是!”魏惠侯連連點頭,“老夫子既已登門,不見的確不妥,只是這——見面又得忍耐他的嘮叨,叫寡人如何是好?” 陳軫眼珠子一轉(zhuǎn):“陛下,微臣有一計,或可支應(yīng)老夫子!” “哦,是何妙計?” 陳軫湊近惠侯,附耳低語有頃,惠侯連連點頭:“嗯,就依愛卿所奏!”轉(zhuǎn)對朱威,“朱愛卿,傳墨家巨子書房覲見!” 朱威不無狐疑,小聲應(yīng)道:“微臣遵旨!” 朱威料知陳軫出的必是孬點子,然而,轉(zhuǎn)念一想,只要陛下肯見隨巢子,依隨巢子的智慧和德行,必有辦法應(yīng)對。想到這里,朱威心中稍安,回至前殿茶房,引隨巢子徑至魏惠侯書房。 御書房坐落在后花園里,是五進(jìn)重院,環(huán)境雅致,藏書甚多,有史官日夜守值。除上朝之外,魏侯最愛在此處理朝務(wù)。遇到重要客人,尤其是天下名士,他也總在此處召見。暢談之余,魏惠侯的其中一個嗜好就是親自導(dǎo)引客人參觀他的豐富藏書。據(jù)說天下典藏,除洛陽周室太學(xué)、臨淄稷下之外,再數(shù)下去,就是他的這個書房。 遠(yuǎn)遠(yuǎn)聽到腳步聲,陳軫滿臉堆笑地迎出院門,深深一揖:“魏國上卿陳軫恭迎巨子大駕!” 隨巢子拱手還禮:“齊人隨巢子見過上卿!” “巨子請!” “上卿請!” 陳軫堅持讓隨巢子走在前面,讓進(jìn)客席坐下。一名宮女走出,在各人幾前擺好香茶。 陳軫端起一杯:“巨子,請用茶!” 隨巢子亦端起來,小啜一口:“謝上卿香茗!” 陳軫拱手道:“陛下聽聞巨子前來,特別安排在此召見,請巨子稍候!朱司徒與晚生有俗務(wù)在身,不便久陪,也望巨子見諒!”站起身子,以眼示意朱威。 朱威未聽明白,見話被他說死,遲疑一下,只好跟著站起,向隨巢子揖禮辭別。 隨巢子起身還禮:“上卿、司徒不必客氣!” 兩人離開后,廳中只有隨巢子和沏茶的宮女。茶過三泡,仍然不見魏惠侯露面。廳中靜寂異常,計時的滴漏聲清晰可聞。隨巢子心里有事,眉頭略皺,抬頭問道:“請問姑娘,老朽還要等候多久?” 宮女怯怯說道:“回稟丈人,奴婢不知!” “煩請姑娘稟報一聲,就說隨巢子在此候駕多時了!” “奴婢只管茶水伺候貴客,不敢僭越!” 隨巢子略略一想,再不說話,兩眼微閉,坐在那兒運氣息神。茶水又過兩泡,奴婢仍不換茶,喝起來已無半分滋味。 隨巢子正自著急,忽見毗人從屏風(fēng)后面轉(zhuǎn)出,朝隨巢子深揖一禮:“巨子久等了!” 隨巢子起身還禮:“隨巢子見過內(nèi)宰!” 毗人不無抱歉地說:“陛下有旨,巨子是天下宗師,不可待以常禮。為示恭敬,陛下正在后宮沐浴薰香,特使在下轉(zhuǎn)稟巨子,務(wù)請巨子稍候片刻!” 聽到沐浴薰香,隨巢子倒是怔了:“這——” 毗人趕忙解釋:“巨子不必著忙,陛下特別敬重您老,聽聞您來,定要沐浴薰香才肯相見!沐浴很快,想必這陣兒已經(jīng)完畢,只是薰香尚需少許時辰。巨子在此守候想必枯燥,在下這就請您欣賞一曲雅樂!”不及隨巢子應(yīng)聲,當(dāng)即擊掌。早已候在屏風(fēng)之后的眾樂手立時轉(zhuǎn)出,樂聲響起。 不遠(yuǎn)處的涼亭下面,魏惠侯仍舊坐在涼亭下面,與陳軫又開一局。棋枰上星星點點,已布有十余枚棋子。 惠侯的心思顯然不在棋枰上。他斜靠在一張由精竹做成的搖椅上,閉目欣賞從書房里隱約飄來的雅樂,身下的搖椅隨節(jié)拍前后晃動。一名宮娥手持羽扇站于身后,有節(jié)奏地扇風(fēng)。陳軫盤腿坐在對面,也是兩眼緊閉,兩手按在棋枰上,微微起伏,似在打節(jié)拍。 魏惠侯聽了一小會兒,緩緩睜開眼睛,斜睨陳軫一眼:“聽說老夫子甚有耐心,愛卿此計未必打發(fā)得走他!” “陛下放心,”陳軫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微臣均已安排妥了,此曲是《陽春白雪》,他或能忍受;下一曲即是《下里巴人》,老夫子若是能夠聽完,才算真有耐心。不瞞陛下,微臣特別吩咐樂手,變換花樣,將那曲子連奏三遍。這且不說,微臣又使毗人安排巴女,皆著大紅大紫,為他跳一曲巴地怪舞,保管他眼花繚亂。依老夫子眼下心境,縱有十分耐心,也必去九分!” 魏惠侯長出一氣,坐直身子,輕輕點頭:“嗯,如此安排,倒是不錯。老夫子是明白人,應(yīng)該知道進(jìn)退!”眼光落在棋局上,“愛卿,該你了吧?” 陳軫忙看一下棋局:“陛下,是該您了!” “哦?”魏惠侯細(xì)審棋局,緩緩地拈起一枚棋子。 御書房里,一曲奏畢,毗人見隨巢子依然微閉兩眼,緩緩說道:“聽聞巨子精通音律,還請賜教!” 隨巢子輕嘆一聲:“唉,音韻甚美,只是所奏非時而已!” 毗人忙問:“哦,所奏為何非時,在下愿聞巨子教誨?” 隨巢子一語雙關(guān):“宮外赤日炎炎,宮內(nèi)卻是《陽春白雪》,怎能應(yīng)時呢?” 毗人聽他點出曲名,言語慈悲,思忖有頃,點頭嘆道:“巨子高論,在下敬服!若是此曲不合時節(jié),就換一曲合時的!”說罷,再次擊掌,音樂換成《下里巴人》,節(jié)律明顯加快,不時伴有鐘鼓聲。緊隨這種粗俗樂聲的是十名巴女,披頭散發(fā),文身粉面,衣著怪異,半裸半掩,依序旋進(jìn)廳中,和樂翩翩起舞。 隨巢子發(fā)出一聲長嘆,再次閉上雙眼,擰緊濃眉。音樂越響越狂,巴女越舞越勁,隨巢子的眉頭越擰越緊。 三曲舞畢,音樂戛然而止,巴女造型亮相。毗人眼望隨巢子,輕聲問道:“請問巨子,此曲可否應(yīng)時?” 隨巢子微微睜開眼睛,緩緩說道:“此曲雖然應(yīng)時,卻是不祥!” 毗人略略一驚:“愿聞教誨!” 隨巢子的聲音里充滿悲涼:“宮外生靈涂炭,民不聊生;宮內(nèi)絲竹雜響,巴女舒袖。怎能呈祥呢?” 隨巢子聞聲知樂,見舞識人,不僅具有大智慧,又能處處連通天下大愛,識出受人捉弄,亦無絲毫責(zé)怪。毗人深為所動,肅然起敬,正襟端坐,抱拳揖道:“巨子不愧是天下宗師,在下受教了!” 隨巢子抱拳還禮,緩緩問道:“請問內(nèi)宰,君上之香也該薰好了吧?” 毗人面呈難色:“這——巨子再請稍候片刻,我們欣賞一曲北地胡舞如何?” 隨巢子凝視毗人,許久,長嘆一聲:“唉,為人君者當(dāng)光明正大,大可不必煞費苦心,行此小兒之戲。敬請內(nèi)宰轉(zhuǎn)呈你家陛下,隨巢子告辭了!” 毗人擺手,眾巴女、樂手退下。 隨巢子緩緩起身,朝毗人深揖一禮,轉(zhuǎn)身走向院門。毗人還過一禮,陪送幾步,不無同情地說:“巨子實意要走,在下只好恭送了!” 走出院門,隨巢子頓住步子,回頭凝視毗人,意味深長地說:“隨巢子煩請內(nèi)宰轉(zhuǎn)呈君上,魏國大禍不日即至,隨巢子此來,實為此事!” 毗人大是驚駭,疾走幾步,轉(zhuǎn)到隨巢子前面,笑臉攔?。骸熬拮恿舨?!想必陛下薰香已畢了!” 隨巢子苦笑一聲,輕輕搖頭,邁步又走,毗人再次攔道:“巨子不遠(yuǎn)千里而來,無論如何,總該面見陛下才是!請巨子稍待片刻,在下這就迎接陛下!” 隨巢子看到毗人語氣誠懇,頓住腳步。毗人一個轉(zhuǎn)身,疾步隱入屏風(fēng)后面。不消一刻,一陣腳步聲急,魏惠侯從屏風(fēng)后面匆匆轉(zhuǎn)出,只幾步就已跨入院中,長揖至地:“有勞大師久等,魏罃失禮了!” 隨巢子亦還一揖:“齊人隨巢子見過君上!” 魏惠侯再次揖道:“魏罃欣聞巨子光臨,備感榮幸。為聆聽尊誨,魏罃沐浴薰香,洗耳以待!巨子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