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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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頃,蘇秦抬頭問道:“先——先生,雨——雨公主出走了,秦——秦人豈——豈肯甘——甘休?” 琴師抹把淚水,長嘆一聲:“唉,大周室,該沒的沒了,該走的走了,他們不肯甘休,又能如何?老朽方才得到音訊,那些秦人,自行拔去營帳,悄悄退去了!” 蘇秦似也放下心來,望著琴師道:“先——先生,您——您這是——” 琴師哽咽道:“適才宮正招呼老朽,要老朽為娘娘亡靈奏琴安魂!唉,娘娘愛聽老朽所奏古韻,特別聘請老朽為宮廷琴師,還要老朽教導兩位公主習琴。不想今日所奏,卻——卻為永——永訣!” 蘇秦恨道:“秦——秦——秦人實——實在可——可惡!” 琴師拿衣袖擦擦眼淚,搖頭嘆道:“唉,世道如斯,徒喚奈何?”再次揖禮,“老朽就此別過,宮中與娘娘永訣去!” 蘇秦回一揖道:“先——先生慢——慢走!” 琴師登上軺車,正要離去,蘇秦忽然想起一事,追上一步問道:“請問先——先生,可知張——張士子家——家住何處?” 琴師沉思有頃:“照名冊所記,當是河西少梁東郊,叫——叫做張邑!” “謝——謝過先——先生!” 琴師拍拍腦門,連聲說道:“糊涂,糊涂,當真是老糊涂了!方才喊住士子,原為一樁大事,差一點竟又誤下了!” 聽說是大事,蘇秦也是一怔,正自納悶,琴師已從懷中掏出一只錦囊,交與蘇秦:“有人托老朽將此錦囊轉交士子!” 蘇秦趕忙拆開,從中摸出一塊絲帛,上面卻無他語,只有一個口訣:“欲改口吃,歌唱吟詠;若欲根治,云夢山中!” 蘇秦見是治他口吃的,內(nèi)中一陣狂喜。這些年來,最最讓他揪心的莫過此事,突然有人能夠根治,豈不讓他喜出望外? 蘇秦收起錦囊,朝琴師深揖一禮,問道:“請——請問先——先生,可知此囊是何——何人所——所托?” 琴師不無傷感地凝視蘇秦,許久,搖頭嘆道:“唉,時也,運也!蘇士子有此機緣,老朽恭賀了!” 蘇秦大是詫異:“機——機緣?恭——恭賀?這——這——先生從——從何說起?” 琴師竟不答話,復嘆兩聲,揚鞭而去。 蘇秦手拿錦囊怔在那兒,滿臉錯愕。 卻說小順兒讀過張伯急信,將張儀放上馬車,取道崤關、函谷關、陰晉一線,急奔少梁而去。張儀一覺睡到次日,酒勁醒來,將張伯書信再次讀過,又哭一場,催小順兒趕得再急一些。小順兒快馬加鞭,夜宿曉行,因函谷關山路難走,途中又遇雷雨,馬的腳力也不夠,連行七日,方才趕回家中。 馬車在張家大院前戛然而止。張儀急急跳下馬車,拔腿沖向大門。 然而,他剛剛沖到門口,就被一個持槍的秦兵一把扯住衣領,猛地朝后推去。張儀猝不及防,重重摔在地上。 張儀爬起來,這才看清大門旁邊多了兩個秦兵,怒道:“你們?yōu)楹卧诖??為何不讓我進去?” 一名秦兵眼睛一瞪:“我還沒問你呢,你倒發(fā)起橫來!睜眼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張儀抬眼一看,門上的匾額上赫然寫著“大秦官大夫崔府”。 張儀怒不可遏:“什么官大夫?這是我家?。 ?/br> 兩名秦兵皆是一愣,互望一眼。另一秦兵問道:“你是何人?” “本人姓張名儀,前往周室求學,聽聞母親病重,特地返家探望!” 那秦兵明白過來,連連點頭:“哦,知道了,知道了,原來你就是張家的那個小子!小伙子,告訴你吧,二十日前,這兒已是官大夫府,不是你家了!” 張儀震怒,大聲責罵:“你們這群強盜,為何霸占我家?” 那秦兵冷冷一笑:“霸占你家?我告訴你,此地本來就是老秦人的!我家主公已經(jīng)查實,你家本住安邑,六十年前,你祖父張炎隨強賊吳起強霸河西,在此建邑安家。鑒于張炎只是幕僚,尚無血債,我家主人特許留下你家老小性命,至于田產(chǎn)家財,盡數(shù)抄沒,你若識相,就滾回安邑去吧!” 張儀氣極,沖上去又要理論,小順兒急走過來,死活拉住張儀,拱手說道:“請問軍爺,老夫人現(xiàn)在何處?” 那秦兵指了指左側不遠處原是家奴住的一片矮小房子:“你們可去那里看看,或能知曉!” 小順兒兩手拽牢張儀,轉身走向馬車,正欲吆馬,一個秦兵道:“兩位且慢!” 二人頓住。 那秦兵直走過來,看一眼小順兒的馬車:“這輛馬車可是你家的?” 張儀硬起脖子,朗聲說道:“當然是我家的!” “既是你家的,沒收了!”話音落處,那秦兵招呼另一秦兵過來,不由分說,拽過韁繩,奪過小順兒的鞭子,朝院里趕去。 小順兒急了,跳起就要爭奪,張儀冷冷喝道:“讓他們拿去吧!” 小順兒恨恨地跺了一腳,隨張儀轉過身子,朝那片矮房子走去。走到近前,早有人認出張儀,引領他們走至一個十分破敗的院落。小順兒敲門,老家宰見是張儀,不及見禮,急急說道:“少爺,快!” 張儀帶著哭音:“張伯,娘呢!” “快,夫人在屋里,單候少爺您了!” 張儀三步并作兩步?jīng)_進院子,哭叫:“娘,儀兒回來了!娘——”幾步跨入屋門,一個婢女引他急到里間。 這是個敗得不能再敗的院落,即使是家奴,也早不住了。全是草房,主房屋頂上還有一個大洞,陽光從洞中射進,滿屋子都是亮光。靠墻的土坑上,張夫人躺在一張破草席上,奄奄一息。 聽到張儀的喊聲,張夫人在奴婢的攙扶下掙扎著坐起,聲音微弱而顫抖:“儀兒——” 張儀急走幾步,撲倒在土炕前,埋頭于張夫人身上,泣道:“娘,娘——” 張夫人吃力地伸出手來,顫抖著撫在張儀頭上:“儀兒,娘……總算把你盼……回來了!” 張儀泣不成聲:“娘,是儀兒不孝,回得遲了,娘——” “儀兒,娘……不怪你,是娘不……讓你回來的!” 張儀急忙起身,扶母親重新躺下,兩手緊緊握住母親一直在顫動的手。 張夫人凝視張儀,一直凝視他,有頃,緩緩說道:“儀兒,這幾日里,你爹每天都來,催娘過去。娘舍不下你,執(zhí)不肯去,只……想再看你一眼。娘……看到了,娘知……足了!”言訖,甜甜笑了。 張儀將頭埋進張夫人懷里,涕淚滂沱,不停地重復一個字:“娘——” 張夫人吃力地伸出手,指了指枕下。張儀伸手進去,摸到一只布囊,打開一看,里面是十塊金子。 張夫人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儀兒,一切都……沒了,娘……留下這……點——以后的路,你……得——得自己走了!” 張儀泣道:“娘——” 張夫人連喘幾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儀兒,節(jié)、儉、上……” “進”字尚未說出,張夫人將頭一歪,咽氣了。 張儀放聲悲哭:“娘——” 三個仆從一齊跪于地上,各出悲聲:“老夫人——” 哭有一晌,張儀止住悲泣,將娘留下的金子全部交與張伯,吩咐他安置母親后事。張伯買了一口上好棺木,置辦了喪服、冥器和一塊石碑。張儀與眾仆依照習俗守靈三日,掘開先父墓xue,將父母合葬了。 葬好母親,張儀與眾仆從跪在新起的土墳前,各拜幾拜。拜訖,張儀緩緩扭過身子,轉對幾個仆從:“張伯,你們過來!” 幾人起來,莫名其妙地望著張儀。 張儀的目光望向張伯:“還剩錢沒?” 張伯從袖中掏出錢袋,倒在地上,共有三塊金子和幾十枚布幣。張儀掃過一眼,轉向小順兒:“你小子,身上還有多少?” 小順兒也從懷中摸出一只錢袋,倒在地上,共是兩塊金子和幾十枚布幣。張儀也從袖中掏出兩塊金子和幾枚布幣,扔在地上。眾人不解,無不莫明其妙地望著他。 張儀緩緩蹲下,從張伯倒出的三塊金子里拿出一塊,將其他錢幣攏在一起,輕聲說道:“我娘舍命留下十金,喪葬花去七金,尚余三金,全在這里。我拿這一金,何時想我娘了,就看看它!”說完,將手中金塊納入袖中。 張儀的一連串動作與這幾句摸不著頭腦的話,使一老二少三個仆從全都愣了,各瞪大眼,呆呆地凝視著他。 張儀指著余下的六金和近百枚銅幣,緩緩說道:“諸位也都看到了,除去此金,張家的所有財富,全在這兒。張伯、小順兒、小翠,張家已是敗落,張儀無能,養(yǎng)不活你們了,拜托諸位各奔前程吧。這兒尚有六金,你們各人取二金,權作謀生資費。還有一些銅幣,就送與小順兒了。平日里本少爺沒少打你,沒少罵你,這點小錢,算作補償吧!” 三個奴仆似是未能反應過來,依舊大瞪兩眼,凝視著他。 張儀長嘆一聲,繼續(xù)說道:“張家遇難,數(shù)十仆從或走或散,或從秦人去了,唯你們?nèi)四钆f不棄,此恩此德,遠非二金所能報答,張儀懇請三位受儀一拜!”言訖,撲通跪下,緩緩磕下頭去。 直到此時,三仆方才完全明白。張伯一把拉起張儀,自己跪下,泣道:“少爺,使不得呀,少爺,萬萬使不得呀!” 小順兒、翠兒皆跪下來。小順兒淚如雨下:“少爺,小人沒爹沒媽,打小跟著少爺,沒了少爺,小人——小人不知咋個活呀,少爺!” 婢女亦是泣道:“少爺,奴婢也是無家可去,奴婢情愿一輩子伺候少爺,為少爺鋪床疊被,燒湯煮飯,只請少爺莫要趕走奴婢,奴婢求求您了——”連連磕頭,放聲悲哭。 張儀亦抹眼淚,言語卻是決然:“不要說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張家既已敗落,張儀別無他途,只好懇請諸位自謀生路了!” 話到此處,張伯緩緩抬起頭來:“少爺,老奴明白,老奴這就離去。只是這點金子,老奴不能要。老奴命賤,餓不死。倒是少爺身上,不可一日無錢哪!” 小順兒、小翠聽到張伯說出此話,已知無可挽回,齊聲泣道:“少爺,我們走,我們——我們不要金子!” 張儀流出眼淚,哽咽道:“你們不拿,難道是嫌少不成?可——張家眼下就——就這么多了,張儀別無他計,只有跪——跪求你們——”作勢又欲跪下。 張伯攔住他,看了小翠兒、小順兒一眼,伸手先拿二金。兩人看到,只好含淚各拿二金,朝張儀連拜三拜,又朝新墳拜了四拜,抽泣著離去。 張儀叫住小順兒:“小順兒,這些布幣,你為何不拿?” 小順兒泣道:“少爺,小人不能再拿了!” “為何不能拿了?” “少爺雖說打過小人,罵過小人,可少爺心里一直記掛小人。小人——”小順兒說得傷心,再次抹淚,“小人愿聽少爺?shù)牧R,愿挨少爺?shù)拇?,小人——”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聽到小順兒說出此話,張伯、小翠各自背過臉去,無不抹淚。 張儀亦是感動,強忍住淚,點頭道:“都這般時候了,你還念著本少爺,倒叫本少爺難以割舍。好吧,本少爺收下這些布幣,權且算作借你的。有待一日,本少爺若是東山再起,一枚布幣,必以十塊金子奉還!” 三人再拜別過。張儀目送他們漸去漸遠,沒入不遠處的張邑,方才轉過身子,在父母墳頭彎膝跪下。 張伯、小順兒回到那個破敗的院落,各自尋塊石頭坐下。不一會兒,小翠打好一個包裹,提在手里,走出屋子。 張伯看一眼小順兒和小翠,緩緩說道:“你們兩個,可有打算?” 小順兒看看小翠,小翠看看小順兒,二人皆是茫然搖頭。小翠兒拿衣袖抹淚。 “唉,”張伯長嘆一聲,緩緩說道,“小順兒,小翠,你們過來!” 小順兒、小翠兒走過來,跪在他面前。 張伯伸出兩手,一手撫摸一頭:“那一年,你二人無爹無媽,身上插了稻草,被人販賣,張伯看得可憐,就拿東家的金子將你們買回來了。那一年,小順兒七歲,小翠兒五歲,是張伯眼看著你們一天天長大。事至如今,張伯——唉,不說也罷!張伯只有一句話,你二人若是愿聽,張伯就說!” 二人眼中流淚,齊望張伯,不住點頭。 “小翠年方十七,小順兒也已弱冠,你二人都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張伯在想,你們都是苦命人,又在一起長大,彼此知根知底,知熱知冷,算是一對了。張伯有意撮合你二人成就百年之好,日后相互有個幫襯。這是張伯心思,不知你二人可有此意?” 小翠當下羞紅了臉,勾頭不語。小順兒喜上心頭,納頭朝張伯連拜三拜:“小順兒謝張伯成全!” “小翠,小順兒愿意了,你呢?” 小翠將頭勾得更低,小聲呢喃:“翠兒但憑張伯作主!” “好,既然你二人皆是愿意,張伯就替你們主婚。來,現(xiàn)在就祭拜天地!” 二人互望一眼,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到張伯身上。 小順兒問道:“張伯,怎么拜呢?”